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如果能重来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01 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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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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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三千有亲生二女、为自体繁育,而养女养子若干,在世者共20人有余。云三千死后,众子女按其所愿,将棺椁停在云城老宅厅堂、停满3日。


三千于人道精神迷乱失常,本体也深深沉睡于肉身。就是得到沙罗帮助,要祂从自己96岁寿终正寝的尸体中挣脱而出,也花去了整整3天。


抽离过程不免有些苦楚,然而三千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神体再现,已是沙罗一般初成年的阴神,神光清凉明亮。整体比起往昔月神来,当然不及那超越万方之庄严姿容、无边法力,也可算一窈窕佳神了。


可比若人类20岁女儿貌,形体丰盈饱满,且初具高贵凛然之气。


沙罗本想笑说总结语的,然而见三千方才经历魂身分离撕裂之痛,现在面色也不掩沉重,故而只好静候三千整顿心情。


满堂随风飘摆的白幡,更映得厅中光色亮堂。


三千掸掸衣摆衣袖,依旧是一副注意个神卫生的高洁样子,开口道:“沙罗,不止媒人环大娘,镇上那老头也是你扮的吧。”


沙罗于是点头扬眉,面色恢复轻松,说:“三千,你还是输给我了。可叹这一套以万物类象统计分析命运、处理人事、安排居住方位的系统,是你做月神时,触发在早期人类意识中的智慧。一朝自己做人,却被所知所学形成的固定观念蒙蔽,踩尽了其中禁忌。”


三千颔首,未展现出情绪的一丝不安稳,大方分析承认说:“固定观念在其次,首先,是动机不对——这扩建房屋,是出于对阿娘和小泽的负债补偿心理,而非真正的关爱。


阴差阳错造成极端后果,续演了上回你写下、而没上演的人生剧本,这回未能侥幸,终于咎由自取,体验60载丧母、丧妻之痛。残酷至此、永生难忘。”


“如此,我前回的好剧本也是没浪费嘿嘿……”沙罗开怀说。


三千对祂感到些微无语,又关心问道:“不过,荼荼虽能忍受苦痛,执意要玩这一趟,却不该生于福报浅薄如此之身,此次投胎前,祂该是与你多商量了什么。”


“荼荼嘛,主要有两点,一是直到人生结局之前,我都得封闭祂全部记忆、大部分聪明才智——不是这样的话,将那华丽的魂灵塞进不大符合的躯壳里、可要费一番大功夫呢!

二是,拜托祂将自己师父蔷骸鬼王请来,到人间一同设局,你明白,荼燃可算帮了大忙的。”


“果然是鬼王…… ”三千了悟,沉思道,“的确有时荼燃、或说钟蔷,会在我面前露出一些做过恶鬼的蛛丝马迹,看着那张人脸,仿佛看到眦目獠牙、血口毒涎、嚼食残肢的鬼面,尤其眼睛呆滞时死气弥漫,近看尤其惊悚。不过往往只有一瞬,以人眼、真难以辨别。”


“哎,你大可不必太挂怀了,总而言之,此局有众神鬼合力辅助相成,你有眼而缺心、又身负祖先业力,痛输一场也属正常。况且,此番体验教荼荼心满意足,爽快非常,至于福报微浅嘛,祂说祂顶乐意、小事一桩的。”


三千这才歪头,露出哑然失笑的生动表情:“心满意足、爽快非常……?有时我不能理解祂在人间走一遭、背后的欲求……哎。”


沙罗头一次见三千这样无奈地叹息泄气,心想倒是奇观一件了。


“哎呀荼荼做过鬼王、见证无数苦难嘛!祂当是了然自己受得,才放心将此作为一场玩乐了。简单来说,道理莫过于神鬼殊途,你们虽心意相通,但体味人生经历的理念、追求、倾向不同嘛!当然,我不是暗自揣测荼荼有极端受虐倾向的意思哦。”


“荼荼心智几乎如人一般、正向情绪偏多,怎会有喜受虐待、以此为乐的情结癖好?我如今不能算懂,你再确认一下才妥当,有什么旁的祂爱玩,此后我也将尽力满足。

荼荼,看过不少极端苦难没错,却毕竟未亲身体验过……我只担心祂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损害到了魂体心灵,往后你可要多关注着些。”


“小神知道啦!随口一说嘛!不过比起你来,祂实在好得很呢!”


