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异变正如期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01 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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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常说,殿试后七日在内宫门前揭榜、第十日卯时半起、前三甲官袍御马,踏遍王都夏花后上朝,受陛下封官大礼、得百官朝贺。


当日歌台舞榭艺女成荼,鬼殿云堂酒宴不息,翌日天透亮蓝,尽兴了的朝臣们才在映上曙光的飞檐琉璃瓦下、醺醺乐乐地相互拜谢散去。


每年这一日可谓天鬼盛世的朝堂年庆。望去世间,再无如此朱袍青衮交错,满怀豪情逸兴,贺词说尽家国天下之语,壮志直欲飞天取明月繁星入怀的酣热盛会。


天下寒窗边的读书人,哪个没在落笔释卷时幻想过、自己就是那坐在那高头大马之上,马蹄逸香众人闻、直入朝中受君封的紫袍状元?


三千,哪怕以“登高复仇”为多年读书之由,年幼时她也不是没有在微笑望天时想过、梦过,自己不是那舞台上卖色的娇美艺伎,而是着状元袍、策御马、得人人瞻仰的威正状元。


可状元袍穿过了,才知繁复溽热。

御马她也坐过了,才知骑高难下。

瞻仰、她受过了,才知立于众人之上的目标终于得济时,会有多少非议诋毁以代价之名相随……既济非止,未济必随,此为天地人间之道,为、宇宙存在之道。


面前,又说罢一句话,就微微阖眸等她退殿的陛下。


这苍白疲惫的壮年女人、是普天之下的王,她的威风霸气又何人能及?


此时的三千能够预见和想象、女人要承受的非议代价甚至毒谋暗算,却又何其多。根本,就是自己无法想象的多……

宫中异变,她面有淡笑地说起这句,好似谈论日常茶饭的咸淡。

她习惯了。


七日后的盛宴大喜之讯,陛下在殿试未散的当场就告诉了自己。可此时女人那脸色淡到、倦到,三千会顿生心疼、直想拥她入怀,胸中、再也无状元之喜。


眼底一阵冰雪凝结,终是因视线无法触碰而自行消融,她叹一句多谢陛下垂爱,酸涩退殿。只有诸般愁情和关于“异变”的忧思,缠她心头。


三千长袍广袖、雪白的一身走入殿外阳光中,所经之处两侧兵卫均移刀至腰侧、对这周身盈盈泛光的新官行垂目礼。


登殿试状元、殿试着至白之袍和半尺宽的鬼纹烟紫玉带,衣白、谓之清,玉紫、谓之贵。


清贵之身在尽头停步,见了那三棵已是夏绿茂然的花树。春华绽红之时,她还是谨小慎微、算计满腹,对陛下有多般猜忌敬畏的艺女一个,如今身心却是……一片安适的茫茫然。


此思此景,不禁在心中升起一些情,再一次回头凝望,名字未变的“琉璃宇清宫”。


她才豁然明白、也才愿意承认,土木不兴、立储都愿不立亲生子的陛下,根本就是将自己当成了这偌大宫阙的客人!……而已。


天下之主不求长生、不求江山万代、亦不爱富丽荣奢。她所欲为何?不过以战止战求得大统,再扫恶打贪、以使万家仓盈而年岁有息……百年之身终是客!后世之君,盼贤者。


三千才愿打心底承认,她是真明君、真圣人。


女人的心思何其明澈、直白。


“孤以直白之举,总落下风。”


车厢内,凝望那静静交叉的粗糙两手,那也曾是一双少女稚嫩的、握刀半日就会磨得红透渗血的、握笔一日就会压痕难消的小手——她刀下笔下所丧性命,杀了他们,一为保全自身、一为稳固社稷。


她是何人,15岁领率一族、19岁中原登帝、23岁率前冲锋几乎使天下一统、而始终无伤……她暴烈阴决如凛怒冬风,天赐的鬼帝,她是征战治国的天才。


要一个身心明朗、天才的少女帝王,用十数年的算计排阵去根除,那些敌人又多强、多恶、多难缠。

所以心计、所以城府、所以狠辣,那又如何,她为成此大业、不得不算尽严防!


