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鬼元年十月初五,上疾愈、御驾远征。十二日,过冰狱乡以西与小拙、云雯两军会师平乱,十万大军西行过白头江、讨叛寇顺良王·阿准鬼娃……】
陛下疾愈?十月初五……?陛下不是当年八月就在冰狱乡扎营了吗?那病愈后受召出征的,不是当时的司兵部副大御、屠广泽吗?
按照6岁的自己的记忆,该是如此才对——
入冬时节,6岁的她在宫外求见艺女司掌事。门卫开始应也不应,后来无奈告诉她,若陛下如今在宫中,层层上禀、或许明后日就可以多出几个名额。
但陛下八月就亲征去了,留下来的众人只敢按规章办事,禀报也会被挡回来。
三千第一次知道,当今陛下,自己的仇人,居然连这种小事都会接禀、通融。
近子夜十分,开始飘小雪,虽然很快停下了,但同来碰运气的四个流浪女孩也已经走光,只有三千还犟着不愿走。
好心的卫长自掏腰包、向她递出整整三个金豆,说,今年宫中收孤已经满员,孩子、不然明年再来吧。
可她这么小,纵有些盘缠、在别处又有什么活路?带上金豆,更是容易遭偷抢之祸。
三千知道自己不能放弃,她拒绝那施舍,始终长跪磕头、口中朗声依旧,不停地求门卫放行通禀,寒风如冰枪.刺扎脊梁、侵袭每一寸细弱肌肤之下。
她脸颊耳朵愈发红紫、被冻出了眼泪、身体寒僵之时,是一辆深夜出宫的蓝锦布四驾马车停在她身侧,车上大人咳嗽不停,哑声问外间何人、何事。
得门卫禀报后,大人沉默良久、着人从帘子里给她丢了件夹绒的黑衬软甲后,就扬长而去了。软甲贵重,为军用护身物,整体沉重而内面非常温暖,是从人身上刚脱下来的。她穿上去好奇地翻开一看、衣角以蓝线绣有“广泽”字样。
门卫见状似是犹豫了,但仍不敢放行,只遣人去艺女司再问能否多收。好容易等到婆子出来说,清点有误、如今艺女司多了一个名额,却即刻有个十几岁的孤女从边上跳出来,野蛮地打开三千、抢上前去。
这回门卫纷纷骚乱起来,怜惜三千,争相为她说话,三千见这些大叔大姨很有正义感,一时也感动地眼泪汪汪。
婆子嘴上应着,却只在意女孩的样貌,用帕子将两人的小脸都擦干净后,借着月光一打量,终是满意地将美人胚子三千领走了。
拢起保暖保命的夹棉软甲、抹开乱发、撑着几乎跪碎的膝盖站起身,跟婆子小步蹒跚走入那高深的宫门。
6岁的三千,最后一次回望宫门外自由、却危险的世界——
却见那四驾黑骏的蓝色马车,正趁冷冽月光端端正正地向宫门快速驶来……
她幼小的脸上第一次现出苦笑,是因为明白了:门卫的大叔大姨们并非富有正义感,只是见帮过自己的大人车马归来,不希望得罪了那位高权重的“广泽”大人而已。
权力。
父亲王薰总紧皱眉头、挂在嘴边的缥缈物事,它的功用,第一次这么直观地展现在她眼前:上位者随手一抛的施舍,能救下她一条命。
——她是很想感谢这位大人,不过白头江以西讨寇一战,屠广泽战死疆场,听说那人也是孤女出身,没有什么亲友。
除去在例年冬天告慰将士亡灵的祭日上、多为屠大人祈祷冥福,她就再没有报答屠大人的方法了……
总之,这籍册该是记错了吧?
