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季结束得很晚，秋季也十分短暂，在十月份还是热度不减。而八百米测试，经久不衰、代代相传的老中女高中生之噩梦（其实也是大部分老中女大学生的噩梦，但身为女高中生的她们此时尚不知晓），在这毫不减少威力的骄阳里显得尤为可怖。无论高矮胖瘦，很大一部分的女生都对此抱着恐惧心理，黎氧也不例外。平日里，也就是早晨起来跑一小会儿步，上午懒懒散散地做一下广播体操，其他时间大家都是坐在教室里埋头学习，运动量极其匮乏，体育课还通通聚集在树荫底下偷懒。于是一到这种记录成绩的体能测试的时候，大家便纷纷面如死灰，叫苦不迭。有些同学就算是用生理期暂时蒙混过关，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下一次课还会被体育老师抓过去补考。没有任何时候如同此刻一般，大家如此盼望数学老师能够来占课，然而这种假模假样的求知若渴根本无法改变事实，于是在一个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里，心情紧张不已的女生们拖着沉重的步子，极其不情愿地走上跑道。那短短的几分钟仿佛地狱一般，喉咙充血，呼吸困难，皮肤滚烫，两腿灌铅……在熬过去之后，则要面对全身的疲惫和心脏的突突狂跳。

黎氧知道曲野筱班上下一节是体育课，而且要测八百米。自己班上的下一节课则是自习。她便计划在自习课中途溜号，去给跑八百米的曲野筱送水。于是自习课上她先装模作样的写了一小会儿作业（实际上一字未动），再站起来捂着肚子、弓着腰慢慢走到值日生面前，以过于经典的理由——肚子疼，离开了教室。在确认离开了值日生的视野之后，黎氧便一改蹒跚的步伐，迈开步子一路小跑冲下教学楼，进入小卖部，并直冲冰柜区。这时候她倒开始紧张起来，倒不是因为自己的溜号行为，而是因为她要去见曲野筱。她想到，曲野筱刚刚跑完的话肯定需要喝水，但是她听说刚刚剧烈运动完喝冰的对身体并不好，便离开了冰柜区，在常温的饮品货架那儿找着合适的饮品。汽水？运动饮料？果汁？曲野筱会更喜欢哪种？黎氧的手臂在花花绿绿的瓶子间晃来晃去，感到焦虑起来，万一曲野筱这时候已经跑完了？或者，假如存在更加恶劣的情况，——已经有其他人给她送水了？！想到这里她的心跳得更快，觉得自己得马上行动，便一咬牙，一把抓走一瓶矿泉水，急急忙忙的去结账了。

矿泉水虽然朴素，但是保险，一般不会出错。黎氧快速地思考着，拿了水便直奔操场。强烈的阳光照射让她一时半会儿有点睁不开眼，但很快便适应，急切地在偌大的操场上寻找着曲野筱的身影。幸运的是很快便发现了，远远望去，阳光下，那个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修长身影在跑道上奔跑着，步伐稳健、黑发飘扬，俨然是一道美丽的风景。黎氧拎着水稍微走近了一些，能够更清楚的看见曲野筱的脸，她两眼直视前方，微微张着嘴，似乎在规律地换气。

曲野筱似乎没看到她。黎氧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朝她跑去的方向跟去。在拐过了弯道后，曲野筱在直道上展开了冲刺，保持着高速冲过了终点。黎氧一边快步过去，一边注意到曲野筱是第一个跑完的，而且离第二名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曲野筱跑完后，便走向跑道附近，躬下腰拿起了什么东西。黎氧定睛一看，她拿的分明是一个水瓶。

——这时候黎氧仿佛泄了气的皮球，沮丧至极。倒也是，跑八百米带水过来又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反而不带水才奇怪吧！她悟了，她完全是自作多情。

黎氧瞬间陷入了自责与自我厌恶的状态。正当她低着头想着是直接转身走人，还是跟曲野筱打声招呼再走的时候，忽然感觉眼前似乎变暗了一点。她下意识地抬眼一看，曲野筱微微歪着头，白皙的脸颊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站在她面前。她个子比黎氧高，所以遮住了一些直射过来的阳光。

黎氧差一点就被吓得跳起来，一时间头脑有些混乱，不知道这时候该做什么比较好。于是她便微张着嘴巴发出了毫无意义的“哦——”，然后便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脸上稍微有些发热，除了气温的原因还有直线飙升的紧张感。

黎氧的大脑紧张地运转着，但是越转反而越什么都想不出来。话说回来，这种尴尬已经持续多少秒啦？……这时候，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你是来给我送水的吗？”

语调里透着一点愉悦。黎氧清醒不少，抓住了这个机会，连忙开口道：“嗯，是的。”

她目光向曲野筱的手上看去，并没有发现刚刚她拿着的水瓶。当黎氧还在搜寻着那个水瓶的去向的时候，曲野筱已经伸出手，从她手里拿过那瓶矿泉水，扭开瓶盖，仰着头咕噜噜地喝起来。这时候黎氧才看见原先曲野筱拿着的水瓶被放在不远处的地上了。她此时隐约明白了曲野筱的用意，心跳有些加速，目光闪躲起来。

