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七月中,小泽的病情没有更好。
能下地走一走的时间越来越短,她总在睡衣外面披那件绀青色大衣,踱在天井下、厅堂的桌边。
当三千关切地跟着过来,她的灰眼睛就由下而上看,视线越过桌上电话、摆钟,向挂画和楹联上面的左右两张遗照瞧去,似乎正观赏阿娘和母亲的长相。
三千从西南角厨房沿着南廊走出侧门来,她卷着淡蓝的袖子,露出了光滑白皙、带有一点肌肉线条的健康手臂,身姿背光,轮廓线都那么高挑端丽。
她扶着门框说:“吃饭吗?吃点粥,按你说的放了鸡油、果仁碎和腌笋,果然更鲜美了。”
她看着小泽,那小脸莹白,几乎没有其他颜色,上面笑容难以寻见。
小泽轻轻摇了头,昨晚吃下去半碗打了鸡蛋花的清水面条,过半个时辰,她吐出了带深色血丝的汤水、然后是少量的鲜血,一整晚都在发热。
深夜,三千越发陷入焦灼,请来了附近会脉诊的老大夫。
老大夫与其说在诊脉,不如说一摸上去就陷入了独自的、另外的沉思,放下手时,他已想好台词:“经春季诊治疫病、消耗了大量药材,如今要治的话,缺一味药。”
大夫站起身来,用手轻推三千的后背,让她一起出去。
“您能治,对吧?”三千还心情很好地问。小泽想,她怎么会这样犯傻呢。
明明隔壁书房就有纸笔,老人却将三千领出屋去,找自己带来的纸笔,说要写给她,去城里哪个医馆、找谁买、买多少。
小泽在床上躺得平静,她闭起双眼。
“粥……是我做的。”三千怀有期望似的说了,胳膊上挂一颗水滴,带着一点光、滑进袖子里,她又诚实补充,“三妹煮的粥,她看火,我淘了米、切食材、还有调味也是我……只是尝一口味道也行,好吗。”
她屏息看着小泽,这回,对方点点头。
小泽喝下大半碗粥。
三千看她小口啜饮,并没有勉强的表情。看她面色红润,摸她手也热了,三千就喜上眉梢,抱她回厢房午睡。
小泽褪下大衣,被她抱上床坐着。还没躺下,小泽突然问起厅堂桌上摆的点心盒——三千从丰京城买来的,看她总在那里转悠踱步,就放在厅堂桌上了,她却动也不动。
“我现在想吃一个,好吗。”
“我这就去拿,你爱吃哪种?有糖渍花饼、奶酪酥、糖裹蛋酥、豆馅糯米糕……”
“我、自己去看看吧,当家的煮粥累了,谢谢,歇息吧。”
“别挪动,我整个拿来给你挑。对了,看我都忘光了,给你买了衣服鞋子。也一并拿来,你试试——先把大衣披上,等我一下。”
这样冰姿玉貌的人,平时连表情都多是幽微含蓄,现在却热情洋溢地、为自己将诸事安排妥帖,小泽感到无法消受了。她从衣领里捞出折进去的头发,摸下几根掉落的灰丝。
她的手放回膝上,坐在床侧一动不动。
两样款式的夏裙,每种买了五件,没有黄色系。三千铺放在床铺上,一件叠着一件,精确露出同样宽度的色块,好像要让小泽挑布匹那样选择成衣,场面有些奢侈。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挑喜欢的先试一下。”三千殷切地看她的眼睛。
“您回来前,不知我这样快要……也为我买衣服吗。”小泽的样子似乎有些动容。她的手指抚着月白色的一件、眼睛却总瞄着近似于紫藤花颜色的另一件,躬身时灰发垂了缕、遮住她的眼睛,三千不禁伸手,将它挂在她耳朵后面,这样,又露出了银白的鬓角。
三千才发现她耳朵有点招风,可也很小,薄薄的。
“你是我的妻子。我亏欠你很多,只想对你好。”
