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鬓苍未偕老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01 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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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8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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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后,三千才真正地出发。对于事实的种种想象和入夏的雷雨拖慢了她的脚步——


带了给小泽买的点心、衣履,坐三轮车回学校的路上,狂风掀开了车夫挡脸的雨棚,潲上两人脸颊的雨水不绝如瀑。


三千看到宽大白光降临、霎那间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事后才从目击者口中得知,是一道闪电击打在离车前轮咫尺近的泛水路面上。


三轮车猛地偏向打滑,所幸车夫反应及时、控制住了车辆,三千身上亦没有任何被击中的疼痛感,但她两手抱着包裹失去了平衡,车辆刹停时的惯性使她摔在车厢生锈的铁皮地上,单膝撞地。


一整晚,她感觉那边膝盖疼得简直碎成了千片,第二天却可以正常下地行走。回家的火车上她数次掀起裤腿查看,膝盖底部的白皙肌肤下面只泛出小块淤紫。


伤太轻,劫后余生的感觉并不强烈,但她确实因此后怕,产生了“立即回家”的急迫心情。


归途上,路越赶越快,到村口身体已经十分亢奋,仿佛心中有一团炽烈的蒸汽机车的炉火,推动她跑步前行。疾风掀起了她象牙白色的衣衫下摆,布料又紧贴于高高抬起的膝盖上,这样的疾跑畅快而奔放——


三千后来悟到,也许,要为这双腿留下跑步去见小泽的力气,以至于天罚的五雷轰顶也只是威吓、根本不打算于她有伤吧。


偶有鸡鸣狗吠的村庄,整体沉入了午后昏昏的小憩,自家朝向正东的房门半敞,从门前哒哒踢踏过被农妇驱赶的一队山羊,石板地扬起金色细尘,空气意外的干爽。


从门缝望见,从天井投下的凉薄光色以及厅堂一边的扶手椅、南面紧闭的侧边门。


突然闪出来三妹坚毅的脸,她举着苕帚四顾,大概听到山羊经过的动静,担心门口留下粪便吧。


三千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抚抚跑乱的侧发和马尾,气喘吁吁,和对上视线的三妹点头招呼:“我回来了。”


见到阴影处立着这么高大、白金色的一尊三千,三妹仿佛见到比羊粪更棘手的麻烦,脸色更加紧绷:“这个,啊,您这么快回来了。”


她不想三千进门似的,几步上前接了包裹,目光闪烁而为难地说:“您可别……唉、我是说,夫人是个很好的人……”


“这是带给夫人的东西,帮我拿进厢房吧。夫人在休息吗?我只想看看她——你放心。”

三千略微倾身、柔和地说话,三妹感到那态度像是一种温柔妥善的保证,像是,用眼就可以确认,雪亮亮的云后不可能藏着一场阴郁可怖的雷暴雨。


“夫人午睡……这个点应该醒了,我去开侧门。”她略微放松地说。


三千迈步进入厅堂,直到推上侧门,蓝眼睛都含有清透的幻想:小泽迎出来,出现在厢房门口的脸,灰眼珠和眼白是润泽明亮的,脸色必然带着午睡刚醒的倦意,可能……因为心虚,表露出足够的惊吓和故作冷静的漠然,但、这次无论如何,就算小泽真的背叛了这段婚姻……


她都绝不会对小泽动怒。


可小泽没有来迎。


厢房门虚掩着,三千难以忍受这种昏暗微妙的不确定性,更加心跳加速地上前推门,轻轻走进,在家屋隔出的静谧昏黑中,她听见浅淡而均匀的呼吸声,也安心地看见,床上粉红色的被子鼓起了一点。


就是一个人睡,小泽还保持着习惯睡在外侧,里面留出很大一块空间。


三千探身进床帐、心间酸软地细看:她一头长发……的确已经剪去了,只留下落肩的长度。


那睫下微暗、两颊潮红、将唇和下巴全藏进被子的睡颜,算是安稳恬静吗?自己从前没观察过,现在也不能拿来对比。


正俯身入迷地看着,小泽忽而醒转。她将灰眼睛对着探头进来的三千,迷茫地眨了眨,又偏过头闭上了。这回连鼻子也埋入被褥,口中发出轻呓:“梦……”


“不是梦,是我,我回来了。”三千不禁说。


小泽从三千不让她沉入的、睡眠的安全屋中苏醒出来。


“……当家的?”她抬抬下巴,脸整个露出被子,却也没浮现三千想象中惊怕、疏离的脸色,反而漾起十分柔润包容的笑,叹息说,“您这么早回来了,还是我看错了日子呢?”


她的脸更瘦了——实在是过于瘦了,眼睛大得有些空洞,三千感到心怜不已,想要摸摸她的脸,但满脑子不解占了上风。


她挨着床边坐下,从被窝里寻到小泽的手安抚地握住,才鼓起勇气尝试问说:“我听三妹说了你的情况。身体难受,是不是……有了?”


小泽依然清亮的眼神仿佛在问:有什么?


