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离此次转生星球最近的沙罗小屋中,有一位中年男子相貌的阴神在会客厅等待。
祂睡在会客厅白沙滩之上的那部分穹顶下,淡褐色的脸上,淌着正午蜜一样的金色阳光。
之所以说像男人,是因为在沙罗给我的详细描述中,祂不留秀发、剃平头,身材五五开、矮小精壮,穿一套乏味的茶色短衫、长裤。
此外,祂褐色眉毛粗乱、眉骨高耸,生着一双三角形的雌雄眼,即两眼一大一小,不太对称,眼白的存在感挤压了茶褐色的眼珠,就是普通的凝视,也总像露出了深险不定的凶光。
据说,祂从前还是个白衣女神样,但后来保持着某次做人的化身样貌,就这样再也没变过:
直到和荼荼、三千碰上面的这天。
“南国的阳光沙滩……很热。我喜欢海,但这里太明亮了。”
阴神,抿起不够厚的唇笑了笑,发声沉稳低沉,却异常的温柔和缓。
祂依然背靠软榻,就那么随意地半躺着,对墙壁的绘制者荼荼、三千说:“沙罗找我要了两幕戏,说是作参考、用在你二位此次转生过程里,我想、不如在此处瞭望室看完再去死。
结果这里时间流速实在太快,也就几个日升月落的功夫,好戏演完了,我意犹未尽,原来自己远远没做好寂灭的准备吗。”
沙罗长辈似的烦躁起来,上前拧祂的耳朵:“别整天像个人、嘴里死啊寂灭的,烦透了,又跑来干嘛!只是看戏吗!话说你的自我介绍呢!”
阴神真像个死尸,动也不动地任祂摆弄,脸上悄悄浮现调皮孩童般的微笑。
荼荼用指甲抓抓耳朵,悄悄问三千:“死和寂灭有区别吗?神鬼而言,我只听过寂灭、就是归于绝对宇宙的无极……死呢?难道祂也想碎成几十万份?”
“除了之前的我,几乎没有神鬼可以那么讲究、把自己切开又分配得细致均匀,”三千说起将自己细细切作了臊子那回事,用了一种平静的骄傲语气,“祂说的‘死’,大概是重新融于母亲摩罗的存在中。
古爱神摩罗通常没有可见的物质或精神身体,于宇宙间无所不在,融回母体就像凭空消失——毕竟,传言中他两个兄姐就是这么消失的
——说传言,是因为祂生得比我还早一点点,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哦!融回母体,还有这种死法!要诊治这样的神,得多给他喂点‘希望’才行。”
三千仰望荼荼大鬼,用一种很宠爱的温和眼光:“你是要把祂关进灿烂地狱,给阎姬充业绩吗?”
“希望这种东西,要掌握好量嘛!”
牵着乐成花的荼荼走上前,三千拉下气呼呼的沙罗,看着阴神的眼睛直接打招呼说:“我记得你,你叫文命,是摩罗的第三个孩子,宇宙间第一位无尽缘妙司命神。”
“没错,但我不记得您了,如果真是从前的那位月神,我该是在您手下的世界中工作过,毕竟,我已跑遍了宇宙了。”文命颔首答应说。
荼荼伸手抚摸三千光洁的额头,真有些爱不忍释:“这你都记得清?一块碎片的内容量大得离谱。”
“和阎姬一样,从前认识的,眼睛看到就想起来了。”三千说。
四位神鬼挑选位置各自坐下,荼荼因个子比三神都高,就盘腿坐在地面的白毛毯上,这样大概和其余几位对得平视线。
文命虽说叫做无尽缘妙司命神,却不是个小神,古爱神摩罗名义上的长女,神力性质特殊,常常以投胎转世的方式执行特殊工作:
在每个智慧生物文明刚诞生的蛮荒时期,文命常作为撰写神话鬼话、宗教类文学的第一人诞生,每成长到识字能言后,就夙夜不懈地执笔记述。
结合民间诗文歌曲等,留下最早可查的文字传说,为文明群体定下神鬼观和宇宙观的基调。
就算古籍丧失,记忆和信念也能通过遗传因子中的业.力一代传一代,可谓给文明打上了深刻的印记。