午后微热的雪亮蓝光由窗棱细细分割,碎了数片清爽、照在她手中“纯花女族语版”的侍密部所藏军史籍上。
忽被身后垂帘声惊扰,她扶着眼镜微偏头一望、再回头,籍册上天光尽消,室内开始点灯。
身侧小侍亮着一双蓝醇的凤眼,正含笑为她点亮一盏清油灯。虽然此处所用小侍均是不识字的少男少女,三千也警惕地微拢册子,她看了看那新式样的油灯,等这位英永动作。
英永两只深蓝眼睛薄映一层澄黄、看不清情绪底色。她伸手罩上细腰大肚的琉璃灯筒,目光却一直覆在三千的眉眼上:“天母大人,阅册入迷,仔细灯火烧了眉毛。”
“退下、外间守着罢。”从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喝令。
陛下出言,点灯小侍们纷纷喏声速退,偏这英永谑然瞧了三千一眼,才退出侍密部细长的议事房去。
侍密部,没有正式悬匾挂牌的堂院,却是设在“宙合宫”东偏殿附带的长房之中。长房本为宫人居所,因陛下政事繁忙时常歇于东偏殿、宫人又较前朝少很多。
为方便召见侍密部官员,遂将空置的此处作为议事房用。
“鹿卿,元年到四年,米鲁尔国尔尔王三世册立菱海王,而遭其他三王同戮的军史籍册,可有全找到?孤记得刚好有十册。唔,只找来官话版的就足够,纯花女族大人亦读得懂。”
温声好言,仍称她为鹿卿,不称天母。
陛下将自己放在侍密部,真叫自己做了查阅、整理军事典籍的侍籍小官,而不叫自己参议朝事兵事。黄嘴雏儿三千,心中倒一片安然自适,没有身在重臣之间德不配位的惶恐。
虽然陛下口中话语、眼中目光常与她似有若无地调情,定坤宫,陛下实际也只在两周前去过一次。
陛下查看、询问她寝食诸事后,就上御车、去徐风宫中日常陪伴昏迷中的储君了。
过后一日,司礼部送来了陛下重新钦点的日常俸物名册,撤去十样胭脂水粉、生丝绸缎和金银簪钗等物,按照同等价值添置书籍画册、养生健体器物、珍品滋养食材,并允她随意挑选藏宝阁中四海所贡的珍稀物件,置于定坤宫中赏玩。
情且真挚温暖,可即离浅挠,令人心痒。
三千起身、在一堆书墙后匆匆藏起那册子,说:“回陛下、官话版十册均已找齐了,纯花女族语版还差元年第一册未找到。”
“无碍,这就呈上来。”女人勾唇一招手,笑容未止,看着衣袂飘飘、抱册而来的三千,又开口问,“鹿卿,孤见你在下面仔细读过了,便要问问你——尔尔王三世册立菱海王,最终遭戮,原由为何?”
长房两侧书案前的十位重臣闻言,皆带笑回望这小小的“天母大人”。
经过大约一个月与三千的相处,见她容姿清肃、待人有礼,又见陛下未叫她参豫枢密事宜,是以、关于三千的媚上干政之议渐且偃息。
此时众臣眼中两分好奇,三分恭敬,五分是想瞧她的笑话。
三千从来都坐在后边整理、誊抄资料,陛下如今是第一次叫她于军事上发言,她有些不知所措。
很快镇定下来,大步上前将册子呈于御案,举白袖作官礼、以回答策问的口气清凉恭谨道:“回陛下,原由,是为同忧相亲之理也。”
在座众臣,有几个扬眉点点头。
“嗯,”女人展颜露齿而笑,赞许道,“你且仔细说说。”
“是。尔尔王三世、素来与其父私生子登儿鲁不和,即位初年,却册立其为东部菱海王,赦天牢罪众、驱饥荒流民充填其军,让不善军事的登儿鲁和一群暴虐、老弱之众抵御我盛花朝铁骑,本意为令其早早战死,以绝心头之患。