沙罗伸出手,要按照往常流程、取祂冰蓝两眼中藏的肉体之魄时,三千突然后仰、眨眼拒绝道:“稍等我一下,身魄还有用处,你……可以去吃会儿我的供品。”


闪过厅堂内麻衣孝裙的几个守灵人,三千向多年未住的老宅厢房而去。


按照习惯、三千抬脚跨过了并不会阻挡祂的门槛,进入熟悉了那深暗沉静氛围的空间。


往左一望,花月床静立、安好如昔,雕刻上少许剥落了描金的地方、红漆显现。床帐被床帐钩挂起一边,布面粉色图案褪作粉白,白色底面则泛黄暗淡。


床内空荡,暗无人影,已是寂寞许久了。


沙罗跟随其后观望不语,见三千面带感怀微笑,踏进一步,望向右边书房、更加喜笑颜舒:


从窗户透进来的白光,将穿灰袄、扎辫子的小泽坐在桌边的身影朦胧映亮,她正一手举笔、一手揉眼,对着字帖冥思苦想。


三千尚存“身魄”的眼睛所见之景,沙罗居然也能看到了,连小泽举着钢笔的白手指,指根处起了几块红紫色冻疮,指尖染了几块黑色墨迹,都在祂眼底投射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小泽如蜕变一般,淡化为浅紫红衣裙、披肩发的瘦小女子,她背手孑立光中、面向三千,身散淡薄紫红光。


脸带飞粉、唇含笑意,一双望向三千的眼睛十分温柔。比起真正的荼荼,少了些鬼马机灵、顽强魄力,多了些恬静包容,显得乖巧柔弱。


沙罗明白,这是支撑云三千生命的内燃物,也可称为她花费60余载,用眼睛和心灵捏造的悲剧艺术的核心。


三千不假思索走向光中温情脉脉的“荼荼”,两体“精神”光环边缘,交融出更为稀淡温和的粉紫色,满室浮起粉金微光,霞彩氤氲、富丽绚烂。


“这是……”沙罗迷惑了:是纯粹的幻影?不,难道,是三千在精神体囚于人身的情况下、也能凝聚出此等高品质的精神产物?虽然,这么个分量的精神产物,只能算一片美丽虚影,连人都做不成。


仿佛能听见沙罗的心声一样,三千用含带忧思的问询打断了沙罗所想:“重要的是,沙罗,我该拿它怎么办呢?交给荼荼,抑或融于自身?按特质来说,这像是荼荼的一部分,按照源头来说,这却是我意识的一部分。”


祂挥手将“荼荼”收回袖间,化作小颗浓缩了紫红华彩的细腻光团。


沙罗这才敢确定,那的确是精神力的碎片。


筛出了这宝贵物事,花朝先祖留下的身魄再无大用,三千一手伸出两指,轻巧地转动眼球一周,将污浊黑线抽离而出。祂眯眯眼看向手心粘稠黑线,有些用力地捏了个稀巴碎。


“你要说拿它怎么办……虽然,每次你都能弄出点意料之外的东西来麻烦我,上次是阎姬,这次是碎片……我不太懂,但是你自己吞掉、或送给荼荼,不都像是补品一样的滋养物吗?无所谓吧。”


沙罗上前躬身端详祂袖中光彩,眼带艳羡地啧啧称赞:“是好补品呀。”


“……沙罗,你要吗?我的创造物,吞下去,神格会有微妙的变化噢。”


三千来了兴趣,口中发出了少年神女似的银铃轻笑,三千从不这样笑,简直闻所未闻。祂一手将紫红光团举在沙罗鼻尖,神秘道:“我是说,多吃几团下去,你的个性形态,就和这‘荼荼’无异了……”


沙罗像是被淘气鬼摊开在手心的虫子唬惨了的小孩,立即向后闪躲,藏进了卧室,缩在花月床和墙壁窗户之间的夹缝,祂与物质世界之间不存在屏障,半个身子好笑地穿在床侧雕板内,半个身子穿在墙外,向三千喊说:


“不要不要!失去神格岂不是和本身存在消泯无异?吓死神了!三千月神真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初能徒手捏出花根女——摩罗人这一杰作,我就该知你这碎片也不简单,那袖中定然藏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神通,早先为你结缘时、应多留几个心眼了!”