三千需要继续提问,就感到呼吸不安稳,两耳发热,只将目光投向她腹部位置的被子。被面上停止了的起伏,显现出小泽静止了两秒的呼吸。


她却是捏了捏三千的手,眼睛微微变湿了,她哀婉地说:“怎么会呢,我只是个小花女,自己没法的。当家的……您、您也从未抱过我啊。”


三千,或许永远都会恨自己,迟疑着将这昏黑的沉默延续了一瞬。


因为那一瞬的时间,足以叫单纯的小泽意识到她到底在问什么、怀疑什么,意识到,如今驱使三千一路赶回家的,也不是什么关爱,而是让自己蒙受屈辱的猜测和想象。


小泽胸口位置的被面上,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她望着三千,不可置信的眼神哀伤而无力,呼吸声带上了缓慢撕扯过的泪音。


三千知道自己又犯下大错,仿佛面对自己完全不能平息的惊浪怒涛,一时像面临海啸,被无措的感受定住了,只是看着、身体不能动弹。


被窝中自己的手,再次握不住小泽坚决抽离出去的手,三千看见她的小手颤抖着露出在被子外面,以为她会抬起胳膊将一个巴掌甩到自己脸上来,或许那样还更好些。


小泽,却是随眼角一滴泪的滑下,慢慢抬起那只胳膊,遮住了消失着光采的双眼。不知何时变得那么瘦弱、透着青蓝血管颜色的胳膊下面,很快漏出清澈刺目的泪线,不断延长、交错在她潮红色愈发扩散的脸颊上。


她小小的鼻翼翕动着泪音,侧过头去,喉间发出断断续续、悲痛的呜咽声:“我把您当作、当家的,从未、从未……跟过别人!您要是实在想,想把我赶走的话,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不!不!”三千夺下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狂跳的心脏处,恳切地喊说,“我信你,别走!我信你!”


这份对待当家人的、形似“爱慕”的忠实感情,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再辜负。


小泽被迫暴露在空气中的泪光颤动了,眼睛好像拾起些神采,越过厚厚的泪水重新望过来,悲泣依然带动着她的双肩、一下一下抽搐般抖动。


三千倾身而去,温凉手掌抚上她的肩头,期盼自己的温度能安抚她的悲伤,小心翼翼地对她解释说:“我只是……我怕你被人欺负了,不敢告诉我。我自知没保护好你、我很担心。”


小泽摇摇头,她的痛苦似乎渐渐平静下来。


三千从衣衫胸前的夹层掏出白帕,故意给她展示那上面的素净不染似的,铺开来折了两折,见她确实看了、并不抗拒,才轻柔拭到她脸上去。


她做出这样温柔的举动,几乎瞬间就学会了和母亲一样温柔的口吻,软声絮叨说:“你……一个人跑去了江港城,怎么也不告诉我呢。你去了港口吗?

我那天,其实在港口都看到你了,还以为是看花眼、怎知你会把头发绞了……

电话里听三妹说起的时候,真是很紧张你,一直想,要是你不认识字迷了路,或遇到坏人怎么办。对了,你说是去找我,可怎么……”


“您说,很紧张我吗。”小泽的手摸上她擦拭自己泪水的手,眼睛看着她的眼睛,这样轻柔地问话。


“……嗯。”三千点头。


随着点头的动作,一阵迅速的脸热炙烤了面颊,她才知,或许在自己心目中,紧张一词,和真情奔流的、无法掺入理智的爱恋根本无异,才意识到,小泽是个多么敏锐纤细的人。


她能够从冗长繁琐的叙述中,一语中的地,抓住自己胸臆间最松软柔弱的部分。


三千一下子学得了感情上的真诚,不禁松快地继续说,“你好好养身体,身体舒坦了,我们暑假再去江港城玩,图书馆你去了吗?啊,我知道一家餐厅在海上的船里……”


三千尝试用自己最柔美的脸色、最温和的语气对她笑言,小泽却用轻微却不断的摇头打断她,面上重新泛起了哀痛颜色。


面对那么漂亮的一张脸,面对坦白的爱恋之后,温和带有好意的询问,小泽会如此坚定了痛苦发来拒绝,是三千万万没想到的。


“不、不想跟我去玩吗?”三千居然怯弱地结巴了,“我……”


小泽闭了闭目扯起个笑容,眉间满是悲愁、笑得很无力:“当家的,您是个傻瓜呀……我这样的人,去江港城怎会是玩。


江港城港口医院……我去看病,那么好的医院都说,不行了,肚子里有石头一样的肿块,我问,是不是肚子里长了石头,要全摘掉?全摘掉了,是不是就长不了娃娃了?


大夫说……别折腾、不用摘了,胃里也有,前胸也有,现在、全身都痛、全身都是石头了。


大夫让我去绞了头发,方便家里人最后照顾,江港城、很漂亮啊,拿着大夫的诊断,却是再没心思玩什么,看见了您和……更不知道怎么招呼。


当家的,我……身上痛,走不了几步路,越发吃不下饭,再去不了了,谢谢您,不必想着我了。这两年多,吃得饱穿得暖,足够谢谢了,之前、对不起、和您闹了脾气、只是害怕再有人闯进家来……您……别放心上。


我的后事……就,简单办个头七,逢七烧点纸钱就行,不必向学校请假、耽误事儿……


我放心不下的、只有泽妹,她还那么小,没有依靠……烦劳您去云溪河上游的几个村落,还有媒婆那里,打听一下我两个姐姐在哪吧?