而陛下当机立断,令西域大将退兵百里、半年内驻扎地未有变动。
外险消去,内忧成了重心。登儿鲁借机遣使臣向境内俊州王、北山王以此言游说——
尔尔王三世不豫我王已久,却册立其为菱海王、并为其派遣军队,是为家仇尽消,兄弟东西合剿中部两国之意。
然而我王受此异母兄欺侮良久,多有不信,恐被借刀杀人后再遭戮,我王以此小国之力无法抵抗、遂急欲与两王结盟。
勿论此言之中真意几何,小国之忧惧、三王皆同,同忧而相亲。因三志紧密相求,登儿鲁终获两王之信,三国团结一致起兵造反,终戮尔尔王三世。
米鲁尔国四年内战,非陛下退兵静观之举措不能成之。兵不血刃、使米鲁尔国元气大伤,陛下隔岸观火、实在英明。”
“嗯,不愧是孤的状元,答得实在好!就是有一个缺点,哈哈……”女人双肩微震地笑了,倾身抬手就轻拍她的头顶,眼波明媚、轻道,“总爱拍孤的马屁,事事不离奉承之语。”
“陛下……”三千顶着头上一片温热、后背出汗,清俊的冷脸现出赧然含羞之色。
女人眨一下眼,收回大手,不再捉弄她,只柔声悄说:“在侧稍留。”推来小凳在自己身侧、又贴心地将御案上降温的锤银冰壶挪到她这一边。
三千于是享受徐徐凉意、红着脸在君侧坐了,众臣见她接受陛下呵护的那样子,以为她是少女含羞、皆笑。
司兵部副大御之一的白贲出言道:“鹿大人说得不错,陛下当年令大军退驻一举实是明察冷静,但,哎,毕竟隔一片茫茫菱海、吾国不善水战,终未能定下出兵策略、也是无奈。”
“是啊,未等到坐收渔利,却终于是养蛊一般、养出了四世——登儿鲁这野心勃勃的蛊王,去年隆冬节前朝贡,居然送来火药和铳机,实是与西南的澜锡瓦大陆诸国勾结、互通军火,向孤示威!”
女人眼中发暗、收敛微怒,低道:“孤欲兴海师,设司海部,选派远航使。一来备战极西菱海,一来开拓大洋航道、海外建交,绝不能叫一个小小的登儿鲁占得先机。”
三千心中一跳。
她不能料到出身内陆的陛下,在欲举兵米鲁尔国之外,还能存这壮大海师、出使四海的远见,心下佩服。虽不知道船队远航是否会劳师动众而无所获……
但这般重大的决议,陛下竟专门叫自己上来听,不知何意。
“闻陛下所愿,”玉绝尘沉吟一瞬,出案躬身道,“臣将一如既往,严行选吏中诸监察事。”
立即有两三个司兵部大臣出列跪下,互望几眼、兴奋道:“臣等愿为陛下举荐、寻觅司海部新吏!”
“要行考事选人,还需叫白杉生那厮来监考。远航使精通航海用兵之道、身强力壮外,还需通异族言语、使臣之礼,选出人来孤要亲查亲览,不是选几个沿海出身的武举人就完事了的。”
女人从冰壶中拎出个满挂冰滴的白瓷小盅,放在案上,三千看见里面是微散酒气、剔透醇美的紫红色葡萄汁。
“陛下所言极是。”
女人用指甲将小盅推到三千面前,突然唤身侧的她:“鹿卿。”
三千屏息垂眸道:“臣在。”
女人默然,长长的指甲,又将小盅向她那侧推了推,三千了解她的意思,只好以双手端去品了一口:顿觉酒气清淡袭人、甜蜜冰爽无比,极解暑热。
女人才问她:“鹿卿乡试时,答那地理百科题,全卷唯一扣了五点分数的一问就在此处,鹿卿因此终未拿到乡试状元。孤便问你,是否还记得那一问、问的什么。”
