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幕承之一 --
明治二十六年(1893),東京下町。
前川道場找了附近幾間知名的道場,打算舉辦少年劍道比試,希望能在這以西化為尊的時代還能保有武士的精神。
神谷道場自然在受邀之列。薰也很樂意辦這些活動,道場裡面年輕氣盛的小鬼不讓他們有個競爭目標,怕是仗著會一點劍術欺人。
因此薰一連好幾個星期都得上前川道場商量相關事宜,自家的道場幾乎全權交由彌彥打理。彌彥基本上已是神谷活心流下代的傳人了,只差走個形式而已。薰有想過乾脆就讓彌彥繼承道場,而後也稍微提向彌彥提過,本來以為他會答應,沒想到被嚴正拒絕了。
彌彥總對她沒大沒小的,卻在看待道場上比她還要死板的多,他對於自己是劍術傳人感到自豪,可道場是薰的家業,說甚麼他都不能拿。
「明明之前還是個小鬼呢···」
在走回神谷道場的路上,薰喃喃自語。
過橋時,有個女人從薰身邊跑過,跑的動作很奇怪,抱著肚子一頓一頓的。
而且怎麼看起來有些面熟···
還沒想起來是誰,後面幾個男人很快的追上那個女人。粗暴的捉住那個女人的手腕扯過。旁邊人來人往的,有幾個躲的遠遠的不想淌渾水,有的停下腳步看熱鬧。
「還想逃!」
「你的老子都死了還想上哪去!」
「喂!」薰看不下去還是上前去問清楚,「就不能好好說話,非得抓著人!」
「哈,現在看上去我們是壞人了?」抓住女人的男子大笑,「這女的爹欠了一屁股債,只好讓她賣屁股來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現在她想逃,我抓還怎麼了?就算上官府,理虧的也是她!」
薰沒想到事情這麼麻煩,一時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雞婆夠了?」男人不削的哼了聲。抓著那個女人就要走。
「等等!拜託,我沒有要逃!」那個一直低著頭不作聲的女人,在要被帶走之際,忍不住求饒,「只要讓我把孩子···把孩子生下來!」
薰終於看清女子的樣貌,那個有點熟悉卻看起來不像這麼年長···
大山!是大山先生的女兒!
鈴姑娘!
「女支女能下出個甚麼蛋。」那群男人完全不顧女子的請求。
「拜託你們──我不會逃──」女子已是聲淚俱下。
「欠多少!」薰叫住了那群人。
「哈?」男子不解的轉頭。
「我說她還欠你們多少!」
「哈、哈哈哈,妳要幫她贖身?妳一個女人要幫她贖身?腦子沒問題吧!」
這次男子大笑起來。連女子也滿臉不解。
啊···在大街上搞這一齣薰已經很頭痛了,回去肯定會被巴罵一頓,為什麼就不能趕緊讓這件事情結束呢!
「是,我就是要贖她的身!到底是欠你們多少!」薰的耐心快見底了。
「要不妳一起來賣──」
男子輕蔑的笑著,朝著薰伸出手,薰手上的木刀一轉,刀柄直接敲在男子的下巴上,一刀放倒他。
其他男人看到愣了一下,聯合著撲上來,薰深吸口氣,到底還是變這樣了。
沒兩下,那幾個男的就躺在地上哀號。
薰的頭很痛,作為道場師父的她實在不應該在大街上隨便出手打架持劍傷人。
可是她實在沒有耐性跟無賴講道理。
女子瑟縮著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薰朝著她走過去,「嗯──總之先帶我去妳逃出來的地方吧。」
「我沒想逃···」女子弱弱的辯駁。
「我知道,但我想幫妳,鈴姑娘。」
「妳怎麼會曉得我的名字?」
「嘛···這個說來話長了啊···」
***
大山鈴,年輕時因為父親還不出賭債而被賣到女支院去。她不是個擅於與命運抗爭的人,跟許多不得不來到這個地方的女人一樣,閉上眼接受現實,不抱任何期望。
直到她有了孩子。
她總是很注意,卻很難逃過那一兩次疏失。在這裡的女人都是,孕育新生命對她們來說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她們會失去做為商品的價值,而她們的孩子會被打上"女支女的孩子"這樣的汙名。
即使如此,她還是想留下這個生命,她想要愛那個孩子,想要證明自己還是個人,還有愛人的能力。可命運卻不容許她這麼做,她想偷偷生下孩子然後寄養在父親那邊,打聽久未聯絡的父親下落後,才曉得她的父親已經過世很久了,在她被賣到女支院後幾個月,父親為了贖她回來上京都談生意籌錢,在路上遭強盜襲擊身亡。連回去的地方都不復存在。
長久以來閉上眼接受命運,只是為了欺騙自己睜開眼依舊一片黑暗的現實。
她終於害怕的逃了。
被抓到的時候,她已不抱任何希望,只不過孩子,至少孩子···
攘往熙來的大街上,全部人都在看她笑話,直到一名獨臂的陌生女子出手相助。
若有甚麼東西能夠形容的話,就像是照亮黑暗的光吧。
鈴走跟在那名陌生女子身後,這人出手幫忙後還二話不說贖了她的身。
明明素昧平生,連名字都不曉得,為何要這麼幫她?
