实际上,三千走到村头水口就望见岸边只身独立的荼燃,她卓立的身子如衣架般,挂一件垂重的浓紫色大氅:居然没回京城,还存在于自己身边啊。
三千本来落后小泽一步跟着她走——到镇上的路她认不太清。当荼燃突兀而惊喜地出现,三千不得不上前仔细和小泽并肩,如此高挑身姿、差不多可以将路里侧灰黑色的矮小妻子全部挡住。
小泽忽觉手背被三千的手指头略微蹭了下,进而看见地上行走的两双脚并排了,她惊讶而害羞地仰望当家的,见她挺直身板、白发轻扬、目不斜视,只好抿抿嘴唇望回地上,专心走道。
三千用小泽察觉不到的余光去看,用小泽读不到的思维去想:荼燃总在自己身边不合时宜地出现,就像她总喜欢穿不合时宜的衣裳。
如,深秋里那一件雪白单裙,再如,泥水铺遍的冬村里、如此华丽沉重而不能随意坐卧的披氅。
荼燃像从王宫逃逸出郊外、只为呼吸新鲜空气的贵族,自有一份遍览豪华后的散漫不拘。优雅排在首位、衣裳第二,至于行动的便利不知被她排在心中第几位了。
就那么坚持站在涟漪轻泛的小河边,专心画画。隔着冬川之上虚影般轻舞的粒粒白霰,瞥见她举着素描本和炭笔。
美丽温和的眼光,向村口那座爬满藤蔓枯枝败叶的“云溪桥”一起一落。三千相信、哪怕土路上一颗扎脚的石块,荼燃也会用艺术的审美感觉去认真对待。
她那浅灰明净的双瞳中,俗世中人人事事早脱离了物质安稳的乏味,俱被她一双素手描绘出灵性蒸腾飘逸的美与和谐——她生活在多么轻盈甘美的上层空气中啊。
“当家的小心!是狗屎哩!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踩过一脚了,哈哈!”小泽发出击碎她纯美想象的嬉笑。
从妻子伸出去的手上,三千眼尖地看见了挂上褐色尘泥的道道指纹,无意识的掌根侧面还沾上去半片死缠烂打的芫荽叶,是喂猪时沾上了泔水里的剩菜、又没能洗去吧。
三千讨厌芫荽,从小时看见村里调皮的男孩将雨季的臭青虫列成排,一颗颗踩碎作残忍的玩耍开始,她就记住了虫尸碎片和菜叶碎片无异的气味。
关于这以微妙香氛引起了人类喜与不喜的植物叶片,阿娘和小泽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晚餐时,一碗鸡汤细面的寡色清汤,对比两碗面汤表层厚重的金黄鸡油中,密布漫漫浮萍一样细碎翠绿色、和泡椒碎赤红色的鲜艳热烈,喜好迥然。
两张口以同样的频率呼哧嗦面时,点点翠色不约而同沾上大幅度碰撞的牙齿嘴唇,仿佛她们才是亲娘俩。
“看到了,手放下去吧。”三千忍她说。
走到镇子上,荼燃那仿佛鬼影一样的浓紫色大氅又在蔬果铺子前出现了。且比两人还先到前面——
三千看见她刚从运货的人力三轮上扶着木箱轻盈跳下,就立即开始好奇地观望四周店家、徘徊于日用品店、菜馅饼店、猪牛肉铺、彩纸铺前。
在算命看相的小摊前,饶有兴致地挨个询问铺毯上环形排布八个图案的含义,被算命老爷爷看着脸和伸出去的手心说了什么、逗得她很开怀。
荼燃最终停在蔬果铺边,拿起颗青黄相间的小南瓜轻轻嗅闻,像只误飞入泥巴堆还兴冲冲寻香的紫色蝴蝶。
“咦……那不是……?”小泽想抬手指向蔬果铺。她在新婚那日当是见过荼燃的,心里有鬼的三千紧急抓住了她的爪子,只觉得那小手心好暖,果然小泽潜藏在皮肤下的健康滚滚如火。
三千拉着小泽大步走开,低声说:“我们去右边那条街,我打算先给你买点……认字用的描字册子、笔墨的。”
她胡乱说的,都只是急中生智的打算。
小泽被突然的牵手和拉扯吓呆了,她紧张自己手脏,却实在不舍得松开三千那细白微凉的长指头。
一次次随之大迈步时,脑后紧实的灰长发辫抽打在她的后背上,好像抽在马匹身上的轻鞭,一下下催促她前行。
当家的、要像阿娘说的那样、教自己识字了吗?