曲野筱喝了一大口，一边将盖子盖上，一边眯起狐狸眼看着黎氧，微微地笑了。黎氧本以为曲野筱会道谢之类的，——常人都会这样做的吧，但是曲野筱什么也没说，竟然只是在这儿笑。大概是其长相的缘故，这种笑容透着一些邪气，让曲野筱看起来像是个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于是她感觉自己原本就有些发热的脸颊变得更热了。

于是莫名其妙的沉默了一会儿，曲野筱总算又说话了。

“你是不是翘课来的啊？”

这时候的曲野筱微微蹙眉，显得有些担忧。

“是自习，问题不大。”

黎氧虽然以轻描淡写的语气盖过去了，但还是有点心虚。

“啊。”曲野筱歪了歪脑袋，伸手捋了一下刘海，“以后还是别翘课了，真的。被年级主任抓到就不好了。”

虽说黎氧明白曲野筱这话没错，说一句“好的”就可以了，但是总有种想说点别的什么的欲望。比如？比如，“我也就偶尔翘一下课”？不对，这似乎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

曲野筱看了看手表，“现在离下课还有一会儿，要不你先回去吧。”

“——我只是想见你。”

黎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意外的平静自然，没有任何的踌躇和不安，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吃惊。

曲野筱微微睁大了眼，看样子似乎是遇到了她未曾料到的状况，她又开始无意识地蹙眉。“稍等。”她说完，便转身离开，小跑两步把水瓶拿上，再小跑回来。她跑到黎氧身边停下，似乎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看着她，说道：“下午最后一节课下了，我在你教室前面等你。”

“干什么？”

“能干什么？吃个饭，再散个步吧。”

“好。”

黎氧轻快地答应了。

她们很快把晚饭吃完，便一起走到了操场上。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和晚自习之间的这个课间约有一小时，可以去吃饭、洗澡，爱学习的同学可以拿来自习，当然也可以来操场上踢球、散步。天气好的时候，操场上总会有许多的人。有踢球的，有跑步的（相当一部分是为了减肥的女生），也有不紧不慢地散步的。这些散步的人大多是三五成群、极少一个人，在夕阳下沿着红色的跑道徐徐地走着，走一圈又一圈。假如愿意的话也可以买一点吃的，比如袋装零食或者刚做好的煎饼，边走边吃，不会有人指责你。他们的步伐比较悠闲，神情也比较放松，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可能会有突然飞来的足球。黎氧和曲野筱也肩并肩加入了散步的人群。她们走得不快，时不时有跑步的人喘着粗气从她们身边擦肩而过，她们也毫不在意。

“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曲野筱突然问。

“初三的时候……”

“噢。”曲野筱应了一声，“那个……你该不会，是为了我才进这个高中的吧？”

“……如果我说是呢？”

“……”

“你感觉压力很大了吧……”黎氧微微低头，语气透着一点凄凉。

“……以前，我好像完全没看出来呢。”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感到不好意思，黎氧的声音变得有点小。

“嗯……就是觉得，你能一直关心我，我很感激。谢谢你。”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什么就不能更进一步呢？黎氧心里涌过酸楚，但什么也没说。

“你不要太难过了。你是我第一个这么信任的人。”

“……你是想说什么吗？”

心里五味杂陈。黎氧偏头看着曲野筱。曲野筱注视着前方，散发着熟悉的阴郁气质。这侧脸现在沾染着夕阳的颜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缓缓开口：

“我从前喜欢过一个人。”

“现在还喜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但从前绝对是喜欢过的。”

曲野筱说起这话时，并没有露出什么温柔和怀念的神情。黎氧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预感，她预感记忆中很多被她故意搁置的碎片将会在接下来以一根线串起来，并为这种预感感到了不安。同时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耗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勉强镇静一点点，继续注视着曲野筱。这就是她换来的结果，她希望曲野筱能更多的讲自己的事，然后如愿了。可等待她的除了以前没拥有过的体贴以外，还有别的什么。是她不想听、不想看、不想面对的某些东西。是她爱情星球的阴暗背面。

“不是张梓成，”曲野筱继续说道，“那个人比我大五岁，长得很好看，性格又好，成绩也好……总之是个几乎完美的人物。”

有跑步的人嗖地从曲野筱身边跑过，她的衣服被轻微地蹭了一下，但她像没看到似的，继续直视前方。

夕阳西下。那颗火球正慢慢沉下去，但它仍穿透着万丈云层，发出绝望而耀眼的光芒。此时的天空有着好几种颜色，蓝灰，灰白，再是拿坡里黄，最后是玫瑰金，缤纷至极。低云以诡谲而壮阔的姿态在天空中游走，散发着震撼人心的压迫感。

黎氧盯着太阳，缓缓地开口。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心意？”

曲野筱一时没有出声。黎氧没有看她，而是一直盯着太阳，看着它一点点地下沉。终于，曲野筱说话了。

“她，欺骗了我。”

秋分已经过了好久。黑夜的时间正在渐渐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