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对那些不感兴趣”还没说出口，曲野随甫便抢先用他一贯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说：“我先前买了志愿填报的模拟卡，用那个给你模拟过一次了。你之后按我说的填。”
曲野珉听说过这种模拟卡，小小卡片却价格不菲，几千元才能买到，一看就是专赚毕业生的钱。且不论它的科学性与准确性与否，曲野珉对自己的分析是有自信的，她查的资料都是官方数据，绝非自己主观臆测。
“爸，我也不是随随便便这么填的。我查了很多资料，您不信的话我可以给您看我的分析，都写在纸上——”
“这个是权威的，是有大数据的。你觉得你能跟它比吗？”曲野随甫不屑地说，“而且前两天我也跟省招办的人吃过饭了，送了几条烟……”
曲野随甫接下来说什么，曲野珉已经完全没听进去了。她知道此时已经没法说服她爸了，按他的性格，他会觉得他都花了这么多钱，肯定是万无一失的填报啦，而且曲野珉不学财务类的学什么呢？一切都是这么顺理成章，完全没有问题。假如曲野珉敢反抗的话，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体现曲野珉个人意志的权利是不存在的。她默默地站在原地，耳边是曲野随甫的大道理。她自然没有听进去，任凭思绪神游。父亲给人送烟了，她心想他应该买的是那种以千元为单位的烟，于是在脑中过着那些千元烟的名称和烟盒外观。虽然她没有抽烟的习惯，但从小到大就对许多品牌的香烟十分熟悉。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对烟有兴趣，这只是她被迫学习的一门技能——通过观察烟的型号和价格判断抽烟的人的身份。此时，余光瞥见母亲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她望向母亲。
待曲野随甫走后，母亲小心翼翼地走来，对她说：
“你爸也是为了你好。”
曲野珉“嗯”了一声。
母亲没有站在自己这边，一如既往。在家里母亲一直是这样，屈从于父亲的威严之下，曲野珉并不感到意外。在这个念头消散之后，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涣散，站在那里的自己形如一具空壳。在游荡回自己房间后，她关上门，饱含着愤怒与悲伤的眼泪悄无声息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曲野珉在之后不久便和两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坐上去欧洲的飞机，离开了中国。她早早的就把计划做好了，也早早的联系好了旅行搭子。因为是她想去，约等于她拜托人家跟她一块儿玩，所以她积极地帮两个搭子兑换欧元、订酒店，来来回回检查旅行线路和预备参观的景点、当地美食，总之把琐碎又麻烦的事情几乎包揽下来。原本是打算将此次旅行作为一次快乐的观光，现在看来其意义要发生改变了——那就是疗愈。她将如同古往今来许多人一样，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悲怮的神情，徜徉在那片大陆上，或是感受地中海的温暖阳光，或是观赏斯堪的纳维亚的幽邃峡湾。她迫于曲野随甫的压力，按照他的意思填写了志愿。她不禁想要笑出来。数年的辛苦与执着如同笑话，在不久前，她还对自己充满希望，认为自己总算就要逃离曲野随甫，但是她发现她想得太简单了。至于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她已经懒得想下去了，光是调动神经去思考，她就觉得筋疲力尽。许久没有过的颓丧笼罩着她的心，之后再想要流泪，但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欧洲，在曲野珉的印象中是古老而忧伤的。在二十世纪之后，随着两次世界大战和急速的现代化进程，殖民体系崩溃、且被美国文化所冲击的欧洲一度衰落，并以忧伤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痛苦而宏伟的教堂、府邸，和斑驳的街巷、城墙，注视着古老欧洲精神的没落。正因为他们的文明曾盛极一时，乃至霸道地睥睨世界，当迎来衰落之时，其哀愁就更加浓重。