……三千回头凝住一息,她恨自己心中太明白。


若少女昏头晕脑地一心复仇,爱恨不明分。

若到达女人身侧,不是这样轻而易举。

若不是受尽呵护宠爱。

她不必如此惆怅纠结。


而陛下方才最后所言,温声脉脉,仍在她耳际盘桓萦绕——鹿卿,15岁新科夺魁,年少璞玉、来日可期,又,孤女之身无杂戚之忧。故而,非赐从四品、入侍密部侍籍位,孤恐不能尽用此天助佳才。

然而,做孤的侍密部侍籍,不是一件清闲职,不是一个自由身,鹿三千,卿欲取状元,便要担得起这名、担得起天责、担得起……孤的厚望。


从四品,非五品,旧制至此已破。

侍密部,军机处,君信不言自明。


罔顾朝中非议,她竟是要一举将她放在自己贴身之位,何其信任、何其宠护又……何其急迫?


“鹿大人、鹿大人啊!——”


未等三千思绪尽消断,却是看见侧边青白衣袍翻飞的英治垮着竹篮书匣、迎面扑将而来,粉红的面上竟是刷刷两行清泪。


三千侧身闪过,袍袖却被这大狗人抓在爪子里捧着捏着:“鹿大人,我吓死了!还以为你会因一问被……”


眯眼看见,小拙将军的青骆绀车已远远在正门前候着,三千轻收袖一揖道:“英治姐,还未封官,切勿称大人。况且陛下又岂是因一言不满就降罪于人的?莫担心了。”


“是是是,我说话总不稳妥。”英治眼侧微红、娇色无制,她软手抹泪、揪按着湿湿的两手嘟哝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殿试之上居然问及储君之事,已令我慌乱晕眩……陛下谈凌迟时的脸色、又当真是吓煞人了,君威如狱火、我这凡眼难以直视。”


三千见她那邻家女儿般可爱的小样子,不禁微笑,携她向前走:“不论三年大乱之时军中细作的各种死法,天鬼立朝以来,可是一个凌迟惨死的都没有。陛下那话只是……”


“我知道,是我的对答陛下本就不满意,我还在那多嘴,这嘴真该缝上。嘿嘿。”英治将匣侧边的卡扣开了、取下浅灰纸伞撑开、举到顶上,偏向三千这边。


三千抬起眼光向上看了一看,未曾言语。


“鹿……呃,还是之后直叫鹿大人,如今称贤妹吧。贤妹此后何处去?我欲在景平集转转、之后便收拾东西出宫去。”


“今日,唔,倒是照常开市。”三千附和着点点头。


“方便的话,咱姐妹同去转转、再一起去新寮安置啊?”英治一直瞄着她的侧脸,柔顺的眼光不知为何总有些闪躲。


三千下意识迅速摇头拒绝,觉得不大礼貌,又带歉看她面颊,亮着冰色双眼道:“抱歉,我尚有行李杂事未整顿好,还得处理一晚,帮忙的宫人就在那门外、已等了许久。”


“哦哦哦。晓得晓得。”英治似是怕与她对视一样,眨眼看向自己的鞋尖了,那湛蓝的鹿眼中洁净光色不暗,口中嗫嗫然道,“早先已经看了许久,可贤妹这眼眸,当真是久看不厌、冰冽漂亮得惊心,有清逸天人之色啊……”


什么。


三千想起自己早先对英治“心有嫉意”,闻此真诚之言面上虽热,却不好谦虚应答。最终在拜别时,她加了一句善意的提醒说:“如今迁至新居,内城诸事尚待习惯,今日殿试亦多有惊神劳心,英治姐晚间务必早些整顿安歇,明后再见。”


“多谢、多谢贤妹挂心,我真累坏了、必然是早些休息,逛罢景平集就不乱跑了。”英治唇角翘起,而后傻呵呵地露齿而笑,“你我同期、朝中相伴亦是投缘,贤妹若不嫌,私下里唤我小字阿衡便是。贤妹可有字?字为白云?”