小泽为前一句话点头,拿起月白裙子捧在面前,垂眸说:“不亏欠,没什么亏欠,足够了。”
“你……喜欢紫色吗?两件都试试,看哪件更适合你。”三千却抽出那件淡紫红色的裙子,铺展在她眼睛前面。
“我也可以穿这颜色吗?”小泽冷不丁一脸迷茫地问。
“你说什么?”她的话也变深刻了,三千实在听不懂。
“我想,穿同样的颜色,相比显得远远不如,总是不好。”小泽说出露骨的话,手抚上包裹着淡红睡衣的胳膊,那是一种拥抱自己的姿势。
她缩起双肩没看三千,感伤地说:“本也……没什么挂念,这些天过去,您对我那么好,却是有些放不下您了。实际上,我刚刚——好几天了,想给您的学校去电话。想联系荼燃小姐,拜托她以后照顾好您。可是,我这样的人、虽是您名义上的妻子,却实在没资格多此一举……
想来,这该是我人生最后的烦恼了吧。
对不起,请您当我什么都没说。”
“说什么……别放下我,就在我眼前、天天挂念我,好吗。”三千说罢潸然泪下,又将泪意强忍回去,出于一种对自己的愤怒、她死咬着后牙,手上动作却很轻。
她为小泽褪去睡衣、换上了这淡紫红色的裙子。好像在打扮一个形体被设计得过于苗条的玩偶娃娃——小泽没力气反抗,只由她摆弄手脚。
三千扶着她双肩,从正面仔细看了看,小泽慌忙将眼光落向别处。她的脸色被这样明亮妩媚的颜色映衬,双颊和鼻尖带着一层朦胧的薄紫红色,给人以微醺的错觉,眼光垂垂欲滴,面容更覆上少女一样含苞待放的娇羞。
看到花蕾,就如同能够看到花的绽放——她生命力绽放时令人目眩的光彩……三千感到一阵朴素的心悸。
坐在小泽身后,为她拉上了后背的拉链,脊骨突出似锯的嫩白后背、没能将布料撑得很饱满,裙子买得实在有些肥了。
“这颜色,我穿真的会好看吗。”
三千闻言,不禁从后面轻轻圈了她的腰,胳膊感觉到肋骨下面瘦瘪的肚腹,空落落的。她没能圈住丰满纯美的月晕,直到月被黑暗咬伤,她的脑中浮现出一弯光色黯淡的残月,哽咽着赞美说:“我只恨,没有早买给你、裁不同款式的给你,天天看你穿才好。”
方才,又看到了左肩的伤疤,于是她眷恋地将额头贴在妻子的右肩,额头皮肤、连着二人不同色的发丝,磨蹭在新衣料上,她心甘情愿沉湎于什么之中似的,说:“我没有别人,小泽,我只要你,一生都只要你。”
而小泽,好像在等一位午睡将醒的人那样,安静以对。
她用温馨温柔的沉默包容着三千的睡眠、没有叫醒她,是因为她知晓如此午后的一场美梦,是何其短暂浅薄。
没有人,会一生沉湎于某个午后的幻梦。
像小泽肩上的伤疤被新衣群漂亮顺滑的布料掩盖,两人间的气氛也在一帐密织的遮盖布之内,变得些许清甜了。
小泽翻动身体,手指碰着她的手臂侧面,三千立即惊醒。三千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总在自己昏睡、不经意的时候,她手上的热气就轻易地消弭殆尽,重作一片冰冷。
像睡前那样,放在手心里捂热,自己的手也不够热,就揣在足够暖融融的胸怀里。
“您没睡觉吗。”
“我才醒。是不是身上又痛了?”
“您睡得太浅了,会吃不消的。”
“刚才……”在花月床内四方体的漆黑中,小泽呢喃说。
她草草放弃过的学生小泽,像汇报作业那样,为她忠实叙述自己的梦境:“我梦见了,晚上,一个人在家门口坐着,外面风很大、很冷,厅堂里亮着巨大的灯笼,还是火堆的火光?可是屋子里怎么会点火堆呢?太危险了……我看见阿娘从门口走进来……啊当家的,我知道了,阿娘给我托梦了。”
“阿娘对你说什么了吗?”
