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心下稍惊,回头看过去,却是个头发同样雪白顺长的青年女子。
比起自己来高了半个头,眼睛是深湖般的湛蓝,宝色凝聚其中、醇美得叫自己都要暗暗将这冰蓝之目拿去比较、慨叹一句神人天姿降世,美丽非凡。
“这位姑娘,敢问您是?”
姑娘力气很大、一把扯过她的臂弯,快步走到街角悄声道:“哎,你当真是那位、白云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这么一看当真是漂亮啊……我看着你从考场出去的。我也是考生!”
白云眼光闪了一闪,见小拙倚在不远处的茶铺伺机而动,便放下心来,合扣两手福身回道:“小女子是白云,不过请千万别宣扬,我是宫人、获特准出来活动而已,不多时就回去。”
“噢,我叫英治,嘿,您福的样子真漂亮。”英治那面貌也是俊逸过人,学着白云的优雅姿态福了一福,姿态却像滑稽艺者开玩笑似的哈着腰、张着嘴。
不礼貌地说,简直像只傻笑的大白狗。
她不拘小节,又扯白云的袖子热心地说:“白云姑娘你有所不知,右相府各处最近被圣上派人戒严了,连下人都控制起来。我看恐怕要抄家、可别贸然进去。”
“因悔婚……一事吗?”白云这段时间只顾研究过去的策问,没太关注此事,还以为以右相庞大的势力、风波早该平息。
“既要抄家、肯定不止啊。”英治直白地摇头蹙眉,给她做了个口型。
——贪污。
这时白云才能想起来,以英治的才学也至少是个国生,对政事不缺乏敏感度的。
“右相势力从前朝来,又与纯花女族多通婚,在朝中根系纵横,纵有贪腐、亦十分难打。”英治四下望望,搓掉手心的汗说,“陛下却也早就想打了,此次啊,是左相着人诱导右相侄女与林家收养的孤女相识,又派人屡屡暗中撮合。直到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听说还没成亲、林家小女肚子里连蛋都有了!
右相不得不提出与林家联姻,而陛下呀,故意以各种理由周旋、拖了好久才答应,两家抓紧时间风光大办之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白云不由得跟着她的话顺下去。
“司籍部内、左相任命的一个小官突然查明,林家收养的那位孤女,正是前朝遗族、那个前朝庚王的小女儿!”
白云这回睁大眼睛眨了眨,未发一言。
“你知道的,虽然陛下待前朝遗族向来亲厚,根本算不上赶净杀绝,多废为了庶人,现在连王都边郊都住着两家……但,和前朝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右相看来、简直是浪费了一个纯花女族的侄女。右相这几年气焰本就嚣张,一怒之下将矛头指向了左相,还非得逼侄女悔婚。”
“听你说起来,是和左相脱不了干系。”白云虽然感兴趣,却也有要做的事,她心焦地望了望着杂务院紧闭的小门,似乎幻听到里面传来孩童的哭喊声、老妇的哀求声。
陛下对悔婚一事大动肝火,自己早该意识到孩子住在右相家有危险……失策,今天若实在不能进去,等陛下春猎回来、就立即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千万不要因此让孩子出了意外。
“白云、白云,你听没听我说的?”英治摸着自己嫩白额头上的虚汗。
“嗯?什么?”
“我是说呀,我猜这一切的主使并非左相,定然是陛下啊。
侄女悔婚一桩小事可不至于暴怒如此吧、陛下却召右相去连骂了三四天,没有拷打、只是不叫他睡觉,凌晨审讯,最后硬是逼出了受贿的事儿。
哎,你在艺女司有没有听过、当年因为艺女设宴、婆子给中央郡知郡贿赂了一袋50颗金珠子,最后知郡居然全家都被流放冰狱乡去送死的事?”
“嗯。”白云奇怪她话怎么转得这样快,听见熟悉的事却微微凛然、轻应。
“哎呀,据我所知,那婆子不仅贪污受贿、私罚宫人、在家时还以私法处死过一个小厮!那艺女、尚在司内时,一年之内出宫数次与知郡一家上下数十口人私通!我的老天……
至于知郡一家,居然还收了米鲁尔国使臣的贿赂,嘶、他几次三番暗中托一些小草官上奏陛下,夸大米鲁尔国的军力,叫陛下不要轻易去犯,那些小官投了折子就辞官,简直像苍蝇似的……
而你猜怎么着,从开始,从那个艺女第一次出宫开始,就被陛下注意到了,陛下放任她去干那些脏事儿。
你想想就明白的,私通异国这种事怎么好放在明面上处罚、陛下一直有意对那边出兵,这事儿传到米鲁尔国去会打草惊蛇呢。
陛下以50颗金豆的数额判贪腐罪,斩首两人、流放一家九族,叫朝中不明就里的人批了好一通严刑峻法、暴君之类,陛下全都生生忍下,真厉害啊。”
白云也猛然回忆起,那艺女被提为一等艺女是很突然的事。并且作为一等艺女、饮食住宿诸待遇居然与头等相同,都叫婆子们单独伺候。
尤其让白云觉得奇怪的是,她特用的碗筷衣物甚至乐器等、都时常以各种理由更换消毒,一旦被其他心怀羡慕的艺女摸了碰了偷了,婆子们都会勒令她们全身脱干净、搜干净、洗干净,再罚她们关几天小黑屋……
原来幕后主使、是怕那女人得了花柳病,传染到宫内女子身上吧!
