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她不明白,李云裳何以能如此厚颜无耻,不仅公然留下,还擅自爬上了她的床榻,这种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她不是小气的人,真是因为宵禁李云裳留下来倒也无可厚非。但李云裳那看似无害却又隐含深意的眼神,说是没有企图,她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窗外的虫鸣夹着雨声稀疏而断续,更映衬出夜的深沉与宁静。她臀部的伤势在那时惊吓坐下时直抵患处,但因被身后人吸引了注意力,她几乎忽略了那痛楚。此刻痛痒交织让她难以忍受,她紧闭双眼,紧咬牙关,驱动意念压抑住身上的不适。她告诉自己,只要熬过这一夜就好了。
偏偏身后李云裳身上散发出的味道飘过她的身侧,勾着她的心神。那味道不似脂粉的浓烈,那是衣物洗过后皂角的清新?她嗅着自己的衣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把注意从李云裳身上挪开,那若隐若现的香气又像是有了魔力一般,缠绕在她的鼻端不停地引诱着她去探寻。
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是夜晚的寂静和身体的疼痛共同作用下的产物。李云裳的呼吸声却像是和她的心跳同步,一声声地敲击着她的耳膜,让她无法忽视。
这样匀称的呼吸,她应该是睡着了吧,华春想。接着翻了个身,想要寻找香气的源头。
黝黑的视线里,李云裳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是星空万象里两颗明亮的星星。她静静地望着华春,这个动作应是保持了很久,她浅笑的时候能看到眼睑分泌的细微泪珠,她欲张口,华春猛地翻回去,动作之大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过激,香气也随之被搅散了。
她觉得背后有些痒,李云裳纤细的手指似乎轻轻触碰到了她的背部,她僵直了背脊却因为顾及到屋外的华老汉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自己的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会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又要作什么妖?她没好气的想,然而,李云裳的手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地停留在那里,像是一个无声的问候。
罢了,随她吧,只要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她也就懒得再计较了。她缓缓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陷入睡眠,但背部上贴上来的温热,却让她险些跳起,就在她要失控地大叫出声时,耳边传来那句轻的不能再轻的话语:
“对不起。”
声音太轻,她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李云裳隔着亵衣在她背部轻轻地摩挲被那层布料遮掩住的疤痕,不知怎么就把道歉的话说了出来。
可在她的计划中,她要说很多,但现在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只能发出这微弱的三个字。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华春确定了,这不是幻听,而是李云裳真的在和她说话。她的话语里,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恳求和懊悔,这是她之前从未听过的声音。
“华春,你知道吗?我娘其实不是李府的女主人,我娘连外室都算不上,只是我爹在画舫里邂逅的一个普通女子。我娘生下我后,就被我爹抛弃了。我爹虽然给了我一个李姓,让我成为李府的大小姐,但我又好像从未真正属于那里。”
“我试过讨好他们,我学着他们的模样,说着他们的话,做着他们喜欢的事,可是无论我怎么做,他们都不满意,总是能找到新的话头来嘲笑我,贬低我。”
她不明白,既然每个人都不喜她,为什么还要让她留下,每天面对那些虚伪的面孔,她宁愿从未有过这样的身份。
“小时候我就总是在想,如果能有一个人愿意了解我,接纳我,不在乎我身份的人,那该多好。所以当有人愿意靠近我,不论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会全力去珍惜和相信。”
“但是啊,那个人骗了我,他把我推入了湖里,湖水好冷好冷,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我挣扎,我呼喊,可是没有人来救我。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但我没想到,你出现了。”李云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和真切。
华春静静地听着,手肘撑起的动作让她微微侧过脸,扫过李云裳那张在月光下略显苍白却又带着坚定神色的脸庞,听她继续说:
“我没见过你,想要问你的名字你却跑了,但我记得你穿的那件破棉袄,就在府上打听,终于打听到你!”