“阿娘夸我很漂亮——我想,可能是梦里也穿着当家的买的新裙子了吧。”
“还有……说什么吗?”三千恐怕听到阿娘“要来接小泽”的话语之类深刻的不祥,如果是那样,她就死死捂住耳朵。
“阿娘说,只是来拿您母亲给她的一样东西,这就走了,让我……让我们好好过日子。”
三千放心地说:“好,都听阿娘的话。”
小泽甜甜地嗯了一声,并不长的叙述带走了她的所有力气,她很快沉回睡梦。
三千再不能成眠,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闯过窗户、透入床侧雕花缝,隐隐照亮了头顶上书法雕刻那丰筋多力的字体,写了一个强力的愿望,叫作“花好月圆”。
三千像是把经文咒语刻印在心的信徒那样,开始罔顾事实,决定笃信那幻觉般的,“只此一次而延续一生”的婚姻预言。
生活于幻觉中,是多么轻快自信,自信到思维突破了幻觉迷障的信徒,往往也在现实中寻找、捉摸相应的确证:借着黎明之光凝视自己掌中纹路许久,只觉得比起从前,交错着变乱了。
她自己是个老师,恐怕思而不学没有定见,决定起个大早,去镇上找那看相的摊子。
一路不知脑子多么迷糊地走去的,到那路口看见、才想起了,由于春初疫病流行,镇上店铺因无客光顾,多半歇业。如今仍然实行避免聚集的政策,更是不准居民支起临街小摊。
曾经满不在乎地拽着小泽横冲直撞的热闹街市,萧索了,正像三千的心内,是一片荒芜的空茫。
从房门口,就闻见三妹煎药的苦味。
老大夫说他开的这药方,只有止痛安神的作用,可以叫她的痛觉大半被麻痹,在最后保全她的体面。
灶台上的水箱盖子被高温蒸汽顶起、落下,发出剧烈的噪音。三妹丢下火钳、从看火的小凳子上跳起来转到灶前,拿暖水壶对准下面的龙头接水,三千跟在她后面接开水,为自己泡咖啡。
“云老师,闻着香喷喷的。这是什么好补品,一个人悄悄喝?”三妹打趣说。
“从刚才一回来就直犯困,这是提神的咖啡,闻着香喝着苦。”
“哦,就是茶呗!您没吃早饭就去镇上,不吃饭可顶不起精神。”
“夫人吃了吗?下床活动了吗?”
“今天,还是没有。”三妹提溜着暖水壶擦水、包上厚毛巾,脸上不再露笑了。
跟着送暖水壶的三妹走进厢房,三千在门口被小小的泽妹撞了个满怀,杯中咖啡差点洒出去,三千一手稳着杯子,一手护着泽妹的脑袋。
泽妹已是个眼神有力、肢体灵活的五岁娃娃,她两手端着片巨大的深绿色桑叶,上面盛着一捧红宝石般剔透含露的果子,她把胳膊举得高高的,一捧树莓被递向三千胸前。
泽妹仰起的小脸,眉眼和小泽有几分相似,她眼神焦急,声音透着一股顽强略带粗野的生命力:“树莓!我摘的树莓!”
“噢,你真厉害,树莓不好找,你竟能摘来这么多。”三千只当她在讨夸奖。
“她的意思是要交给您。”三妹跨出厢房,笑说。
泽妹眨眨眼,毫不吝惜地连着桑叶将树莓全部交到三千空出的手上,小嘴叭叭地说:“姐爱吃,给姐吃,你也吃,我还摘。”就撒丫子跑出去了。
“一个人……小心点呀!”三千担忧地唤她。
半躺在床上的小泽,好像没有病痛、食欲旺盛的人那样,往口中一颗颗填着美味的人间果实——也许正因她是病入膏肓的人,连泽妹这样嗜甜的小孩子,也将山野间零落的宝石、来之不易的酸甜滋味一股脑地让给了她。
“泽妹……不送走了,我抚养她吧。”
“能这样的话,很感谢您。”
“别说谢,她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三千向她递去最后一颗树莓。
现在,这几乎是小泽唯一能吃下去、给她营养的东西了,三千一口也舍不得吃。
如果人仅靠每天食用一捧浆果,就能健康存活的话……三千的全部思绪飘入了无理性的遐思中,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露出哀愁苍白的脸色。
小泽打岔,她好奇地看她手中盛满黑褐色“茶水”的杯子:“当家的,这是茶吗,还是药。”
“你尝尝看?咖啡是饮料,闻着香,喝着是苦的。”
“您喝水的杯子……”
“有什么打紧的。”
小泽于是拘谨地唇贴杯边抿了一小口,三千感到那动作就像是赐予自己心灵的原谅和安慰。
小泽抬脸弯弯眼睛,对她羞笑道:“竟不怎么觉得苦。”
说话时,褐色的水液持续润湿了她的下唇,小口像点上了橘棕色深沉的胭脂,深红底色上闪出珍贵的、近乎于健康的光泽。
她喝了太多药,三千被她的一句“不觉苦”,向心中注入了大量苦楚的热水,她搁下杯子、俯身而去,眼神痛而急切。像捏一块易变形的米糕那样小心抬起了她的下巴,不使其有任何闪失。
小泽的唇,有些凉,带有淡淡苦味和树莓残留的果实气味,被吻上之后,身体颤抖合着口中吹出的杂乱气息,使唇瓣极快地变热了。
这迅猛强力的热意,反而令人感到她体内能量的不安定。
三千陶醉于轻轻啄吻她,感受她依顺着自己动作的小嘴唇,她虽喜欢对方主动,但这样的配合也出乎意料、很有默契,就连苦涩的味道,也因共同品尝而觉得香醇软滑,三千实在很喜欢。
可是不久,相触的脸上却传来了她泪水湿润的痒意,三千睁开眼睛,发现那深灰色的睫毛下面、痛苦的泪滴正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三千呼吸一窒息,惊觉,自己坐在与新婚之夜同样的一张床上……那时,也有过一个不愉快的吻……她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当初是怎么咒骂她的,骂她脏、恶心,骂她,是急于下崽的……三千几乎被自己的恶毒化作的凶器一刀刀杀戮,骨头芯也遭砍开,渗入了冷风的森然寒意。
如今,自己主动造成这样相亲爱的行为,又是把小泽的感情、小泽的尊严当作了什么呢。
三千心中涌起剧烈的忏悔,松开她时,发现小泽无力的手指早抵上自己胸骨处,表示着并不坚定的拒绝。
“当家的,我们,”小泽微微低垂着细弱的脖颈,脖子侧面的皮肤上面泛起些粉红色,“还是别这样了,我、没力气侍奉您,也已经……生不出娃娃了。”
“不!我是因为……”三千着急地抚上她的泪,只觉泪滴原来也会割手,她绝望地想,无论自己说多少遍“不”,也难以疗愈哪怕一点点从前恶语、冷眼和忽视带来的伤害吗?