“好,阿衡……姐。”三千点头淡声,略有疏离道,“三千此名为君方赐,未曾有字。”


“也是,三千,三千世界、其象无数……陛下赐这大名、实在贴贤妹风姿气魄!一名足矣,还要什么多余的字号添补其意。”


英治却浑不在意,更开怀了,挥那色泽粉白的软手笑道:“那我先去一步,等不及要吃景平集的牛羊肉御饼、喝梅子甜茶啦!”


“好,阿衡姐慢走。”


她倒是,月事来了也不挡好胃口。先前候场时就慢条斯理将案上糕点一尽扫光、常温的瓜果也咔哧咔哧嚼掉了大半,如今那一张顶自己两顿饭的牛羊肉饼,还有大碗甜茶……竟还能撑下肚去?


小拙将军为她备上马凳,三千边想边笑边摇头,脚步轻快地上车去了。


“小妹,看样子考得顺利?”小拙赶车问道。


“唔,策问稍难、却还好,陛下待三千一向温缓如春。”三千扶着车壁深深坐定了,皱眉说,“只是陛下的样子叫我担忧,这样的竭虑烦扰时刻,却又遇上……先前不知有此事。”


异变,小拙定然知晓。


小拙沉默半晌,待车行至空旷无人的碎石路上时,才在前低声说:“小妹不必焦心,今夜安心睡着便是。我与一干手下方才已补了眠,就待晚间执行宫内保卫诸事。我亲保定坤宫,定叫你一切无失。”


“有小拙姐相护,我万万放心。可三千微轻,陛下尚且……”


“你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又是我妹妹,勿言己身微轻。至于陛下、千万放心,今夜琉璃宇清宫各殿内,埋伏禁军暗卫三百人之多,二级宫门的城墙上,亦驻有大量暗卫。入夜、三郊大将率部出动,乱将止于内城。”


果然是冲着陛下去的,可是……陛下有盖世武功在身、那一宫之内竟还要藏三百人的精兵护卫!


三千顿感事情重大,心中惶然发紧,薄汗已湿了脊背。


“陛下说了,三月之内屡屡受试、国中前无此例,三千小妹再是文运文盛之星下凡,也定然日夜温书、劳累不堪了,今夜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下是正理。明日一觉醒来,什么事儿都没有的。”


“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这样的潇洒、这样的哄幼之语。


可她不是孩子。


三千撩帘侧望,唇勾苦笑,却见十几个白袍医者如白鸟一队袍翼翻飞、跟着前方四位宫人抬的一担,疾快的脚步划过宫砖铺就的敞阔平地。从斜方向而来、冒着烈日直去西北的琉璃宇清宫。


小拙将军的车子向西南行,三千回视盯着那担、看得眼酸:“那是御医队?那担上……”


灰长发的高个儿女人,却不像是病重的储君殿下。


“嗯,是御医队。鸥声御医身子不壮实、近来奔波太多不慎扭了脚,但她毕竟主理御医院诸事,又敬业、不得歇息。此行、恐怕是给陛下汇报储君病况的吧。”小拙速度不减、稳稳地说。


“今日……陛下忙于殿试,不能守于义姐病榻前,想必心中焦灼难耐。”她想起女人孤苦的往昔,想起她谈及义姐时的明媚脸色,想起她今日谈及储君的疲惫无奈,心里又是控制不住的一片疼惜,点点酸针扎刺心房。


“是啊……”小拙这样简短应叹。


三千默了,她知道最后一个至亲离去,此后天地之间孑孑一身、该是如何茫然。


君侧之位、储君之位。

从前,她机关算尽也想拿到,入朝做宠臣、设计将鬼君弄残害亡,自己摄政称制;若无缘科举、就以美色争入后宫、假作浓情蜜意,最好诞下鬼君之子、立储之后再杀人诛心……之前,她总存了份颠覆朝纲、搅一片血雨腥风之心。


因她总觉得,这该是个暴君。


得艺女司庇护之后,她却食香寝暖。

读书之后,她不忍以私仇牵连百姓。

知君之后,她再不愿亲手害她性命。


无论艺女司的庇护、亦或是破例参试以来的种种,她真心呵护她,她……亦会敬爱她,亦会心疼她。

此仇何解?值她一条腿还是一根手臂?四肢若太多、便咬掉她一块肉吗?