“臣记得清楚。问的是我盛花帝国,沿海天然良港共有几处,在何郡、此郡气候特征,各个港口因何原因被称良港。”
玉绝尘等人在下微笑颔首——时隔几月,三千竟还能将题目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嗯,此问按说极为简单,天鬼大集成中只记下五个港口,鹿卿却多答了一个,因此扣分。”女人支颐勾唇。
自己的考卷,她看得、记得如此清楚,叫下面大臣听见了,又是要议论自己得宠如何如何深……
三千不禁汗颜,想也不能辜负了她这番重视,叫人看轻了去,遂抿下口中凉丝丝的甜意、仔细答道:“是,臣以为悦郡沿海的三泽湾,亦是良港。泽珠岛和周围几个海湾,形成了较长的护岸线;海水深、亦有足够平地用来堆积货物。
虽然水道少了些、有少许泥沙淤积问题存在,但悦郡气候湿热,不存在冬季海冰困扰,加上、悦郡民富物丰,近15年来乘船北上行商的茶商、丝商亦成立除淤民治会,协力治理淤泥。
臣以为,将来与海外诸国建交后,三泽湾不成为我盛花帝国对外开放的第一大港,也可成第二、第三。
天鬼大集成已进入第三次查修整理阶段,臣揣测、也许修书的各位大人会注意到这一点,故而冒着扣分的风险、将三泽港答上。”
她句句谦逊小心,但不能掩饰自己意志的笃定和行事作风的胆大。几个心思敏锐的大臣听了,投来有所改观的眼光,再不将她当小儿视。
“敢问……鹿大人,”白贲是细作暗卫出身,瞬间起了兴趣,眼中含有亮锋、硬手作揖道,“鹿大人虽出身南国,然而幼年就入宫内艺女司,又怎知近15年来悦郡茶商、丝商连年协力治淤的事情?天鬼以来,各类典籍记载悦郡商人治海的历史,均写10年、12年左右。本人掌管悦郡沿海兵事,也是近3年来才知,商人联合治海已有15年之久。”
鹿三千秀眉一紧,鬓边汗湿——这倒是自己随父亲占领悦郡时,趴在父亲膝上听军报时无意得知、无意记下的事儿……朝中全是千年妖怪万年精、不能小视,真是言多必失!
就说,是自己小时候刚识字时、偶然阅得的前朝旧书,或者干脆说不记得了……
“唔、孤最近,倒是准了天母大人购阅前朝书籍来的。”女人在支颐的手上挪了挪脸,目光投向白贲,轻松自如地为她解释:
“鹿卿不爱脂粉簪钗、绫罗绸缎,孤欲投天母大人所好,就将俸例的这些物件换成同价值的书册,只要不是禁书邪典,都能送进来看。鹿卿行事有分寸,既入侍密部,与列位爱卿所接触的机密等级同格,就算读些禁书做研究、也算合理。
不过要孤说啊,你们修书也该有些前瞻性,就像这三泽港,孤也以为,若有鹿卿这份远见、说它是天然良港也没错,白卿、诸位,你们说呢?”
三千惊吓未消、又是极端讶异,向下眨了眨睁大的眼睛,余光瞧着女人。
“治淤手段越发先进,加上悦郡的商业繁荣……确实可称良港,但是否天然,臣以为、还需斟酌。”有人亲附三千、说,“不过臣以为,多加三泽港一答、亦不该将分全扣了,因此判卷失误、鹿大人与三元之位失之交臂,实在不该。”
“大人言重了,是下官答得不尽合理。”三千回道。
“唔,大集成、是要好好斟酌修订的,”女人捏过三千喝了一口就不再动的小盅,在指腹中转了转、举盅一饮而尽,那唇和牙尖泛出紫红纯熟的诱人光泽,女人用舌尖缓缓卷去、低声向下道,“白卿,你以为呢。”
三千扇睫轻抬眼、看得心动入迷。
