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间里人头攒动，小小的房间里挤着所有的乐队成员和三位化妆师，希美的妆发已经打理完毕，正站在霙的座位后面认真盯着镜子。

霙依旧保持着她在乐团演出时的着装风格，一袭黑色无袖礼服裙将皮肤衬得冷白。版型上只是稍微修改了裙摆长短，露出半截小腿。因为场合没有那么严肃，常穿的高跟鞋也换成了平底短靴。希美细细打量着，随即又跑去试衣间取来一件外套。

“眼妆化好了，确认一下？”化妆师从霙的身前离开，霙也睁开眼睛。希美就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抱着的衣服皮料正闪闪发光。希美额前的两撇刘海还是老样子，脸上的妆很精致，口红选了哑光裸色系。霙在镜子里找到希美的眼睛，橘棕色不是希美常用的眼影颜色，但与蓝黑色的眼线还有蓝绿色的美瞳非常相配。

“希美，侧一下脑袋。”霙小声向背后的希美提出要求。

“怎么了？”希美一边侧过头一边下意识地把问题问出口。霙看到了半扎的马尾还有线条清晰的侧脸，武士头的希美愈发英气逼人。目光下移，黑色丝绸衬衫外是松垮的蓝黑撞色薄外套。

霙把视线收回到自己镜中的眼睛，向化妆师表示可以后便站起转身。希美的下身是简单的黑色长裙配马丁靴，霙又上下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笑。

“很适合呢。”

“是吗？谢谢。”希美张开双臂，有些害羞地低头扫视自己的穿搭。霙指了指希美手里的衣服，希美便将它展开，是一件黑色亮面的超短夹克。

“一会舞台上的灯光可能比较死亡，还是穿件外套吧。”希美灵活地溜到霙的背后，唤她抬起胳膊穿好衣服，最后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去候场吧！”

陆上体育场有两万个座位，即使搭建舞台后只使用舞台前的区域，也可以卖出一万两千张门票。一万多名乐迷让这里异常嘈杂，整个现场像是一只有巨大底噪的音箱。霙此刻已经在键盘平台上站定，面前是已经背好吉他站姿放松的希美。佳织站在霙整个视野的最左边，她正踩着音箱，手上的动作飞快，做最后的热身。亚树和她巨大的鼓组在霙的右手边，鼓的前方是正背对观众确认每个成员准备情况的主唱。在和佳织对称的位置，薰也在拨弦热身。

乐器和返听都准备就绪，麻里面向观众，灯光转暗。霙调整了呼吸，听到了来自亚树的鼓槌碰撞声。白色的舞台灯光骤然亮起，头顶五颜六色的射灯开始将四处旋转的彩色光线送入现场。乐器齐鸣，听众们也高举手臂挥舞拳头，跳跃的乐迷让台下像是波涛起伏的海面。

除了耳返里的乐器声，霙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来自右侧的鼓的原声，亚树奋力地敲击，打出坚实爆裂的鼓声。希美特意提醒要把降噪开满，她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演出提议折损霙的听力。

希美演奏时的动作和佳织相比要少许多，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两腿前后开立，稍微将重心放在左前方。即使有节奏感非常强烈的段落，希美也只是在原地摇动肩膀，甩头的幅度也不是很大。佳织则活跃许多，会在台上跑来跑去，一会和希美并排弹Riff，一会又跑去和薰面对面飙琴。

但随着演奏的进行，霙察觉到面前的希美动作幅度也开始变大。在不知道第几首曲子的

breakdown部分，希美将琴贴在右腿那边的身侧，霙能看到非常恐怖的拨弦幅度，拨片像是要把琴弦刮断一般。她的身体随着节奏上下起伏，霙也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几乎是将和弦砸下去一般配合着乐队的律动。佳织和薰的头发飞舞，麻里举着麦克风引导着台下观众的挥拳。台下乐迷们身体的甩动像整齐的潮水，当快冲到台上时又被乐队强大的声场推回去。

演奏就在模糊的时间中进行着。希美会在键盘音色比较突出的时候转过身来，盯着霙跃动的手指，看霙因为歌曲律动而翻涌的裙摆。当看到霙也看过来的时候，希美便露出放松的笑容。曾经耀眼到无法直视，无情将眼睛刺出泪水的演奏者，如今就在舞台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希美微微仰头，对上霙的目光，眼波流转。霙稍稍分神处理接下来的和声，希美则演奏着固定的套路，静静等待目光的再次相遇。

「I know the light is calling」

「Now the world is standing still」

「For a single second lost in time」

歌曲进行到温柔又舒缓的段落，麻里也用本音轻轻吟唱，这段几乎没有伴奏。霙只是将目光从琴键上微微抬起，扫过闪亮的吉他漆面，指板上的淡蓝色指甲，如同绶带般的青色吉他背带，玫瑰粉色的唇，最后停留在蓝绿色的虹膜。青鸟在天空中飞远，羽翼之下的事物愈发微小，遥远的注视也愈发难以感知。但最终等到那束目光出现在身侧，才能意识到留恋的对象只是在学习飞翔的过程中多花了一些时间。