「那、那個···」
「神谷薰,神谷道場的師父。」走在她前面的女子轉過頭,「抱歉啊,沒能跟妳好好解釋,妳一定很害怕吧。我以神谷活心流的名義起誓,絕無加害妳的意思,只不過現在還無法跟妳說明原因。」
鈴搖搖頭:「沒有的事。很感謝您的幫助。只不過我現在沒能夠償還···」
「鈴姑娘有地方可去嗎?不介意的話先到道場來吧,空房間很多。」
她的確無處可去,明明不該繼續貪圖別人的好意,摸著自己稍微隆起的肚子,還是默默的點頭。
跟周圍的比鄰接踵的長屋相比,神谷道場十分寬廣,薰帶著她到客房稍做歇息,
隔著院子可以聽到道場弟子練習的聲音。
鈴拘謹的坐在房裡,說沒有不安是騙人的,她很感激薰的幫助,心理卻多半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無償的好處,若薰是男子她還能猜測會被要求甚麼來償還,那樣的故事在她身處的地方屢見不鮮,可薰是女子,這讓她完全摸不著頭緒。
「可以進來嗎?」房間外邊傳來陌生的女聲,不是薰的聲音。
「請、請進。」鈴慌慌張張的答。
進來的女人讓她吃了一驚,那頭白色的長髮跟女子的容貌並不相符,鈴小心的不讓自己表現的太過無禮。
「真的很相似呢···」白髮女子輕聲的說。
「大山鈴姑娘是吧?」白髮女子於她的對面坐下,「不好意思,還沒自我介紹,我叫雪代巴,是道場的···」
「師娘!」
「師娘!聽說有新的食客!」
「男的女的?喂、別擠啊,看不到了!」
門外不知何時擠了好幾名弟子,拉開門縫頭疊著頭光明正大的偷看。
「你們明神師父交代過進房門要先打招呼吧。」巴朝著弟子後方使使眼色。
弟子們齊頭向後看,明神彌彥站在他們身後,太陽穴旁邊的青筋跳阿跳的。
「快跑啊!」
「師娘再見!」
「啊、別丟下我啊!」
弟子們一溜煙跑走了。
「這群臭小鬼,就逃跑特別快。」彌彥對著房裡的巴打招呼,同時瞄了鈴一眼,「有需要幫忙嗎?」
「不要緊,薰也不是第一天帶食客回來了。你先回去吧,燕快臨盆了,還是多花點時間陪陪她。」
「我知道啦。」彌彥摸摸鼻子,「那我先走了。」
接下來巴花了一點時間跟鈴介紹了道場還有道場裡的人。
鈴約略明白了神谷薰是這間道場的師父,神谷活心流第二代的傳人,神谷道場是有各種奇怪傳聞的道場,也是附近唯一收女弟子的道場,師父有收留食客的僻好。剛剛站在外頭的刺蝟頭是明神彌彥,同為神谷道場的師父,神谷活心流第三代傳人,曾經是道場的食客之一,成親後搬出去住。至於面前的白髮女子,雖然沒有特別明說,不過從弟子們都喚她師娘來看···
女子相好之事在煙花之地也略有耳聞。
「還有任何問題嗎?」巴問到。
「對於你們的恩情,我實在無以回報,我···」鈴緊握著自己的手,低下頭,磕在地上,「謝謝你們,謝謝···」
巴扶起她,「不需要如此,再怎麼說,妳是她的恩人啊。」
「恩人?」鈴真的一頭霧水了。
「嗯,恩人。」
巴卻沒多解釋其中的意思。
***
「誒─我哪有什麼養食客癖好啊!」
晚上在房間裡,薰邊換衣服邊跟巴聊起鈴的事情。
薰自認口拙,不好跟鈴解釋原因,才讓巴去說明,結果被講成了個有怪僻的人。
巴接過薰手頭上的活,幫她換下衣服,雖然薰自己單手換衣服在巴不在的那些年裡面已經很熟練了,不過扯衣帶的方式還是跟以前一樣粗魯。
「那妳打算怎麼說?說妳穿越了時空,受到別的時代的鈴姑娘的幫助,所以來報答當時的恩情。」
「妳明知道不可能這麼說的嘛···」神谷道場的奇怪傳聞幾乎要變成下町的大眾娛樂之一了,對此薰非常困擾,她才不想因為這種方式出名呢。
換好衣服後,薰吹熄蠟燭。兩人並肩躺在榻上。
「說起來,鈴姑娘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過夜,不曉得有沒有問題···」
「鈴姑娘的話沒問題的,她比起看起來要堅強多了。」巴今天下午與她對談過後深有所感,「畢竟她的經歷遠比我們辛苦的多。」
「要是當初能夠幫上忙就好了。」明明是個那麼溫柔的人,在京都給予她如此多的幫助,卻沒能阻止那些遺憾的事情。薰感到很懊悔。
「妳啊、太自大了。」巴擰了擰薰的鼻子,「鈴姑娘遇上那些事情時,妳才兩歲,能幫上甚麼忙,別甚麼事情都想攬下來啊。」
有時候巴真不知道這種熱心過頭的性格到底是薰的優點還是缺點。
若她不是這樣的性格,想必她們的生命也不會有如此交集。
「那不是妳的錯,說好要一起承擔的,我們可是夫婦啊。」
那句話觸動薰心裡的某個開關。
「巴─」薰拿下巴的手,吐出的聲音帶著她們都明白的訊息。
巴對薰微微一笑。
「──不做。」
「誒────」
「沒跟我商量就帶姑娘回來,妳自己想辦法。」巴轉過身去,留下背影給薰。
「巴~~~巴~~~」
任憑薰怎麼撒嬌,巴就是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