她颦眉而笑,她不知。


这么想着,三千已坐于定坤宫内殿的乌木小卧上,在香氛袅袅中捧着闲书发呆数个时辰了。


她见高个儿婢女为她点燃香氛时粗手粗脚的,端上晌午和晚间饭食,都撤菜盖、随手验毒,就全然明白宫人均是兵卫所扮。于是也不吩咐她们,自己收书将饭菜用了、收起碗碟在食盒里。


宫人笑盈盈、大步带风地走来收拾盘筷,一手轻松地提溜起食盒,一肩挂起桌布道:“鹿大人别客气,交给咱们就好。现下备热水洗浴,还是……”


哎……大概自从登殿试结束后,所有人都知道她得宠之深、都提前叫她一声大人了。


“多有麻烦,若现下方便的话,鹿某想早洗了。”


她想如今擦洗罢,和衣而卧早些眯一会儿,晚上能浅眠警醒、以备不虞。


“麻烦什么……”宫人闻言怔了下、低头打量自己手提肩挑的轻松样儿,大方笑道,“咱的演技是不佳。”


三千摇头微笑,又一揖问:“姐姐,敢问为何严阵以待至此,需要连宫人一并撤了?陛下宫中,今夜定然安好吧?”


“哎,不是,这定坤宫向来无人入主,陛下向来无意铺张、各宫的宫人无冗余,故而今夜只有卫兵来守。不过一派亮甲银刀的、恐叫鹿大人睡不安生,陛下特令咱们半数扮成宫人、是让大人舒适安心之意,怎知在下根本演不出那味儿、让大人更加焦灼了。哈哈。”


“原来如此。陛下安我心则安……多谢姐姐了。”她才知道女人亲自细细吩咐过,松颜的同时又是微作面红之色。

情,半真半假,她已熟习之。


“哎,您且放心。在下这就去着人备浴水,您洗了早歇息。”宫人更带笑意打量她一眼,大概心道“果然与陛下有私情!”,就满足轻快地走了出去。


这怎么都是些红娘心性的人啊,三千失笑——此处不像是皇宫,倒像是陛下组建的月老庙了。


定坤宫,说来是自己那位前朝“皇祖母”作太上皇时住过两年的地方,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能住上一夜,三千新奇观察之外、心下确有唏嘘。


父亲王薰年少时,因生父争宠行为不端、他也不受宠爱,13就被封了亲王远远南去。而自己出生时恰逢动乱,是以未曾来过此处,看着、甚是新奇。


带有前朝的纹饰花样之类的雕饰和家具,全部拆撤了,但依稀也可从高顶和粗梁柱子辨出前朝雍容堂皇的风格。


看宅相书说,家宅中居所越大的、气场和地位越高强。以整个皇宫为单位,这儿曾作太上皇的住所,屋顶望去比皇帝的琉璃宇清宫殿中高,外殿更深阔,从起居内殿望去洗浴处,竟有十道渐行渐浅的紫云轻纱重帐,和一道绘有紫花白月的金漆屏风相隔。


想必整体比君王之殿更大——王雷湖起初执政时没有话语权、处处被皇祖母压制管控,从宫位大小可找到证据。


三千未曾消受那花瓣坐浴、用瓢子捞水擦洗身体后就换了新棉中单,其余还作日间打扮。


除了起居内殿的诗卷小说等书籍和笔墨外,三千又在床侧小案边发现了南方人常玩的歌牌、小军棋等,自己徒留印象、不记得玩法,但下令布置此处的人的心意,她能够明了。


望去独灯一盏映亮的墙壁角落,亦挂有面崭新的飞镖垫,至于飞镖盒……动起心念找了找,果然塞在床里侧的枕边,打开一看,柄柄利镖,锋头刃寒,皱眉时、忽见盒盖内侧有书——“此物能护清梦,安生睡罢”。


是她的字迹。


这不是……将她当成了爱做噩梦的小娃娃吗?


三千的身子软在层层棉锦被和薄毯铺就的大床上,坐着半晌,细手捧那小盒哭笑不得。


亥时钟刚敲过,三千就和衣躺下了,很快,迷迷糊糊听得梦中遥遥一声:“殿角何人!”