云阿风、云小火,她们知道娘死了、我也死了,应该会可怜泽妹,愿意收养她的。这样,我就没有挂碍,一生如此过去,也算是有福的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就到了这样无法挽回的地步呢。


“……不是真的。”三千微笑着全身发抖说,“不能这样。”


小泽只是蹙额、眨了一下灰色的、光色变得暗淡的眼睛。


眼泪、因体会过无数次的心死,现在也能够很快消失殆尽。她用清醒的眼神望向床外边柜旁放着的白纸袋,上面赫然印有医院的名字,家里只她二人能看懂。


之前,三千没有被虚伪恐吓的白色闪电击中,大概因为有谁需要她知道,真正的五雷轰顶,真正的天罚,究竟是什么感受。


她就这样伏在妻子身上,饮泣良久,因吞声而缺氧,几乎控制不住身体,要晕倒下去。又怕压痛了小泽的身体。她苦苦支撑着,马尾的白金长发从脸侧、肩上垂下两片,像华丽平整的帷幕。


“我对你不好,你才要离开我了!……我以后都对你好,你能不走吗?”三千说,她的手肘已没有知觉,脸埋在小泽颈侧,不断流出的泪水,不断往脸上糊着两人交缠的头发,她重复央求说,“我只对你好,你能不走吗?……能、不走吗……?”


小泽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抬起手,也只是轻轻顺了顺她的后背就离开了。她还不习惯,或许还有些不敢触碰三千的身体。


更别说触碰到她的如此浓厚的依恋、后悔和悲伤。



过去两天,小泽晚上睡前或早晨起床,都有意无意出言劝她先回学校。


三千不听,小泽就开玩笑说:“我一个人睡床,睡得宽敞呀。”


结果,惹得三千不愿待在床上,竟打地铺睡在床边来无声抗议。半是苦肉计、半是关照的真心,三千以此来表示自己的顽固。


就这么睡了几日,天更暖和,地面也是一点也没冻着三千。三妹等她卷起铺盖,才跨进门来说,夫人的头发油了,如此好天气、要给夫人洗头发。


三千担忧地在侧看着,三妹果然粗心,竟要将小泽拉起来带到浴室去。小泽攀着她的胳膊,勉强挪下床穿鞋,微笑着忍痛。


“不行!……这样不行,”三千本打算喝止,但立即放低了声音。她额头冒汗,上前一把抄起小泽的腰和腿弯,抱回床上让她曲起腿躺着,只让脑袋垂于床侧。


三千又为她盖上被子,回头对三妹说,“得这样躺着洗。你端热水进来吧,我手轻些,我来洗。”


“哦哦,好、好。”三妹钻出门去,很快将热水、毛巾和三千带回的洗发香波、润发油那些齐全地搬来了。


“您说她手重,她要暗自伤心了。”小泽仰躺着笑说,“您看,三妹实际是个心灵敏感的人呢。”


她的头发全落下来,发尾悬在离地半尺多高的地方,银丝像被人变了魔术似的、几个月就又长出好多,鬓边全白了。


三千用拇指指根抹抹眼睛,捧着水打湿那头发,手心搓开洗发液、用手指从发根抹下,指腹合着泡沫轻揉她温热的头皮。


清水和香波的气味氤氲满室,小泽舒服地闭了闭眼睛。久不闻三千回应,她以为自己刚刚的话有不妥,就继续讲笑话说:“一个当家的,如今也任由我使唤,变成发廊的洗头伙计了!可见、生病也不是全无好处,我是个好福气的呀。”


三千的手因发抖而停了停。她继续按揉起来,红着小泽看不见的眼眶说:“我也不是心灵麻木的人,知道你痛了、生病了,我会为你难过。”


“为我的话,难过一会儿就会好了,渐渐就忘了。”小泽趁住机会似的,说出可怕的话来。


“说什么一会儿、渐渐?你跟我结了婚,结婚就是一生一世,你必定一生一世让我难过。”


小泽从她的话里感到某种不可置信的决心,又怕自己再多言此事、惹她不舒服,就不再唠叨那种遗言般的内容了。


一会儿,清水被捧着冲到头发上,热水沿头皮流下的感觉十分舒坦。她不由得脑筋转动,顺势给三千台阶下:“当家的,我每次凌晨梦醒、一瞥,地上总有个人影,怪吓人的。您还是别打铺盖、床上睡吧。”


“嗯。你都做什么梦?能说给我听听吗?”三千,变得不想错过任何一个了解她的机会。


这倒把撒谎的小泽问住了,她只好说:“梦……嗯……都是醒来不过多久就忘了的,下次做了梦,趁着新鲜就告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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