有不少的文学、影视作品就阐述了这种哀愁，而这种哀愁吸引着曲野珉。她觉得这种哀愁极其美。然而，尽管曲野珉做了许多准备，这次旅行并不是那么顺利——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她的两个旅行搭子。曲野珉热衷于看博物馆里美丽而意义非凡的展品，了解各个景点的历史并为之感动，以及品尝当地的特色美食，并不太顾及花钱。她认为既然是出来旅游，如果在花钱上太过顾忌，可能就不够尽兴了，因为重在体验。然而她两个同学却不一样，在花钱上相当斤斤计较，有时候还想占点小便宜；她们似乎对那些风景和历史兴趣索然，还时不时抱怨走得好累。她们的兴趣点则在于购物——寻找品牌，比如化妆品或者首饰。曲野珉看着她们把钱花在购物上的时候，心想早知道就不给她们兑那么多钱了，这些东西去免税店闭眼买一次不就得了，怎么看见一家店就要冲进去……总之，她不以为然，她认为这不该是旅游的重点所在。自然，此时的曲野珉并没有意识到她和搭子们的财力差距。她在小时候就司空见惯的各种名牌，对于搭子们来说可能是第一次见。
结果搞得这次一个多星期的旅行结束，欣赏了风光倒是其次，首当其冲的反而是让曲野珉明白一个道理：就算和某人关系好，但是一起旅行才能看出是否真的合适。旅行真的是相当能见证人的一些本质。这时候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有一个说法是“不要先结婚再蜜月旅行，要先蜜月旅行再结婚”，道理就在于此，别说朋友，夫妻更是如此。自此之后，由于旅行带来的不愉快如鲠在喉，虽然没有爆发激烈冲突，但曲野珉很少和那两个同学联系了。
自己不愉快归不愉快，回到国内时可不能摆出垂头丧气的表情，免得惹人非议。在旅行前曲野随甫就已经叮嘱过她，让她买奉原的回程机票，而不是直接回家。这样，她就得在家那边的机场中转一次。这没什么，主要是曲野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什么用意，无非是借此机会炫耀一番罢了。在欧洲时她也按照亲戚的人数购买了伴手礼，要不是曲野随甫告诉她他会报销伴手礼的钱，她会觉得肉痛的要死。谁想买给那些人啊！
到奉原后，看见不远处靠在栏杆上的女孩的身影，曲野珉心里咯噔一下。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曲野珉完全不知道。曲野珉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办，女孩便马上离开了。曲野珉的眼神追逐着女孩的背影，但看见迎上来的一些亲戚，只好收回眼神，开始应付他们。她在分发伴手礼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没有给女孩和她母亲买一份，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差劲。完全忘记了。怎么会如此？简直是她少有的社交重大失误。她恼火地思考着原因，觉得有可能是她还没有把那母女俩当作自己亲戚的缘故。她好像……一直用别的眼光注视着这女孩，说不清楚是什么，起码不是看自己妹妹的眼光。
晚饭时曲野珉熟练地展现大方而得体的姿态，向餐桌上的人们介绍自己的旅行，当然，只说了风景、美食，丝毫没提她和同学之间微妙的不愉快。她默默地用余光看向那个女孩，后者一直没有说话，只管埋头吃饭。看来她确实一点也不喜欢社交场合，也不擅长。除非主动和她搭话，不然根本不可能对她有所了解吧。是的，曲野珉对这女孩好像有些兴趣。不仅是因为这女孩是个美人胚子，而且……因为什么呢？阴郁的神情、内向的性格，加上丧父的打击……想不清楚。女孩似乎用沉默为自己筑起了牢不可破的墙。但是……恐怕会很有趣。曲野珉有种直觉，只要能够将墙凿出一个洞，只要能够多了解她，应该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当然这种“有趣”是曲野珉自己定义的“有趣”。如果真的会如她所料发生有趣的事情，想必能为她略显苍白的人生带来一些色彩。
机会来得很快——准确的说，只要有心，机会总是会来的很快。曲野珉发现那女孩坐在大宅的后院，似乎盯着那棵杏花树看。她便毫不犹豫走来，与女孩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