过后几声擦刀弄枪的乱响,三千睁眼迅速坐起身时,又听见同一个声音说:“不知是文大人!请恕在下无礼之罪。不知大人夜间来此是……”


“文大人,今夜宫中严守,您又是……”是小拙将军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后话。


那人声音微哑、沉稳而口舌略滑,连字说得飞快,亦听不清:“我见此处有……”


天官文命?一朝帝王一朝天官,前朝亦有天官、只是王雷湖偏好蛊毒邪灵之术,不信数理,天官只从于帝王一人,渐渐不得君上信任、那时的天官便默然退隐、消失了。


直到新帝登基,除掉大部神庙、魔殿之淫祀,向全国推扬星斗数理之法,当初那天官的大弟子文命见时机到来、便欣然出山。现在内城紧靠皇宫的司星殿中,就是他为陛下理司星占断之事,据说奇准无比。


三千想了想,果断地跳下床去穿靴出门。


“鹿大人,怎的不歇息……”


三千在几道呼声中扶门而望,一个全身提溜搭挂,垂坠葫芦、竹筒、罗盘等物的白发男子披发站在稀淡月色里,薄唇,似是大小眼、眼中亲善,一派神秘和祥。


银线绣星图的墨袍罩着他不高的身子,见了三千、声音欣喜得像个摸着糖的小孩:“就是她!啊!就是这位大人!”


三千眨着迷茫的眼睛,胸内心跳加速,不知对方何表、暂且未发一言。


小拙按刀看了看她,快步走来道:“实在抱歉,深夜丑时惊扰了小妹休息,这位是当今为陛下司星的天官文命,说此处有异光散发,想求见宫中小妹。我已与他说过、陛下前几日嘱咐占断的就是此宫、此事,他仍执意要见你一面。”


还以为数秒的短短一寐,竟已过两个时辰。


自己确实也是累了。


“文大人,久仰大名,有什么话可进来详叙吧?”她福身点一点头,又小声问小拙,“陛下向文大人问占时、没说过小妹的姓名、样貌之类吗?”


夜色里,小拙脸上冒红,将黑眼眯起来笑说:“陛下问的只是,她若有在意之女子,今夜护在何处方便。文大人也只问了你的年岁,就作占断了。”


三千闻言、脸还没热起来,那文命已捞着两只广袖大喜过望地冲上前,拉着她的白袖子就向屋檐外去,边带她下台阶边说:“借月看看、快叫下官借月看看!”


一时间诸多护卫都急眼了,抢上来乱成一团,口中呼喊:“文大人!什么要紧事都进殿来罢,万万使不得!”


小拙见文命手上攥得紧,那一身使不完的牛劲、要将惊异不已的瘦小三千拉去月光盛大的空地上。她绝不敢伤天官,于是霎时红目抽刀,去斩三千被拉成长长一条的白袍袖。


三千用手制止小拙,幸好她里面衣服穿得齐、灵机一动脱去了松披的外袍,着内里月白色的交领襦裙、发声清越道:“文大人,我恰有要事问您,请随我来!”说罢就要回转身引他进殿。


此间云霁月明,清晖澈遍鸦色天幕,文命手里攥着那莹白的垂地白袍,回头愣愣将月色下的她瞧了瞧。


“下官明白了,请您留步。”他喃喃着呼吸一紧、定定看她回望的脸庞,稳当地解下胸前竹筒、用手心接了六枚银钱币,顺地一抛丁零作响,恰直落成分布均匀的一线,银币在皎白光下璀璨生辉:全为反面!


文命见之、作了然色,他垂目跪地、深伏下去,竟对小小三千行至高礼,口中道:“太阴天母入主坤位,名正而言顺,此后百载国事万和矣——”


三千满手冷汗、愕然后退一步,回望顶上那定坤宫沉于墨黑阴影的牌匾时,耳中鸣成一片。后方的卫兵包括小拙,清楚见了银币的,也均是发出森凉倒抽气声,甚至犹豫要不要随天官一起跪下。


太阴为至阴之意、为月亮之意。她是天母?……可这人间的天母,究竟又为何意?