就算个中安排如此麻烦,主使者也耐心放了一两年的长线,找机会借由钓出异国“间谍”,中央郡知郡这条大鱼。
“哎,白云,你又可知道,当年前朝庚王流放西北苦寒之地,据说,据说哈,陛下的一支军队偶然救了她全家的命,一家其实没死几个人、当时遭了王雷湖的驱逐虐待,全都要对陛下以命相许呐!
恐怕当年陛下这么快打进王都来,也是因为庚王指路……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之事,也都是一些人、包括我的……猜测罢了。
但我说句不该说的,哎,了解了陛下的这些做事手段,你说,陛下会做不出拿前朝庚王女儿当棋子这种事情吗?”
自己血缘上的堂姐,是陛下安插了至少十年的棋子。
白云全身发冷。
对自己柔和如春风的陛下……竟有那么阴郁深邃的城府,竟筹谋安排一事可逾十年……无论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军师荼燃或别人的主意,都让她感到恐怖。
最重要的是,以她现在的心性和计算能力,似乎还不如身边这傻乎乎直愣愣,把刚见面的陌生人当知己、泄露内心所思的女孩子呢。
这样的自己,想要在朝堂上和陛下周旋?简直是小儿的痴人说梦!
“陛下,若是这样的话,有些……”她说。
虽算明辨善恶的君主,手段却实在可怕。
却听英治,兴奋地对她低语道:“是不是想说帅气、霸气,岂止有些!简直是前无古人的霸气!
我的老天、想我从前,一个天天挨夫子打手心的顽童,开始拼命读书,就是因为迷上了这威震四海的当今陛下,越读书、知道的越多,越对陛下的手段感到无比佩服,这才是我理想中真正的君主啊!
我立志考取功名,要跟天鬼大帝一同名垂青史!你也是吧?你考试忒厉害,我啊,争取能进殿试、与你这天才的女子相见哈!话说今天第三问……”
白云眨着眼睛微移眼光,无语凝噎地看过去,英治头上鬓发翘起几丝没整理好的银白色,正蓝眼泛彩,汗手握着她的一只手,笑呵呵地瞧着她说个没完。
她刚想委婉说一句:“我们还是小声些吧,如此妄议朝中之事,妄议陛下,也实非君子、人臣所为……”
就听得不远处,响起了一声老妇人粗粝狂放的喊叫:“就是她!白头发的!是她给我的钱,拿钱办事!非我贪的!”
杂务院的门洞开着。
白云才发觉小女孩的哭声,不是幻听。
“是她!这白发的毒妇妖女要拐卖我的女儿!三年不让我见女儿!我打死你!”一个褐色粗布衣服、面带几丝横肉的虚胖男子本揪着老妇的衣衫作不依不饶状,这会跟着旁边大叫一嗓、开始诬陷白云了,女童的爹、就是这号恶人先告状的小人……
在两三个手执长枪的兵卫追来之前,他先抄起门边搁的烧火棍冲向这边两人、啊呀呀地乱挥乱打了过来。
霎时间,白云心中一紧要将英治拽开、对方却脑子里缺根筋,正直地挡在白云身前:“你们肯定是认错人了!”
男人根本不认识白云,要向白发的英治身上打,角落里的小拙瞳眸紧缩、掀下瓷杯盖向男人甩了出去,敲在他的手上、听声音似乎击碎了骨头。
男人丢了棍子抱着手,滚地哀嚎,拿长枪的兵卫和街上警巡冲了过来,满场找不到甩暗器的人。
白云,眼尖地看到小拙露出了一瞬为难的表情,小拙在下意识中躲在一边鞋靴店的店旗后面,白云不禁猜测她的任务恐怕和右相有关。
念到此事自己有错在先,在小拙走出到阳光下、表明身份之前,她用冰凉的手指头迅速探摸出袖兜内藏的金铃白玉珏,高举起来,让它闪光,让它不容忽略地在大街上众人眼前叮铃作响。
她胸前起伏、口中朗声道:“大胆!我乃当朝大将军家眷、是将军的家妹,无端遭此诬告,必即告当今圣上明察!”