她的声音在说到这里时激动了起来,心跳跟着在加速,似乎想把自己所有的感受都倾诉给华春。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发现你只是某位长工的孩子,等时间到了就要走的,我就去找我爹,可是我爹不大喜欢我,我说想把你要过来的时候他拒绝了,我就给他磕头,把脑门都磕破了,不过他最后答应了,嘿嘿。”
李云裳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而又满足的笑容。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年幼的自己,为了一个目标,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了能够靠近那个给予她一丝温暖的人。
“但是我也没告诉你,还谎称是院里缺人手,我一句话,爹就把你买下了。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
这个时候,华春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孩子气的执拗和纯真,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它们很快被悲伤所取代。
“可也是这个时候开始,我开始犯错,我以为只要不拒绝就是接受,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你就会对我好。我忘记了,我和你,一个小姐一个家仆,身份之差,如同天堑,难以逾越,这当中有多少是我不曾了解,不曾体会的。我试图用我的方式去弥补,去修复,但往往适得其反,让你更加痛苦,更加疏远我。”
李云裳的声音开始颤抖,屋外应景的雷声正如她的内心经历的一场剧烈风暴。华春可以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那种深深的自责和懊悔,如同冰冷的针尖,刺痛了她的心灵。
“我——”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华春突然打断了李云裳的话,语气也显得有些生硬。
“如果你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得到同情,那么我告诉你,我不会给你。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不需要你的解释。你的身份,你的经历,对我来说都并不重要。过了今晚,我们就会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你还是李府大小姐,是受宠还是被排挤,都与我无关,我们之间的交集,就到此为止吧。”
李云裳被华春的话惊得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华春会如此决绝,这种感觉像是一股冷风,猛地吹过她的心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
“你……你真的这样想吗?”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她似乎无法接受华春这样的回答,她的眼眶开始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不让它们流下来。
没等自己回答,华春就感觉到床铺一边重量猛地消失,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还有华老汉睡梦中起来不明所以的嘟囔声。李云裳离开了,带着满心的苦涩和失落。
华春此刻静卧,却思绪如潮。她本应满怀欣喜,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甜美梦境,以及明日与华老汉一同离去的轻松。然而,她的内心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揪住,无法获得片刻的宁静。她翻转身子,凝视着空荡荡的床位,内心已是风起云涌。
她回想起李云裳那泪眼婆娑的模样,那低泣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还有那声诚恳的“对不起”。尽管理智告诉她应当冷漠,在华老汉的疑惑声中,她还是披上外衣,走出房门,口中喃喃自语:“我不是同情她,明知宵禁还冒险外出,若是被抓,只怕还会牵连我和爹。”然而,身体却很诚实。
屁股上的伤让她走不快,好在下着雨,土地是湿的,她还可以根据地上的脚印追寻李云裳的踪迹。
雨越下越大,华春撑着的伞不管用了,衣服很快就被打湿,她一边紧盯着地上的脚印,一边嘀咕着今年的春天雨水如此频繁,不知还要再下多少时日,再这样下去只怕要苦了地里的庄稼,不过渭州多是盐碱地,可供种植的田地应该很少吧?也不知道这边是不是也由那些富商或是高官来垄断土地,贫民百姓只有依靠租借或者劳作于他们之下才能勉强维持生计。自从离开蜀州,她就没有再投身农事了,干了那么多份活计,她还是觉得当个普普通通的佃户最为自在。
她的心思越飘越远,远到回到将军府那天,赵汐那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模样,李云裳抱着她替她挡下剩下的刑罚公然跟赵汐对峙的画面。
她至今仍对李云裳的言辞记忆犹新,那句“赌你会不会为了我放过她”更是时常回荡在她耳边。她深知李云裳与赵汐之间的关系远非寻常,这种关系她早便见识过,只不过轻蔑的很。一个身居将军之职的人,本应保家卫国,却沉溺于儿女私情;而一个出身名门的大小姐,本应研习琴棋书画,却对她纠缠不休。这些行为在她看来,无疑都显得幼稚且可笑至极。
可真的是这样吗?回过头来,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她们呢?她连跟自己——还是不要想下去了,她晃了晃头,掐灭了心中的杂念。
不可否认的是,看到李云裳和赵汐在一起,她会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种酸酸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住了心尖,奇怪极了,她这是又病了吗?