三千呆在阶上,一口郁气堵住心口喉头,心里急道:文大人,原只是想叫你进去,顺便帮我查查手上的痣,怎么唐突地出此重言!!


四周寂静,贴那地上凉凉宫砖、似乎一遍遍响着文命话语的回声。


小拙突然面色紧张、如临大敌,几步上前要护她回殿——可,为时已晚,登上台阶一半的三千,忽见越过一个西宫的西北宫殿顶端,无声冒起一点猩红的火色。


火色入天、青烟也消,她眯眼,见那殿顶升起了一面荡荡的血红旗帜。因为望见了,于是隐隐可闻巨大旌旗鼓风之声——是血信。


陛下重伤、护驾之信。


莫论三千,身侧众卫哗然而惊,有人已几步上前、面色铁黑欲冲去西北。


“谁敢乱动!”小拙大吼如撞钟一记,大掌捏着三千的一边肩膀稳住她,再对众卫吼,“混账!忘了陛下给你们的是什么令?!”


“回将军!护卫鹿大人之令!”众人重新列阵、刀柄在握,面上却都显出咬牙绷唇的神色,有人眼露水光、高大身躯微抖。


若不是小拙捏扶着她,三千确实要稳不住脚下了。

异变。

重伤?

怎会生如此异变?!


明明早上她还好好的!……只是担忧诸事、疲色多了些不是吗,她温声嘱咐自己时还很轻松,什么,你安心睡下便是——“明日一觉醒来,什么事儿都没有的。”


怎么骗自己。

她若就这么猝然重伤死了,自己的仇怎么办,自己的情、又怎么办!……


“文大人,您也进来吧。”小拙终是被文命坏了事、未守好此夜职责,她忍怒对跪地的男人沉声说了,就要带三千进殿门去。


三千却出乎她意料,在一地静默无声的月色中,猛地扭身转头要挣脱。


奈何身子太瘦弱、她根本挣不开这位将军的一只手掌,于是边用手死命掰小拙的手指,边抑制颤声、求说:“还未闻半点行军厮杀之声,此处离陛下所在、快跑也不到一刻、求您让我去见陛下!”


“别胡话,小妹。”小拙满头渗汗地制住她,未曾想三千犟起来也是一身的劲、那胳膊看着甚细,用全力却能将她推一个踉跄,她不敢按伤了她,不能使大力,又怕三千跌下阶梯、于是口中急吼吼道:“三千小妹!陛下令你今夜在此,令我等众卫舍命护你在此!”


“陛下说!”三千哽着嗓子抢道,“……乱将止于内城,将军又说过、有众多兵卫守护,陛下怎会受此重伤……能否让我见见她,三千愿担所有罪责……”三千扯着小拙的肩甲一角,冰眸似含血,口中无力求着、两边眼眶俱红,水光轻漾。


再看一眼那满映月光的血色大旗,她的泪线就不觉滑过脸颊、未曾失声痛哭,满面,却是人人见之不忍的怆然悲容。


“陛下,当无事……”小拙极小声地在她耳边咬牙道,似乎怕众人听见。


无事?有内情?三千又悲又疑地瞧她那双墨眼,未等小拙锁眉点头,三千粉唇半启、口中轻问,嗓音却似寒剑铮然作响:“将军,保证吗?”


保证……小拙却艰难吞咽,鼻间轻喘粗气。


她只知大概、未见实况。


心中亦有担忧、又怎敢轻易对她做下保证?


天官文命却满脸平色,一枚枚收了地上他的银币、撩袍上阶来,抻着脖子看看瞧瞧两人,口中却是呵呵一声笑:“天母愿往陛下处,将军满足了她便是。左右、今夜乱兵闹不到宫内的,下官早算过了——早去、早回、早睡觉,嗨哟,多大事儿。”


说罢,就自顾自稳步走进殿内去,寻地方打盹了。


小拙定然是想骂他,但唯恐骂天官会遭天谴,紧闭眼睛、眼珠在其下滚动着忍了片刻。末了下定决心、睁目如瞪地看三千泪眼,喉中低哑道:“罢了,便依小妹,随我乘马从禁道去,其间若生急变,莫怪小拙打晕小妹也要将你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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