「Now I burn with anxiety, I let the guilt be my gasoline」

「To fuel the fires of your memory」

麻里狂野地将歌曲的最后一个单词延长了八拍，乐队只剩下希美和霙还在演奏重复的小段乐句。几个小节后鼓声与节奏吉他的扫弦加入过渡，希美拉起摇把，音响里传来引擎轰鸣般的电吉他咆哮。希美向后退了几步，站得离键盘平台更近，佳织则跨越舞台和薰站在一起，麻里将麦克风摁回麦克风架便跳下舞台和前排围栏后的乐迷挨个击掌。

希美站成侧弓步将这把燕尾吉他嵌在她的左大腿上，紧接着由尖利的摇把颤音起始，乐曲进入独奏阶段。薰、佳织和亚树三人在舞台的一边进行着节奏平稳的铺垫演奏，而舞台另一边的希美则调动注意力开始提速，她的左手手指在指板上规律地跳跃。在简单的音阶模进乐句结尾加上一个小幅度推弦，紧接而来的是水流一般的六连音扫拨。希美的左右手同步从一弦扫到五弦再回到一弦，如此往复。清晰迅速的音符甚至让佳织停下演奏轻轻鼓起掌来。

霙盯着面前希美因为奋力演奏而甩动的发尾。在希美开始扫拨时，她捡起身旁音响上的冰水慢慢吸了几口，放下杯子后又攥了攥拳头。霙将键盘向上抬起很大的角度，提前将手指覆上琴键。

属于希美的最后一小节的音符刚刚奏响，霙就随着鼓声开始了自己的独奏。同样的颤音开头，霙用左手控制着滑音轮，右手配合节奏吉他的扫弦连弹几次相同的和弦。希美大步走到键盘平台的侧面，单脚踩在平台上将吉他架上去，放松地为面前的霙扫着节奏。霙则低头专注于右手的超高速乐句，等到乐句进行到重复的几小节，霙终于能够看向在自己身侧的希美。希美将拨片藏进指缝，右手伸向霙牵住她刚从滑音轮上离开的左手。演奏没有异样，希美用自己指尖的茧挠了挠霙的手心，却被抓住耐心地摩挲。这段键盘独奏快要结束，她们不舍地抽回自己的手。

希美将拨片夹回指间，仍然保持踩着键盘平台的姿势进行独奏，她完全面向霙，霙也能够仔细观察希美的弹奏。正当希美沉浸于速弹时，霙突然模仿起空气吉他来，她的姿势有些僵硬，但希美目光澄澈，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段独奏仍以摇把颤音做结，霙也奏出同样的声音作为开始，接着继续她的炫技。霙的右手丝滑地从键盘的一端滑向另一端，留下颗粒饱满的高速音符。合成器的蜂鸣声一浪高过一浪，最终在一个超长滑音处中止。希美立刻接上扫拨乐句，在此处灯光熄灭，聚光灯打向键盘平台。两人弹奏相同的乐句，声音交缠。最后这段合奏在高速行进中接连变速，但希美和霙的手完全同步地在键盘和指板上按动，乐句结束后希美换把位的微小停顿与霙随性的休止也完全重合，强烈的共鸣压倒了现场的一切，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努力将这完美的合奏刻进脑海，直到最后军鼓连奏，舞台边缘火焰升腾，灯光大开，现场的听众也从屏息凝神到肆意欢呼。乐队众人摘下耳返相互称赞着演奏的精彩，霙和亚树从舞台后侧的平台走到舞台前方，六人牵起手一起向竞技场内的所有乐迷鞠躬。

霙倚着希美下台，她的步伐有些飘忽，进入休息室后就缩进沙发里。希美和其他几位喝着瓶装水商量着什么，随后在霙的旁边落座。

“累了吗，霙？”希美凑到霙的面前问。

“感觉......燃尽了。”霙有气无力地回答，一个多小时的站立演奏确实不太友好。

“躺在这里吧。”希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霙听到后立刻蜷缩身子，直直地栽到希美的腿上。

“希美，返场就交给我们吧。”麻里从沙发后拍了拍希美的肩，希美的视线也跟着麻里朝休息室门口挪动，几位队员看看正枕在希美膝上的霙，再看看正襟危坐的希美，忍着笑重返舞台。

钢琴声响起，几个音符后合成器的风笛采样也跟进，一小段延音过后，猛烈的双踩与强力震音宣告返场曲目开始。Intro Riff部分结束后鼓手做了个简单的四小节过渡，一个沙哑沧桑的女声唱起有些忧伤的歌词。

「I thought I knew who you were」

「But I didn't know myself」

希美抚摸霙落在肩膀的头发，在舞台那边寺田麻里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休息室里也多出一个与之相比更柔和与不加修饰的歌声。

原声钢琴与贝斯一起为主唱的声音铺开低沉的伴奏，吉他则用简单的分解和弦应和。舞台上麻里的声音愈发嘶哑，传统的重金属唱腔逐渐变化为旋死唱腔，而休息室里的希美依然用着柔和的女声一起吟唱。