用文学给智慧生物信念的方向定调、下命令,这样基石般的存在,给其他鬼神工作行了不少方便,功劳大矣。祂以文为命令、也将自己每次的生命全写进了文字,故称“文命”不虚。
只可叹转世轮回得太多了,文命无需工作时,也形成了不断顺滑投入轮回的习惯。
大梦无数,必然混乱了心智。或许祂的工作也和与万物反面的“虚无”、与相对反面的“绝对”关系太紧密了,最终给祂弄成这要生不能、欲死不得的样子。
原来、沙罗唱的那“倏尔、无常歌”:日久经年,恍惚分别。常言水车环流水,才知点滴藏绮梦——就是出自这位文命做人时的手笔。
那辈子写完这句,还未交稿,被称为“颓废落后、性倒错的剧作家”的文命,便于凛然冬日抱着最后的手稿、在自己温暖的小轿车内草草自尽了,死时40来岁的男人外貌,从此也没再变过,一直保持到现在。
文命那次也算巧,就死在沙罗负责执掌的小世界中。而沙罗心肠柔软,发现祂是司命神,赶快救下了祂飘飘欲散的的魂灵。
纵然文命已没有半分生存欲望,热爱笔记的沙罗还是厚着脸皮打扰祂,向其索取司命司缘的经验手记或剧作,以作“救命的报酬”,就这么渐渐有了交情,两神关系很是亲近。
可文命行踪不定,性格飘忽,真身常玩失踪,沙罗前段时间为摩罗人事件各处奔波时,碰巧遇上祂、又把祂抓回来给自己帮忙、看管祂的状态了。
每次听文命撒娇一样谈起轻生念头,沙罗就大姐似的将祂呵斥一顿,以激励祂“活着”。
“这么说,文命你就像我一样,是个负责洗脑的呗。”荼荼一语中的,引得三千微笑。
荼荼接着轻扫尾巴、安慰说:“大可不必这样颓丧,你在此次宇宙积累许多功劳,留下自身印记,到了下一次宇宙、还愁做不了自在清净的大神吗?诶,你的同胞中,还有这样职务奇特的存在吗?我怎么一个也没遇到过呢。”
文命闻言微笑。
“大概没几个,我辗转宇宙,也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同胞。不过,怎样的奇特职务也都是为生灵服务罢了。”
文命又拉下一副惆怅的脸孔,愁眉不展,开始了祂概括性的感叹:“哎,母亲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头几胎还不安稳,孩子有些性格、母亲也赋予许多期望,后面就渐渐平淡了、无所谓了。我们的母亲古爱神生了几十万个……讲白了就是量产。你瞧,上次积极参与分食月神的无尽缘妙司命神,不也都是些小小的、恐怕自己神力不足的庸碌之辈吗?”
文命说罢,立即拍拍脸色不佳的沙罗的肩头,貌似欣慰地说:“你没吃,你是围观群众,你除外。”
沙罗打开了祂的手,狠狠瞪祂一眼:“就你强,就你神力足,烦不烦。”
“文命,你还要参与我们的轮回剧本编写吗?”三千饶有兴致地问。
沙罗好像著作权这命根子被人剥夺了的作家那样抓狂:“主要是我来的呀!只是借鉴祂两幕戏而已!”
“难为我了,我实在想要死嘛……给些往昔的戏本就够了吧,让沙罗多找些心力足、爱热闹的小伙伴协力帮忙,岂不是更好?”文命又“要死要死”地撒起娇来,不愿用力的脖子又歪上白色靠垫了,微笑的脸显得懒洋洋的。
祂似乎对三千眨了单边薄薄的浅褐眼皮,说,“这些小神们融合了你的神力之后,想必,会更愿意为你工作的吧……?”
荼荼,若有所悟般盯着三千的眼睛。
三千眯眼给文命回礼,两眼藏有烁然冷锋,面上笑得矜持和蔼:“这是您天方夜谭般的想象了,怎会因融合了一块小小神力,就改变了本体的意愿呢?”
沙罗,若有所思地盯着三千的袖口。
“好了,我比较好奇的是,”三千拢起袖子,抬手掩唇干咳一声,还是首次如此失态地强行转移话题,问说,“我想知道,沙罗借鉴了您的哪两幕戏?”
“您想做艺术鉴赏吗?”