“要怪你把我戏弄到精神病的地步吧。”三千收袖作罢,正经道,“既然此造物会改变融入者的个性,我如今还没有交给荼荼、或自己吞下的打算,之后入世时,就暂且交由你保管。”


“哦……行啊。不过既然和荼荼相像,就给荼荼吃下呗,会帮她增强精神力、也消解身上属于鬼的恶质吧。”


三千不发一语,跨出屋门,沙罗穿墙跟上。外间又来了人奔丧,是云荼荼——小泽的几个娘家后生,厅堂内响起新的哭声,那是对死者不依不饶的哭声。


世事已往,三千头也不回,带着沙罗将哭丧声甩在身后。二神闪入浩瀚苍穹,倏然就跨越了大半繁星稀缀的宇宙,来到灿烂地狱紫光笼罩的结界之外。


眼望地狱幽美华丽的浓紫色外壳,三千才回答方才的问题:“当初我也想过……不过现在,我宁愿荼荼就是荼荼,那颗心就是那颗心,祂所感到尽兴舒适的样子,给了我很多惊喜,譬如说面前的创造物、灿烂地狱。


这样的荼荼,才是我有兴趣、享受,并喜爱与其相处的荼荼。”


“哦!!你是说,那个道理怎么讲的来着——比起自己心里认知到的恋人的样子,你还是愿意忠实于、认同于恋人本身真实的样子。


有些人,明明恋人就在眼前,对彼此诉说着衷肠,吻在彼此唇上,和彼此身体交缠,却只是因各自追逐心中的幻影而如此行动着……


你想表达,自己爱的不是心中创造的失真幻影,而是荼荼本身吗?的确,也是为了在恋爱中不感到希望落空、变成失望。爱上真实的对方、接受对方实际的存在,是一个好的建议呢。”


三千凝噎地盯着沙罗双目,看祂眼睛里面滑动的、兴高采烈的虹彩,良久,祂闭目再叹一口气:“你呢,月老笔记做多了……也罢,此事我不好解释,你就当是这样吧。感应到荼荼和阎姬在里面等我,不再啰嗦了。你若不愿进地狱,我就先走一步,回见。”


“哎,哎——好你个三千,今儿这局还是我组的!放我进地狱!”


三千跨入地狱大门,左右散去的紫雾骤作妖冶绯红色,三千忽觉周身异香弥漫,浓郁奇异到、有狂放如泉涌的甘甜味漫入脑海。


恐怕自己是遭到力量强了数倍的精神体攻击——绝不会是一颗心的荼荼和尚且年幼的阎姬!


三千想封闭神体、但为时已晚,意识再度清晰时,祂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雨夜中,似乎是刚在身后的旱厕解决了内急,正站在通向院子的一段泥泞小径上。


没有记忆中那股应当出现的猪圈恶臭……说起来,从出生起到现在23载,家中从未因缺钱养过什么猪啊,怎么会有那种想象呢。


骤雨,合着秋日清淡的桂花香浇湿了头顶前襟。低头瞧见,被雨打湿的红袍正失去干爽的鲜红,三千心道不好。她赶忙绕过砖墙,躲进崭新的遮雨棚下,扯了水池旁晾绳上的干毛巾擦脸。


“儿呀,”从拿下的毛巾后面,出现阿娘早花的一张脸。此时这张中年女人的面上,带着整日劳心于婚礼的疲惫,以及不好意思的微愁,“小泽刚刚告诉娘,她身上突然来了月事,她也很内疚。你们今夜揭了盖头就休息吧。”


“哦,好。月事而已……”三千无所谓地应道,心想:正合我意,本身只是不忍阿娘操心、奉命回家完婚而已,我受过先进开明的教育,与不熟悉的女子怎好行那房事呢?


三千早在归来前的国际电报中,就向媒婆环大娘打听过,这位新妇确是个灰发灰眸的女子,只是名字似乎……于是也存了些隐秘的期待。


在些微的忐忑中大胆开门跨入厢房,夜还未深,桌上两支正红色长命烛顶端燃着高高的黄焰,随门风涌入,光焰明朗柔和地左右摇摆,三千轻手关门。


桌上寓意多子多福的坚果与水果,飘了满室浓郁的炒货熟香,以及新鲜水果的馥郁气味。


新妇头上盖双花字红盖头,小身板覆着新秋的红薄袄,直溜溜地坐在花月床的床侧。花月床本就精美小巧,新妇坐上去脚还不着地,足见她身高多么矮小了。


像是紧张地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听见新娘官进门的动静,新妇两只白手交握着发抖。


伴随着一个深呼吸,三千借果实香气平静心情,对新妇小泽说:“不必害怕,今夜你我也算刚认识,本也没有圆房的打算。况且月事而已,又不怪你。”


“当家的……是我月事一直没个准头,才耽误事的。真对您不住。”


“没准头应该去看医生,”三千略一思量,她娘家只顾卖女儿,都是些不做人的。恐怕她自小有什么病了痛了,娘家人都对她弃置不顾,又说,“明天我带你去看,自己揭了盖头、早点睡觉吧。”


“谢谢当家的关心,可是于礼,还是该您来掀盖头,表示您认可了这婚事,也吉利。”


什么认可不认可,还不是阿娘催命符般、催得紧吗?