小泽双目中摇曳着水亮的颜色,脑中仅仅是憧憬地想象清美的人儿手把手教自己写笔画、耐心为自己说明字义的场景,就让她绯红了脸和耳朵,说罢一句“谢谢当家的”,她沉默依顺地被三千拽着来去。
镇子上比从前热闹太多,新开的小饭店、裁衣店,甚至还有专门的内衣店,两人都只在外面观望一瞬而已。
光是买需要的钢笔与毛笔、墨水、描字帖,护手护脸的雪色香脂,以及大包大包的卫生棉,就已经够多东西了。
小泽讨来厚纸袋包裹了脱下的布鞋、围裙,也全装在新买的鹅黄色拉链帆布包中,鼓鼓囊囊一大团,最终还是全被小泽担在了肩上。
她像个风尘仆仆从外地来投奔亲戚的小妇人——当然,是她自己拒绝三千帮忙的。
绕了一圈走回开始那个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的路口,三千安心确认荼燃的身影已消失的事实。蔬果铺深蓝色桌布上、被荼燃拿起过的小南瓜,现在置于青黄相间的南瓜堆旁一角,孑然独立。
“那个,”小泽空出一只手指,还是向着蔬果铺,坚持指那堆南瓜,“当家的,娘早上念叨想吃蒸南瓜、但又说今年南瓜藤都被雹子打烂在地里了,要不要我去买两颗来呀?”
“好,包我拿着,你去挑吧。我不大会。”三千递出几个面额足够的硬币,目光却投向身后的算命摊子。
她头一次仔细凝望小铺毯上呈环形排列的八个赤色图案,其中包裹填了字的九宫格。她想象荼燃带着何种眼光,去看待浓缩了村镇“迷信色彩”的简陋小摊,是轻蔑调笑的眼光,还是好奇探究的眼光呢。
“不碍事,又不重呀。”小泽愉快地接过钱就走开了。
三千无暇顾及她,又看见老大爷的地摊旁摆了个纸糊的牌子,用规整大气的黑色毛笔字写
【不用您开口。擅长看相、看姻缘、起名、阴阳宅。男、女、花,性别不限。】
也不知是被哪个字眼戳中了心事,她就像被鬼迷了心窍般漫步走上前去,假作观赏地随便看看,这是个有着白狮鬃毛般络腮胡的老大爷。
他灰眼藏神、鼻头圆圆、面色润红,容态如此淳朴喜气,身体却清瘦健朗,像有点仙风道骨在身上的,总之不叫人反感。
三千没有算什么命的想法,只是和老人对上了视线,就顺着问说:“大爷,我看这八个图案画的,像是河流、火焰一类的自然元素吗?”
“姑娘,虽然喜色很淡——你家最近一个月有喜事吧。”大爷答非所问,抱着一边蓝衫覆起的膝盖朗笑,“要算什么吗?”
喜事吗,确实不用我开口。三千略略扬眉,但也很快想到、自己和小泽一路走在这片的样子,可能已被老人观察到了,他才这样问的吧。
遂眯起蓝眼反问道:“您还没答我的问呢——除此之外,我比较好奇您还能看出什么吗。”
“你说的对,这图上是先人最起初观察自然、画出八个基本元素的符号,分别是天上、地下、雷震、风吹、水流、火烧、大山、小泽。”
“略有耳闻。那这个中空的九宫格呢?”
“众所周知,此处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对应人间家中八个成员——父、母,和六个子女,噢,若是姑娘这样的花根女家庭呢,通常以家中有二母视之。
还有雷的长男、风的长女等等,在以九宫划分的住宅里,也各有其对应的位置,九个空填了八个,中间空出来——嗯,再教、就要付钱了啊……”
老爷子呵呵说笑话,白胡子愉悦地抖动着,放下了膝盖、掸掸蓝衫正襟危坐,继续说:“姑娘,不如将两只手心也伸出来,连同面相一道给你看个明白。”
仅凭外表难以铁口直断的“花根女”,也说对了。三千深吸气回望小泽,她还在兴致勃勃地挑南瓜,于是很快向大爷伸出两只手去:“您看就是。”
“第一,祖业已破,但家业尚有根基。
第二,你早早脱离家中管束、漂泊在外。你身体不错,读书好职务佳,性格嘛,自信自傲、又清高。
第三,如今这年纪的话……不出3年左右、你家中有巨变,婚变的可能性、大。”
“婚变?”三千凝眉,思他前几条没有说错哪怕一点,心中更是为此“婚变”咯噔一声,分不清那是喜悦还是恐慌的动静。
看这大爷抿嘴笑呵呵一脸神秘的样子,大概再问、就得为“迷信”付费了,她一时放不下自己科学又进步的大学教授的架子,又看见那边小泽已在递钱找钱,于是一个作揖,转身就要告辞。
“姑娘,那位矮个子、灰辫子、灰袄子的、是你新结婚的娘子吗。”
三千闻言赶快转回头来,心下惴惴但没有迟疑地回答了:“是。是我家里长辈和您这样看命理的媒人安排的。”
“哦,这样的事也常见。恕我多言,你脸上没什么喜色,是二人才貌不相配的事情叫你烦恼着吧。老头子我呢、这样问好了,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一生有几段婚姻呀?”