这玉珏当真是有不容小觑的力量,几个卫兵和警巡看了它面色霎变,就要立正对她行军礼,看样子英治也认识,那脸顿作一面刷白:“你、你你竟……”
正在白云惊慌未定、全身发麻发痛、飞快地思索后着之时,从身后响起了几匹尕哈川黑马的铁蹄踏地声——那沉闷的喷气声和巨兽践踏大地般的震荡感,她仔细感受过一次、就完全认得了。
还未喘息着回头,就见面前的几个兵士已经面露骇然之色,哗啦啦全跪了下去、用额头贴紧地面。
来者何人、她虽心下了然,却仍是在遭人一把掐着腰两边端上马背之时,被骨头和肉上紧箍的痛感,以及坐实在高高马背上、瞬间被女人全身温暖柔软包裹的感觉……刺激得全身微抖。
自己的身形气势,比起来毕竟还太弱小了。
春夏里温热粗放的汗气,携带女人身上略有腻感的甜香,裹挟了她的一呼一吸,直直侵扰进她大脑中。叫她不禁轻声一句落逸出口:“陛下。您提早回来了。”
“嗯?”女人发声,暖热的手握起她的凉手,拇指一下下抚摸里面握的金铃白玉珏,看了看,略有开朗之感地在她耳边小声叹笑,“竟不知道,孤的大将军还有个家妹,总不会是亲妹妹的……应该是义妹吧?”
白云想起自己做的件件好事,身子抖了抖。
却听得女人在她身后转了一下头,绵软的灰色发丝蹭了蹭她的耳际,陛下看见什么,自语般冷道:“孤早对她说了,保护你才是第一位。小拙这厮却……”
看见暗中隐藏的小拙垂了垂头,面带自责,似被陛下的眼神斥退了。白云不由得两手紧捏硬实的马鞍前端,都不敢触碰那油黑发亮的马毛马鬃,她小声说:“陛下千万不要怪罪将军,是我有错……请罚白云。”
“要孤赏你做将军义妹,还要为你、明察被诬告一事,现在又要讨罚?什么罚?”陛下唇中吹出温热的风、淡声说她的玩笑,“罚你在孤多次隐晦提醒之后,如今依旧决定做那烂好人、软着心肠以身入险?查你的月俸流向,对孤来说可不简单么?嗯?还是罚……在孤承诺护你周全之后,还非要试试能不能用自己的莽撞幼稚,让孤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呢?”
“白云不敢。”
“你啊……”
陛下声音根本不含怒意,语声暧昧、疲惫、深处还有隐隐的无奈:“想斥你、勿要小童心性,却不得不怜你尚是少女。”
她不知要不要继续回话请罪,只觉得两只接收陛下话语的耳朵要烧灼成灰。
是太近了。
太近了而已。
目光迷濛中,见香香策马上前对几个兵士警巡吩咐了什么,她的耳朵已经听不清楚了,只看见愣在当场的英治、才刚想起要对她崇拜至极的天鬼大帝叩头。
“就罚你……今日不许继续逛街了,回宫!”
女人说罢,竟在后面哈哈地笑出声,笑声略有哑意,震动紧靠她后背的胸间。
暖手放开她的右手,轻收马缰转向后方时,她腰间又被女人结实的左手臂轻柔地揽护住:“你畏高吗?别发抖了,这会慢些走回去,不会叫你受伤的。”
“这高头大马,你也总要学会骑,待你再长得高壮些。”女人似是自顾思索,走着、又补充了一句,“孤觉得以你的天资,若不能文武双全,也总该会些骑射和护身之术才对。”
她尽量不在女人环来的温暖与包容中继续颤抖,万千心绪缠绕之下,她垂眸小心抚摸马脖子上油亮的黑毛、低声问道:“今日的卷子,陛下会亲自批阅吗。”
“你自觉答得如何?”
“……尤其是第三问、驳了陛下的意见,写了不少反对之语,怕是有六千个词,用来细细说服陛下。”
“哈,正合孤意。”女人似乎微微兴奋起来,催马向前小跑、在她耳边笑问,“孤的卷子出得如何,嗯?白云爱卿?”
白云,在温煦天光下、在拂面的微风中,胆大包天地承下了这声“爱卿”,勾起嘴角赞美说:“明君出的好卷,每一问都扣在臣心上,臣,自然答得很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