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野筱的家是很多老中人家常见的现代家装，没有所谓的“风格”。屋内很整洁——这是黎氧抱着忐忑的心情在曲野筱家转了一圈之后的结论。唯一例外的就是杂物间和一个卧室——这两处地方灰都很大，看起来很少有人使用。杂物间另当别论，黎氧走到那个卧室里，看见一张双人大床，被子整齐地铺在上面，从厚薄程度上来看应该还是春天时候盖的。墙上挂着一幅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英俊挺拔，长了一双和曲野筱很相似的狐狸眼；女人穿着洁白的婚纱，烫着当年时兴的卷发，露出甜美的微笑。鲜花一样的岁月被尘封在相框里，里面鲜花一样的男女注视着这间布满灰尘的卧室。
“去年夏天之后，我就再没梦见过我爸。”
黎氧回头，看见曲野筱不知何时抱着臂站在她身后，表情平静。
“……你一直一个人生活？”
“嗯，算是吧。我妈很少回家。”
黎氧注视着曲野筱，心里涌过酸楚和怜悯的情绪。这时候真想拥抱一下曲野筱，在这个人总是阴郁甚至冷漠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苦痛。黎氧虽然和父母也有很多地方不合，但他们起码一直陪在她身边，尽着父母的职责。可是曲野筱就不一样了，她被迫承受自己没法想象的孤独。而自己也帮不上忙……她只知道，曲野筱可能一直不好受。
曲野筱微微的笑了，露出无奈的神情。“没必要用这么有同情感的眼神看我，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曲野筱的书桌刚好够她俩学习，于是她们就并排坐在一起。待在曲野筱的房间、用着曲野筱的桌子、还和曲野筱挨在一起，黎氧的紧张程度可想而知；但她看见曲野筱认真学习的神情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应该想些儿女情长的事。曲野筱好像也发现了她的心思（也许是过于明显了），便轻轻地笑了。她说：“你别这么紧张嘛。”
“我能不紧张吗！”黎氧没好气地回答。
准备回家时，曲野筱不仅会送她下楼，还会送她上出租车。像是这种日子，黎氧当然是开心的，也会感谢自己在当时表明心迹。但心里还是会有些失落，因为她们现在毕竟还是朋友，没有到恋人的关系。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象，假如是恋人关系去她家的话……脑中浮现了奇怪的画面，赶紧打住了，随后叹了口气。
她有时也会去思考曲野筱对她态度改变的原因。曲野筱说过有两个契机，其中一个应该是四月份那次阴阳怪气的对话，曲野筱确实是意识到什么了的样子，但也没有太多的表态；在六月，也不知道是自己做了什么太显眼的事情，或者是曲野筱怎么就灵机一动，直接让她有了比较足的把握，看穿了自己喜欢她的事实。另一个契机是什么呢？黎氧是想不出来了。
晚风吹拂。她叹的气中包含的复杂情绪，也随着晚风被甩去身后了。
时间过得很快。高二分班之后，黎氧无法和曲野筱朝夕相处了，但还是能常常和她一起吃饭。黎氧原本失落地认为自己能和曲野筱坐同桌的梦幻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谁知在不久后竟“回光返照”了一下。她们俩的语文老师是同一人，有一次因为换课的原因，两个班的语文课凑到了一节，于是曲野筱那个班就带着凳子到了黎氧那个班的教室，两个班一起上这节课。
看见曲野筱出现在教室门口，黎氧没忍住露出惊喜的表情。曲野筱也看见了她，朝她点了点头，向她这边走过来。更加凑巧的是，黎氧的同桌这天请了病假，于是曲野筱顺理成章地又成为了她的同桌——虽然只有这一节课。
这节课比较特殊，在课前老师就告诉黎氧，让她去讲解一道文言文阅读题。尽管黎氧成绩一直很好，也有过几次讲题的经验，但是一想到要面对两个班的同学，她心里还是难免紧张。
她双手握拳、垂着手臂。一旁的曲野筱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便问道：“你怎么了？”
“我一会儿要上去讲题。”
没等曲野筱再回答，黎氧便扯出一个微笑，对曲野筱说：“没事，我有过经验，差不多习惯这种场合了。”
曲野筱看着黎氧攥着的拳头。突然她伸出手，握住了黎氧的手。她的手很凉，但很柔软。趁着黎氧因惊讶而略微松开拳头的一瞬，曲野筱的手指穿进了黎氧的指间，很快变成了十指交握的状态。
黎氧全身震颤，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差点喘不过来气。她不由得看向曲野筱，后者表情沉稳冷静，还是平日里的样子，毫无动摇。
“是你的话肯定能做到。”
曲野筱眼睛望着前方，低声说。
黎氧也望着前方。在结束了最初的心跳不已之后，她竟然也逐渐平静下来，大概是从曲野筱的手里感受到了她传达而来的沉稳吧。曲野筱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老师叫黎氧的名字，让她去讲题，曲野筱才把手松开。
黎氧拿着练习册，走上讲台，注视着满屋子的人。两个班，八十来号人黑压压的挤在一块。她迅速扫视了一圈，再去看向曲野筱的方向。曲野筱不避她的目光，继续沉静地注视着她。黎氧心里清楚，这是曲野筱支持她的方式。那沉静的眼神是她背后可以依靠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读文本。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
“……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
黎氧今天讲解的这篇文言文阅读是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选段。选段只选取了文章前面一部分，讲了主角淳于棼被接到了“大槐安国”，正在接受王室的礼遇，佳肴美女、管乐丝竹，一派祥和。淳于棼在“大槐安国”的“南柯郡”当太守，受到百姓爱戴；还娶了公主、生了很多孩子，一家人富贵滔天。然而故事的最后，这一切荣华竟只是大梦一场，“大槐安国”不过是一个蚁穴。这是一个让人读了怅然若失的故事，它还演变成了成语“南柯一梦”。
黎氧的讲解非常顺利，她朗读得很流畅、解释重要字词时毫不含糊；有同学向她提问，请她翻译一些句子的时候，她也翻译得很好。当她的讲解结束走下讲台时，整个教室对她报以热烈的掌声。
她回到座位坐下，悄悄呼了口气。曲野筱在一旁低声说：“就说你可以的嘛。”
“那个……可以继续握着我的手吗？”
黎氧悄悄地问。可能是刚刚讲解的成功给了她勇气，颇有趁着气势还在，赶紧主动的感觉。她以前从未提过这种要求。
曲野筱也悄悄回答：“可以。”
说完便又握住了黎氧的手。她们一直垂着两只挨着的手臂，默默地在桌子下十指交握着，直到下课才松开。
淳于棼的幸福只是一场大梦，但是黎氧认为自己的幸福是可以触摸到的。幸福正以冰凉柔软的姿态，包裹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