看见三千凝重了表情认真点头,手里还犹犹豫豫打开了钱夹,老人一个“免”的拒绝手势,只微笑着、给了她一根竖起的红润食指:“这个数。”
一次?
“您还说会有婚变……”三千听到这里反倒轻松,咧出一排牙笑了——终于抓到他前后有矛盾。还是说、自己婚变后就没有下一段了?那倒不大可能吧。
老人重新抱起一边膝盖,微微摇晃身体发出自言自语般的轻叹:“只此一段,延续一生咯,既然那小娘子百依百顺、全心侍奉,姑娘你啊,也就对她呵护着点吧。”
延续一生还婚变?不觉得自己的话可笑吗。
旁边香瓜摊忙活的大婶,先就此破绽嘎嘎地对着老人发出笑话了,三千感到自己的想法被正常人的笑声印证,一下子安心到了极点——老人果然还是个不可理喻、自相矛盾的可笑神棍,遂摇摇头一脸正经地走开。
迎面带着天真笑容走来的小泽,一肩挑着大包,一手拎着纸袋子装的南瓜。
突然在路中间,她像被虫咬了肩膀似的、身体歪歪扭扭,呼痛的“哎哟”一声依然聒噪响亮,紧接着,她麻利地将黄色大包的包带换在右肩,重新提起纸袋,面色如常。
三千只顾着在心里深深叹息,为自己、为姻缘、为虚幻而不可触碰的命运……
她走上前去要接过大包,小泽说什么也不让。两人在回程中还推让了三番五次,小泽最后只把装小南瓜的纸袋和找下的零钱递给三千。
她用快乐的语调说:“您拿这个就行!谢谢!哎呀……我真的好久没来镇上了,今天给我买了那么些多余的东西,又是搽脸的、又是写字的……当家的真温柔,就像阿娘对我说的一样……不过,您下次也为自己置办些东西吧。”
“阿娘对你说什么?”三千不由得好奇,娘对这小泽姑娘做了怎样的“婚前保证”呢。
“嗯……阿娘说当家的、当家的母亲这样的女人,不会像一些老爷们似的粗心鲁莽、不解人意,而是从身、到心,都待妻子温柔体贴。”
还是免不了暧昧提及床上那档子事。三千知道自己不该对阿娘的话语内容抱什么期望,哦了一声打算就这样结束话题。
“嗯……当家的……新婚那天晚上、我、一直想为那天的事情道歉来着。”
强吻的事吗?以你的立场,也算没错吧。
“不必。”三千眯起眼睛,声音硬邦邦的。
小泽用两手扶了那勒着她右肩的包带,停下脚步,向不得不停下的三千仰脸、似乎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说:“当家的,我,我其实是那天听阿娘说,新婚夜很多新郎官呀、新娘官的会喝好些酒,有的还会吐呢……让我不要嫌您的酒气、主动抱您……
我想,我这样的,要才貌没才貌、要家世没家世的新妇有什么资格嫌您呢……就,自作主张喝了点酒壮胆,没有想到那晚上您已经洁身了,真对不起。”
“你现在说这些……”三千阴沉着脸发出叹息,如此,更不觉得这位可怜的小泽姑娘有错。也就是“不能责怪”的无奈认知,反倒变成沾着愧疚和不甘的毒刺、伤了三千自己。
“不不,我解释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绝不会再那样惹您讨厌了,我一定守本分好好干活。能得当家的和阿娘庇护、过上如今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已是小泽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德了,我很感激——那么,走吧、回家吧,别让阿娘担心。”
她用放松的笑语草草总结了自己的前半生,同时展望了自己的后半生,轻巧随意,如同刚得到专属饭盆的猫狗。
小泽……小泽,三千沉默地与其并肩前行时,不知怎么一直在心中念叨这个名——想起来了,就是方才看到过的元素之一,按照次序,末位是泽、小泽对应家中第三女。
“小泽。”
“哎!您说!”
“你在娘家排行第几,上有几个兄姐、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个……我本有一个大哥、叫什么不清楚,好像不出7岁就夭折了。大姐阿风、二姐小火,早已结婚去了这云溪河上游的别村,如今也不回来了……还有个小妹,叫泽妹。意思是小泽的妹妹,哈哈……”
“嗯。”三千不接她的笑,只想果不其然,就是用众所周知的传统意象来取名,这家人对待孩子还真够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