“原来如此!是臣逾越了。”白贲又被点名,唯恐君怒,忙低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一介莽武、万不该妄疑读书万卷的天母大人。”
女人坐直,从鼻子里轻哼气,揶揄道:“白卿啊,你为孤行万里路,见多识广,亦可抵那几卷书了。”
“臣不敢。”白贲讪笑汗颜。
“如此罢了,孤今日申时半还召了司礼部的、申时钟声已响过两刻,孤该摆驾过去了。众卿先将这案上军史籍研究透,若有心、可在此议司海部新立诸事,酉时前熄灯闭门便是。玉卿,长房钥匙还保管在你处。”女人说着起身,整整长发和袍衣。
“臣明白。”玉绝尘笑应。
三千坐在原处默声不语,想着是否该回去将胡乱藏起的典籍整理好,又不便听议米鲁尔国战事、司海部的选吏一事……
女人离案几步后,在门边回望,对上三千茫然有所思的眼光,嫣然一笑说:“鹿卿忘了?今日就是与司礼部议熹凰山册封大典仪制一事。坤位之主、天母大人,却不过来么。”
闻言、三千两只紧贴鬓边的白皙耳廓也烧了个红透,她扶案起来、难堪地小声道:“陛下!切莫再以天母之名取笑臣……”
她察觉自己所言更像恃宠而骄的撒娇,只好封缄其口,在众臣惊奇的笑望中疾走上前、跟到女人身后去。
刚上车,深深坐进软垫的三千就接受了女人暧昧的视线检阅,还未等三千再求她、此后别喊自己什么“坤位之主”、“天母大人”的,却见女人红舌舔触牙尖,正色问道:“鹿卿,为何、要将纯花女族语的元年军史册藏起来。”
“臣以为……”三千心跳加速、抿唇愣了一下,答道,“臣以为记载有误,不便诸位大人和陛下查看。上记陛下有疾、十月病愈出征,但应该是……”
“应该是那屠广泽?官话版、也是这么记的。”女人沉了沉眉,终是舒展地笑了。
“正是、这位屠大人,臣当时跪求入宫内艺女司时,还得了她的帮助。未想大人一战不回、殉身沙场、三千再不能报答她的恩情,此憾终生难消。”
女人忽而凝眉、再一次上上下下认真望她几眼。
“鹿卿。”车子行在宫砖上,无甚颠簸,女人唤她一句后就久久端坐闭目,鼻梁硬挺、灰睫轻颤,再无后话。
唯有帘缝漏进来的微光,在她绛紫鬼纹袍的金绣上流溢着稀薄的光彩。
“……陛下。”她不明所以,轻声回应。
女人轻启眼睑,润泽灰眸从侧面看,含有寂寂之光,口中复低沉地唤她:“鹿卿。”
“臣在。”三千抓紧两膝所覆白袍,心急如燎火。
“孤的命……终是不好,”女人望向前方、语气松松地说,“7岁、19岁、30岁,按星运,每11、12年左右有一伤病之劫。7岁不慎跌入冰河、被义姐救起后高烧不退,引发哮喘;19岁习武时被金刀所伤、因炎症体弱时、又寒气侵体引发肺痨、终日咳嗽不止——
呵,屠广泽,根本没有这个人。是不能叫人知道、孤刚即位就大病一场罢了……
30岁、腹生顽石,术中惊痛昏死,险些再也不醒,幸得鹿卿所救。进入如今壮年大运后,亦是有一年会逢到死劫,极为凶险……天官数次为孤计算所断的,如今,尽数坦白给你。”
女人说罢,就再次轻闭眼睛,无表情的脸,如同冥想入眠。
三千接收到太多震惊消息,心神陡然大乱、胸膛如同被一片冰冷的空白占据,当下被冷意刺激得热泪狂涌、身体震颤、唇磕贝齿而口不能言——是她……!那咳嗽不止哑着嗓子,救了自己一命的大人……竟是她!