「Didn't see the things hidden」

「In my hollowness」

「Didn't peep round the curtain」

「Of your exterior」

「And the crack turned into an edge」

「That opens between」

刺耳的吉他刮弦让人有些汗毛倒竖，主Riff与主唱的声音交织。希美将注意力稍稍分到舞台那里一些，在歌唱的同时注意着昨天录制的吉他音轨，她和佳织商量好在最后一首曲子互换主音与节奏。

「Listen to the wind singing in the grass，My love」

「As you lay yourself down to rest」

「Listen to the cry of the river in autumn cold，My dear」

「Before I close the gates deep down inside」

主Riff又重新奏响，鼓声增大的同时麻里嘶吼出颗粒感十足的「You were」，希美在这两个单词处噤声，静静等候着。

休息室外终于传来延长的「Moon」，希美也跟随麻里的声音将这个单词一同延长，跳跃的双踩与同样富有律动的吉他声引出了平静的「Of my nights」。希美微微低头观察霙覆着淡蓝色眼影的眼角，睫毛闪动，霙用力眨了眨眼。

「Moon of my nights」

鼓声渐弱，原声钢琴与吉他的分解和弦再次响起，乐曲重新回到A段。麻里将嗓音中的沙哑与颗粒感剔除，用略低沉的纯净女声继续演唱。希美略过几个单词做了次深呼吸，接着像是朗诵般直白地陈述着。

「Those secrets that I revealed」

「Buried in icy bosom」

「Those words that I've spoken」

「Taken by the dawn」

「The strings that were connected」

「Separated parts left」

「Read are the rhymes of story」

「Of the endless poet」

熟悉的吉他声传来，B面的再现已近在眼前，希美轻搭在霙肩上的左手悄悄打着拍子。

「Listen to the wind，singing in the grass，My love」

「As you lay yourself down to rest」

「Listen to the cry of the river In autumn cold，My dear」

「Before I close the gates deep down inside」

「You were...」

由休息室外传来的是全场听众如同山呼海啸般的齐唱，乐队停止伴奏，让这纯粹的声音在场馆上空回荡。但在霙所听到的声音中最清晰的，来自近在咫尺的爱人。希美突然用撕裂的声音模仿麻里的唱腔，把霙吓得一抖。

「Moon of my nights」

霙用手找到希美的手，十指相扣又用力收紧，惩罚希美的恶作剧。希美并不回应，用纯净的像回到她们初遇时的声音唱出了曲子的最后一句。

「Moon of my nights」

听众们的欢呼声传来，希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舞台上乐队的成员们按惯例向前来捧场的粉丝们丢出礼物，引来零星的尖叫。几人放松地进行着演出后的杂谈。气氛灼热的金属Live结束后，大家就像高中时候的社团好友那样闲聊。

霙一直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在演出彻底结束后，她轻轻翻身面向希美。希美目光闪烁，怔怔看着霙另一侧脸颊上花掉的妆和清晰的泪痕。她用指尖碰了碰霙的脸，露出熟悉的突然的笑。

“谢谢你，霙。”

“都是希美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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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擦眼泪？”夏纪抽出纸巾轻摁在优子的眼眶，优子短促地拍她的手，发出清脆的响声。但夏纪的表情毫无波动，似乎这下并没有什么痛感。

“希美也会写这种肉麻的词呀，我还以为她就知道弹那花里胡哨的吉他。”优子的手接过纸巾，在抹泪的同时哼哼唧唧。

“这词是希美写的？”夏纪有些惊讶。“我怎么不知道。”她盯着优子的眼睛，没过一会便恍然大悟。

“你俩关系还挺好。”夏纪戳戳优子还带着淡淡泪痕的脸。

“也就那样吧，倒不如说我们四个关系一直也不错。”优子揉了揉纸巾把它塞进手指上挂着的垃圾袋，然后又侧向夏纪。

“希美这家伙，最后返场居然和霙一起溜掉了，对乐迷也太不负责了。”夏纪能看出优子只是说说而已，她平直地说出这句话，也没有再追究的意思，反倒问出了奇怪的问题。

“有想过吗？”

“你说想过什么？”夏纪有些摸不到头脑。

“当然是面前这个，后悔吗？”优子语调有些上扬，有些迫切地等待着面前人的回答。夏纪“噗嗤”一笑，扶额回答。

“她们刚演奏的曲子里不是还有我写的那几首吗，而且又不是没有登上过这种舞台。”

“你登台的那几次规模和最近可差远了吧！”优子立刻反驳。

“我也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呀，我选的，后悔什么？”夏纪坚定的目光有些难以直视，优子低下头握住夏纪的手腕。

“希美让我们直接去后台，说是要合影。”夏纪扬了扬手机，带着优子在散场后松散的人群里穿行。

“怎么去？”优子被带的有些急促，声音抖动着发问。

“您好，麻烦开一下围栏。”夏纪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工作人员证件，在安保人员眼前稍微停留几秒，通往舞台的路便出现。

“希美给你的？”

“她哪有空给我，我自己的。”

“难怪你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