此刻,她却死也不愿在绝望的压迫下放弃,语气放得郑重而轻柔,对小泽告白说:“我只是因为,觉得很喜欢。很喜欢你……才想要吻你的。”
“喜欢的话,就会忘不掉的,总是不好。”
小泽的话,像一把锯齿精巧繁妙的小钥匙,她谨慎而坚决地以此开锁,退离一个二人同在的爱的房间。她将脸抹向床里侧,仿佛在说:事到如今请放过我、放过彼此吧。
三千,绝不要做她心中已然无关系的人!她不依不饶地脱鞋上床,跨入自己睡觉的位置,在小泽略带惊恐的注视中将外衣扣子解了,两边敞开。
她的手寻到被窝中一双小脚,这双脚在暖水壶旁依然保持冰凉,三千将它们紧紧捂在自己肚子上,咬牙说:“我不想忘记你,也不会放过你。”
这会儿不知怎么,她的犟劲上了头,简直可怕。
小泽几乎瞬间就心软了,缩起身子想将脚离开她:“您也是女人,这样肚子会受凉,您还要……”
“除了你,我不要别人的孩子!我已决定将泽妹收为养女,我教她读书识字,将来让她继承这个……”三千越说越有劲儿了,好像小泽的拒绝只是向她心中炉火添了柴。
“当家的!这样万万使不得,”小泽冷静地阻止了三千,她皱眉、费劲地劝道,“您教泽妹读书、抚养她,我很感谢您……
泽妹全然是娘家生的孩子,纵是在您的教育下,将来正直明事理,我娘家那一大群人利欲熏心,得知您要将家产全交给泽妹,绝对会拼命纠缠过来,每人都想分一杯羹。
到时候必定不堪其扰,两家闹得不可开交,也是平白地给泽妹添来痛苦纠缠、又是造孽了。您还是要再结婚,生下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名正言顺,才行……”
好不容易用朴素的道理说住了三千,小泽胸前吃力地起伏着。
这一大段话,将小泽睡去大半天攒起的能量全耗空了。
三千看她垂下眼帘费力地呼吸,后悔叫她着急操心,白费心力。忙为她抽开垫背的枕头让她睡下,擦净了她的泪痕。
小泽昏昏睡去前,感到双脚仍然被捂在一大团温暖里,身上除了疲累没有别的什么痛楚、很安适。朦胧中,却有人在耳边倾诉难过的话语:“我不再同别人结婚了,你快好起来,吃胖些,像当初那样健健康康的……我们生几个孩子,不会叫你辛苦的,我们再教她们念书……”
三千贴近抱着她,抚摸她枯脆的头发,忽而想起,小泽还不怎么会念书,只是描了一些字。
字帖、被自己弄坏了。
小泽披散的灰发,掺进她平铺在枕巾床单上的白金色长发中,对比之下,好像黑发那样颜色深沉。
灰色,原来是这样一种捉摸不定的沉静色彩:取决于和哪样颜色对比,若长久地将银色认作浅灰,那么所想歪曲所见,小泽灰度适中的发色,在她眼中显深、是必定的。
啊。三千想,原来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哲学家的傲慢,将不愿思考的心蒙住了……!
三千感到再想下去,说不定就要痛哭失声,吵醒小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