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氧慢慢地抬起头，再慢慢地看向一旁的曲野筱。对方也正看着她。

……毫无预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这本是个普通的中午，黎氧和曲野筱一起在食堂吃饭，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周围十分嘈杂，学生们各顾各的吃着饭、聊着天，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曲野筱在这样一个充满日常感的氛围里，用平静的语气投了一颗足以引爆黎氧的炸弹。这足以把她那时不时因为曲野筱而起伏的心情的湖泊炸出千层浪花，连带着那湖里岁月沉积的一切回忆和思绪一道炸到湖面上来。

由于太过突然，黎氧一时半会什么话也没说，她俩之间蔓延着难以忍受的沉默。黎氧从未料想过这等场景的应对方法，现在整个人已经被心底炸翻上来的情绪塞满，只好怔在原地。她看着曲野筱，看着自己眼前那再熟悉不过、在心里摩挲过千万遍的脸庞，看着那英气中无意识地透着些许阴郁的狐狸眼，思绪万千。如果是平常的她，估计肯定不会承认，会马上把这事糊弄过去吧，这就是她一贯的风格，暗恋之所以是暗恋，就是不会让对方知道自己喜欢她。就算是最终有一天曲野筱会知道，黎氧也肯定采用细水长流的方式一步步推进，而曲野筱这一出完全将她那点心思和谋算推翻了，就好比突然间她自己精心构筑的城堡凭空消失掉了，里面的所有机关都顷刻间被另一种运算模式的袭击毁灭殆尽，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赤裸裸地暴露在曲野筱面前。

但是在短暂的不知所措过后，黎氧感觉到更多的情感是喷薄欲出的兴奋。身体都要跟着颤抖起来。

要否认吗？会否认的。——如果是之前的自己的话。其实自己一直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是吗？那么，黎氧已经可以做出决定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黎氧的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其中哪怕一丝动摇竟然都听不出来，完全没有一个被揭穿秘密的人的窘迫和尴尬。

“嗯？真的？”

曲野筱稍稍睁大了眼睛。

“是真的。”

黎氧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

“……有那么两个契机，让我慢慢的有这种猜测，”曲野筱也静静地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想到确实是这样。”

周围还是很嘈杂。不停的有人从她们身边走过，但没有任何人多看她们一眼。阵阵热浪蜿蜒盘旋而上，被吊扇搅拌，再从窗户里慢慢地飘出去。

黎氧感觉有汗珠从自己脸颊上滚落。她的心跳鼓噪得过分了，为了调整呼吸，不得不微微颤抖着叹了口气。

“恶心到你了吗？”

她绝望地问。

“没有。”曲野筱语气笃定，似乎有意驱散她的不安，“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接着两人又没说话，又是一阵难忍的沉默。

曲野筱动了动筷子。“……先吃饭吧。”

黎氧也拿起筷子。她现在只能默默地吃饭，刚刚一系列的事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算是有好事，有坏事。

好事是曲野筱没有怎么拖沓，让她继续再忍受心灵的煎熬。放暑假前一天，曲野筱和黎氧已经分别处于不同的教室了。课间时曲野筱找到她教室门口，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曲野筱面容沉静，给她塞了一张纸条，什么也没说就扭头走了。

在即时通讯如此发达的今日，曲野筱竟然采取如此经典乃至怀旧的手段，让黎氧也有点意外。当然曲野筱此举的用意她也隐约猜到，首先，黎氧曾提到过她的父母可能会检查她的手机，曲野筱显然记住了，所以不会在手机上和她谈及这件事。其次，这件事不方便两个人在学校面对面聊，谁也无法保证她们能够面色如常、心平气和地谈妥。

她也充分配合曲野筱，拿了纸条便若无其事地走回座位，等到下一个课间时，把纸条揣在兜里去了卫生间，把门一关，才打开它来看。纸条被工整地折叠了几次，黎氧忍住逐渐加速的心跳带来的不适，将它小心地展开后，上面是一些用黑色中性笔写就的文字。黎氧先闭着眼偏了偏头，做好心理准备后才开始阅读。