……也罢,若是自己坚持不掀,恐怕这大字不识、笃信传统礼法的农村姑娘要一生感到不安的,总是不太好了。


自己总要像母亲对阿娘那样、教她念书识字,到时关于科学道理,再慢慢与她开蒙就好。


她走到小泽面前,自己身体的阴影遮盖了烛火光,黑压压罩在小泽头上——那么近,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绸布,揭开来、就要面见她的新妇的实感愈发强烈。


三千背起手,因莫名的紧张感到脸热窘迫,额头渗出凉汗,恨不得立时逃避这尴尬局面。


母亲在新婚夜,是怎么对阿娘说的关照话来着?可那么肉麻沉重的承诺,自己绝对说不出口。况且这新妇比自己大了一岁,是自己的长辈才对呢……三千猛地吸气,意欲抑制自己疯长了野草般的杂乱思绪。


小泽似乎卑从于长久的沉默,头微微低下去说:“我、我生得实在不怎么漂亮,比起您、长相太寒碜了,您别太嫌弃。”


“我没那意思,只是,环大娘没有给我看你的照片,我刚刚在想象而已。”三千声音硬邦邦地安慰说。


“……对不住。近来农忙,我天天下地去,娘家人听说要花钱去镇里照什么照片,还得耽误我一整天的劳作……怎么也不愿放我走的。不过您揭开来就能看到了,不碍事。”


这可怜的姑娘。三千低眼瞥见她小手上未褪的几道刀痕,似是干活时镰刀误伤的,不由得更生心怜。


“你进到这家来,至少日子安稳,不必受那劳役的苦了。”


“嗯,太谢谢您了。”


三千终于发出了件像样的承诺,也收到相应的回答,仿佛看见自己将一女子救出了苦海滔天巨浪的英勇行为,虽初心并不算如此良善柔软,也实在感到心满意足。


随着呼出一口气的松弛感,她僵住的两手也顺利抬上来,中指与食指夹起红绸布的两边,手指的白皙与绸布的鲜红相映生辉,这是古来新婚夜应当有的美丽色彩。


刚屏息凝神地掀起一小半,小泽在这时低了头,本露出了绸布底端的小下巴又遮掩于深红的黑暗里,隐隐可见灰色侧发的尾端,随她头的动作轻颤。


“小泽、你……”三千以为她故意调皮,失笑出声后才反应过来,她是因羞涩和不自信才会有此举动的,兀地、却由方才轻唤而想起一件事,速速问道,“你的名字是……怎么取的?什么典故?”


“没什么典故?按照传统意象,长女为风,二女为火,三女唤作泽,村里很多这样取名的。”


“哦,有所耳闻。那就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名字了,你若愿意,往后与我查辞书,再给你挑一个符合的。”三千学着母亲的口吻说——知道她没正经名字,毋宁说还有些惊喜,难道……


见小泽的头又在盖头下轻点,听闻她甜声答应,不禁心间涌起梦幻,将那红盖头全掀向后面,只见:


看不清脸的矮小新妇面前、嘭的一声炸开了大团红紫色烟雾!很快从烟雾中现出一只高大健壮、身材曼妙的长牙大鬼,祂灰眸点了炽烈的鬼火,亮晶晶的,红唇娇艳、喜色盈盈。


大鬼嘻笑一声,从床铺上一个轻快的弹跃向三千扑来,抱了祂满怀……倒不如说,是将三千还不够高的身体全圈进了自己怀里。


大鬼拥着祂跳舞般转了几个圈,直到完全停下也不松开那怀抱:“三千,欢迎你回来!辛苦了,你又长大不少了。”


三千迷糊地抬眼,看见,场景中忽而出现身姿魁丽、满带异香、死气沉沉的蔷骸鬼王,转眼,看见咧嘴笑的沙罗,看见、小小一只正恭敬微笑的早花,看见长大了些的小孩儿阎姬、张开细臂笑吟吟地扑了上来……祂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


如果能够重来、如果能够重来……


这是云三千念叨一生、却无法实现的,时光倒流的心愿吧。


众神鬼贺喜般的围绕中,三千伸手攀上荼荼宽厚的肩背,在荼荼足够丰软温馨、且强壮到令自己无比安心的胸怀中,埋入自己身为云三千的最后一次泪水。


这是幸福的热泪:“荼荼……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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