下一瞬,她重新感到心疼如绞、十指震痛,她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紧了女人结实温热的腰身,一股薰热的甜香在她鼻尖砰然爆炸开,浓得她几乎失去嗅觉。
她哽咽低泣道:“……陛下,不是真的,不能、不能这样……别信那文命的话、他说臣是天母,什么身泛白光,臣根本是暗淡无光、也没有半分天母之资!他尽骗人、尽说唬人的鬼话!……”
一只火热的掌,覆在她发顶。
轻抚了抚,扶正那墨玉簪子,然后小心摘下她落了几颗清泪的眼镜,折好、搁在自己身侧。
女人笑得温和,略带歉意地软声说:“什么劫啊难的,孤本是不怕的,可得鹿卿如此真情,近来仔细想想,却愈发地开始怕了。
孤知道自己大限在前,还与你暧昧不清、将你抬至如此天母之位,天下除孤之外无有人能取之,此事你怨孤吧?也莫太怨,待孤走后,你身为至尊天母,便是召三千个男宠、女宠在这宫里,也……”
三千心中再起一波惊潮、痛不能抑!她颤抖着泪音急喘一瞬,抬手勾住女人的脖颈,仰头、软唇便狠狠磕在她那尖牙上,撞得猛然一疼。她顾不得咸腥的腻液润泽了唇瓣,也尝不到自己盼了好久的唇瓣之软、尝不到葡萄酒汁的酸甜余味,只想极力去堵她嘴里那些可怕的话!
她紧绷的、战栗的唇,根本施展不出爱欲和温柔,只能诉说极端绝望下的心愿:不许再说!求你、别再说……
女人的大掌贴来,覆上她的后背,缓缓滑去她细腰处、一路烫若熨衣,捂热了她的五脏六腑。
三千被烫得颤抖不能自制。
女人尝试将她的身子抱近些,再压紧些。
让温软和心跳相贴后,不由得因舒适轻叹一声。火热舌尖伴着那湿润的唇风、伴着相同的果汁清新气息,探入她口中——在齿下、舌下轻轻勾摩一番,合着涎液吞下她几丝咸热的唇血,又轻柔地舔了舔那小伤口,见不再流血了才离开,技法略无,动作生涩而过于小心。
她抬手用掌根抹她的泪,用指甲和手背理顺她雪色长发,说:“莫哭。还有几年时间呢。”
三千仰头看她,摇头,泪又滚落、又数次被女人干干净净地擦去。
少女只能发出童语般的无理之言:“我不要!”
以前,她想她死,十年间每日入睡前都要算计、幻想一番,才能满意阖眼……却不晓得这一切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就能达成。
却不晓得、知道这一切时,自己竟会心痛至此!——
苍天无眼,她的命,为何、就这样苦……?
自己的爱恨,为何、就这样纠缠难清……
“泪流得简直擦不完,让卿哭成这样,又是我的罪过了,”女人皱了皱眉,免去了那疏离的帝王自称、对她一张泪脸,终是扯唇、笑语道,“……不过,是一个凶险的大劫而已,瞧我,强得像地府厉鬼,又有怒意做加持,怕什么,硬捱也捱得过去的。文命那厮、从来就是爱夸大其词,再者、你作为天母也救了我一回了,天母大人既说了、不要这皇帝死,就还有救……就会没事的。”
“真的吗?”三千真的只想听见这句“还有救、会没事”,听见她亲口承诺这句话,一切都会好,都可以充分地挽回……
她偎进她火热柔软的胸膛,手抚过她长长的绵软灰发,扯着她落在身侧的手指、紧握那热掌,重新作深呼吸,才闻到了她身上宜人的暖香。她心有余悸、又舒服地微微发抖说,“陛下一言九鼎,万莫骗臣。”
“……嗯,会没事的。”女人轻轻抱着她。
一会儿,她低首看她,像探索新事物的大猫般,用指节试探着、犹豫着抚划三千泛红的脸侧,刚歪头认真地抬起一点那润白的下巴,三千立即急不可耐地抬手攀她后颈,带一点血色的粉唇就这样重新吻了上去:
吻她朝思暮想的灰色眼睛、厚而热的招风耳朵、略圆润的凉凉鼻头,锋利森白的牙尖、以及丰软芳香的嘴唇——这样的顺序,一遍、匆匆喘息过、又是一遍。
如同干渴者寻到来之不易的、梦想中的水源,只一滴一滴品尝、来确认其甘甜清润。不知多少滴醇液缓缓入喉之后,才敢探索进水源深处,让唇舌被其包裹滋润,整个身心,亦无怨无悔地全然没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