“只是在下一次投胎前复盘人生,好有些领悟。”
“这么说的话,我也想听听!”荼荼捧场说,祂兴高采烈地起身坐上软榻,尾巴尖的灰毛无意识地晃动,在身侧蹭着三千的大腿和腰部。
“那么,对不住,我只有鉴赏方面的评价,若你们愿意听的话。”
文命直起身坐好,祂远望海滩暮色降临之景的茶褐色眼睛里,泛起了夕阳温脉的亮光,除了这点光彩透露了祂心灵的活跃,整体表情是不动声色的、儒雅略带严肃的,与就要归于虚无的临终之人无异:
“我也曾是个浪漫的狂人,喜欢暮色降临、彩霞消逝,仿佛自己用鲜艳颜料一笔笔涂满的油画,被人突然泼上了脏水。
那时,所有的绝望,都会在景物人物黑暗的边缘描线内藏身,哧哧笑着蠢蠢欲动——如暮色下的冬日小镇,发生了飞来横祸,小泽没能得到任何保护,滚进了泥坑、全身冰冷而湿腻。
‘宠物’穿了‘主人’赐予的新衣,其后惨象竟卑微不如往昔,那是一种悲剧性的不安的象征。
再如、暮色下的繁荣海港,两人遥遥相望,只有小泽认出了心上人,此时,孤身无依、远赴几百里得知自身药石难医,刚才秀发早落,现在又恰巧望见心上人的背叛……
虽然这背叛她已习惯,也强力地推动她进入了人生最绝望的一夜:只能忍痛快步走开,孤身搭上拥挤、肮脏的火车,通宵颠簸着回到家乡,回到那个不属于她的家,也是她葬身之地的所在……”
听祂施展巫术一样的絮叨,三千和荼荼的身体开始微微地发抖。三千想说,好了、讲得足够多了,一时嗓子哽住了,说不出口。
荼荼,却原来是因兴奋而发抖,尾巴根都轻微地左右颤动:“我也喜欢!不过重点是,我已用前31年证得——不知苦为苦,就根本尝不到什么苦,说明有些人、就算身处地狱也体会不到苦嘛!
恰恰你的这两幕,都发生在云三千给小泽相应的希望以后,一次是衣服和好意,一次是回家的承诺和在意的态度,我证得——
最黑暗的感情恰恰诞生于足够量的希望之后,可见我的灿烂地狱、毋庸置疑是个天才创造!”
“瞧,三千,”沙罗对静止不动的三千悄悄话,“我就说神鬼殊途、志趣不同,进入人世第三回,荼荼还要一心验证自己的地狱是不是那天才地狱、自己是不是个创造的天才呢!恐怕之前灿烂地狱没少受质疑,祂自己心里过不去、才有这么一遭的啊……”
却见三千落睫不语。
文命,则与荼荼相见恨晚般,眼睛闪耀出剧烈的光彩波动,祂倾身而来握住了荼荼的手……倒不如说,是被荼荼的麦色大鬼爪将一双人类小手包在掌心里,两人这就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同志。
文命殷殷询问道:“这两个时刻,你确实体验到了异乎寻常的绝望吗?”
荼荼热泪盈眶道:“简直!太绝望了!所以,你也是个折磨人的天才,要好好活下去呀!我们还期待沙罗和你的剧本呢!”
“啊,我再想想……”祂应答时,褐色眼睛变亮了。看样子,文命是些微地被荼荼浓郁的感染力打动了。
沙罗突然无法忍耐地站起身,一屁股坐在祂们中间,身躯斩断了四手的相连,用两根指头捏着荼荼的胳膊肉悄声说:“受虐狂荼荼……!你心大,三千却是个小心眼的,我是说,祂那颗刚生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型的小心脏,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呀。”
“啊!”荼荼才注意到身旁三千的脸已经郁作了铁绿色,微笑还冻在嘴角,身子已经冰块般一动不动了。
荼荼吓一跳,恐怕祂碎了,赶紧将祂抱进怀里,手掌抚摸祂脑袋上散逸微光的秀发,口中哄道,“我们三千定力非常,不会迷惘的啦!”
荼荼太不会哄神,又一刀戳到祂薄弱的心口里去。三千直接郁倒,秀美的头颅无力地靠在祂肩窝里,就差没哭了。
球面景致、夜更浓厚,黑蓝幕上、星月华美,沙滩远处点起了小小的橘色篝火,树枝的汁液变成火热的气体,光焰中响起蒸汽爆破出树枝表皮的细微噼啪声。
三千的声音也同样轻微:
“沙罗你听着,下辈子我宁愿做狗……也不要云三千那样的身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