“关于之前的事，首先，希望你不要有太多的心理压力。”

“我对喜欢同性的这一事实没有任何偏见，我认为这和喜欢异性一样是一种爱情的类型而已。所以我不会觉得恶心。但是恐怕我现在无法和你交往。因为，虽然我不讨厌你，但还没有到爱你的程度。如果我以这种半吊子的状态跟你交往的话，对你很不公平。”

“至于我们之后的关系，我认为再走近一点是没问题的。你好像认为我对自己的事情避而不谈这一点很不好，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我也会尝试多和你讲一点我的事的。”

“读完后扔掉纸条吧。我倒还好，如果你喜欢女生这一点被其他人知道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你在年级里非常优秀，可能有人嫉妒你。”

黎氧读完，没有将纸条丢掉，而是将它叠好放回口袋。她在门上靠了一会儿，镇定了一下，直到上课铃响起，才往教室走去。

在先前，黎氧还考虑过曲野筱会不会一直拖沓、不给自己回复，尽管黎氧恋爱经验为零，她也能推测出这种做法极易演变成渣女行为，到时候自个儿吃亏是吃定了。但是曲野筱竟然这么干脆的回复了她，而且语气之体贴她闻所未闻，没想到竟然如此细致周到。她印象里的曲野筱似乎总在思考着自己的事，上高中之后变得更加随性、有时候会不顾他人脸色且爆发力极强——最经典的案例当属“飞翔的垃圾桶”。反正和细致周到没什么关系。

以上算是好事。坏事和好事差不多明显：曲野筱直接表明现在不和她谈恋爱。虽然在很久以前就做好了这种结局的打算，但终归是抱有一些幻想；黎氧对此极其的失落，更让她心情复杂的是曲野筱似乎带有补偿意味地表示她们的关系“再走近一点是没问题的”，这乍一看不错，实际上有着很深的隐患。“再走近一点”是什么程度呢，是会让黎氧失去理智的程度吗？她一直抑制着自己，也不排除哪一天会失控——她抑制的是爱情所带来的灼烧。

暑假，等待黎氧的是早就安排好的补习。又要在热浪滔天的日子里艰难地踏出空调房，对任何人不外乎折磨，而这种折磨还要持续很多回。但这个暑假对黎氧来说也有不错的事情发生。有时候曲野筱会约她出来看电影。真是电视剧里才出现的场景。去看电影的时间总是傍晚，因为这时候不会像白天那么炎热。黎氧会在出门前认真地挑选衣服，她曾想过化妆，但又苦于自己不会，便放弃了；也想过偷拿母亲的香水喷一下，但又怕曲野筱刚好就不喜欢这种香型，也是放弃了；最后只好挑了一套自己觉得还可以的衣服出门。曲野筱站在约好的地点，穿一件全棉的T恤，一条短裤，一双运动鞋，站得笔直，白皙的长腿宛如玉脂，晚风吹拂着她柔顺的长发；黎氧老远就能看见这道倩影。在夏日黄昏的浪漫气息里，这实在很像约会，但黎氧心里清楚这不是。有几次，曲野筱甚至邀请她到自己家来——当然做的事情很健康，就是一起学习，最多打一下游戏。黎氧在答应去她家前在手机上问道：“你父母方便吗？”

曲野筱回复道：“绝大多数情况我都一个人在家。”

过了一会儿，竟然又传来一条消息：“我也没跟你说过吧，我爸几年前就意外去世了。”

黎氧吃了一惊，原来曲野筱的家庭曾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实在是怎么也没想到。感觉自己可能在以往无意间多次戳到了她的痛处，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妈在外面挣钱，好像也有找男朋友，现在也不太管我。”

黎氧突然觉得曲野筱的阴沉应该和家庭有一定关系。她还一直认为这种阴沉很多时候还挺帅气的，现在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了一些愧疚。她忍住情绪的波动，勉强的回复了一句“很抱歉。”

“没什么，总之完全方便。我还从没有让同学来过我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