她走了许久,随着脚印渐渐被雨水冲淡,那个窈窕又显落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李云裳孤独地坐在一处破旧的屋檐下,雨水从破损的瓦片中滴落,溅湿了她的衣裙,但她似乎毫无察觉,又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了。
失神的双眸在华春靠近后才有了些许聚焦,她抬起头,望向华春,蠕动着嘴唇似在自言自语:“我爹一心想将我许配给能助力李家繁荣的权贵之家,哪怕对方是个坡脚的瘸子,我逃到蜀州,开了自己的茶楼,以为可以摆脱这一切,但命运似乎总是与我作对。我遇到了你,我以为我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但现实却再次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跟宋可卿走到了一起,还恨我入骨,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一定在想我这人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还听不懂好赖话,对你胡搅蛮缠,你在哪里我就到哪里;可是你不知道,你走后,我二哥找上门来了,还意欲强行与我行那苟且之事,我拼死抵抗,逃离蜀州又遇到了人牙子,险些被卖到北戎。赵汐救了我,我却因害怕而逃离,误闯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茫茫,只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小心翼翼地活着;到后面很模糊,只记得再之后,我已经在将军府里,赵汐给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我却错把她当成了你,顺理成章的回应她的爱;我时常梦到小时候,那个时候多好啊,我们还在一起,你可能也没那么讨厌我。”
李云裳仰着头,雨水打着掩护,不着痕迹的滑下眼泪,她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仿佛在诉说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可是,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喃喃自说,视线投向远处,那无尽的黑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深不见底。
***
灶火旺盛,热水逐渐沸腾。两位湿漉漉的身影归来,华老汉瞥见他们脸上流露的复杂神色,还有那缭绕在她们之间难以言喻沉闷气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他老了不懂年轻人了,还是躺着吧。
“水一会就好了,你先进屋把湿衣服换了。”
华春在灶火前忙碌着,对杵在一旁的李云裳说道,语气没有讥讽缓和了很多。带她回来自己真是中了邪了,人心要是铁打的就好了。
李云裳抿了抿唇,点点头,转身走进屋内。雨水的冷意已经浸透她的身体,衣物尽数脱下后就钻进了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少时,华春提着水桶进来,看了一眼被窝里的人,拾起了地上的衣裙,说着:“太晚了,你就先凑活着擦擦身子吧,衣服我拿去烤火,明日就会干了。”又走到衣箱旁翻出自己的衣衫:“都是粗布衣物,你将就着穿吧。”
在华春的观念里,富家千金如李云裳,应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沐浴更衣皆由丫鬟服侍,肌肤应被娇养得白皙如玉,衣着也是锦绣华裳。然而,眼前的李云裳却让她颇感意外。
那具布满伤痕的躯体在她灼热的目光下微微瑟缩,李云裳将头埋得更深,试图用那双纤细的小手遮挡住更多的肌肤,声音中透露出一丝颤抖:“你……还要这样盯着我多久?”
华春霎时察觉到自己目光的直率,她迅速收回视线,快速将衣物置于床边,随后匆匆离去。
这一夜,华春对李云裳的看法有了微妙的转变。尽管她曾对李云裳的执着纠缠感到反感,但此刻她的心境却异常复杂。李云裳的坎坷经历使她心生同情,对赵汐的误认更让她深感无奈。她意识到,自己在李云裳心中的地位,或许远超她自己的想象。
***
简陋的床上,李云裳已经入睡,华春却睁眼到了后半夜,仔细看看,她睡着的样子不但不显狼狈,反而有一种引人瞩目的宁静美。她的眉头微蹙,是在做着什么不愉快的梦。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她吧?她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早已抵过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那些伤害、误会和纠缠,在这一刻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华春枕着手臂,看着李云裳安静的睡颜,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惜。
接下来要怎么办,她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她和李云裳之间的纠葛,再难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