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终生与轮椅为伴，在见到自己雇主前，克洛伊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清晰概念。在这个堪堪迈过二十岁的青年眼中，坐轮椅仅意味着对方无法行走。直至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对有些人而言，那代表更多。
按掉闹钟，简单扒两口早餐，克洛伊边套上外衣边拦下计程车赶往工作地。站在大厅的仍旧是昨天面试的金发夫人，对方见到她礼貌地点点头，温声同她交待着工作细节。从她的字里行间不难猜出，过去照料雇主的人是自己眼前的泰斯特罗莎夫人，而且相当精心尽力。
为什么放弃呢？明明她看起来并不愿意找人接手。疑问只在克洛伊心底打个转就被她丢开，她不太乐意去找这个问题答案，毕竟无论如何，终归是自己得了好处这份工作能让她在库拉纳冈立足，没准还有余裕让她准备自学考试。万一因为某句话而丢掉工作，她会恨死自己的。
介绍完最后一块区域，夫人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
“她就在里面，现在应该已经起床。如果没有其它问题，我现在就带你与她见面。”说话间，夫人手已经落在门把上。
语言比她大脑更快，当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问出，“您真的不需要医学护理知识吗？”
“不必担心，智能管家会处理这些事宜。”
“我的意思是我只需要待在她身边陪她，既然智能管家能照顾，似乎没有必要再雇佣——”她到底在说什么，克洛伊只想给自己一巴掌，如果真让泰斯特罗莎夫人改变主意，该怎么办？她绞尽脑汁地搜寻词汇企图替自己挽回一二。
听到她的问话，夫人微愣，旋即脸上露出丝勉强的笑容，“或许你的工作比智能管家更重要…她有全套先进的护理团队。”那股自面试伊始便萦绕于她眉宇间的愁绪加重，“我认为，精神上的看护和身体上的照料同样重要。”趁克洛伊再问出什么前，她打开门，招呼克洛伊进去。
房间比她想象中要空旷，入眼便是扇极大的落地窗，一颗红色玉珠正在房里穿梭飞行。
“早上好，旭日之心。”
“Good morning，Lady。”机械女声响起，被泰斯特罗莎夫人称为旭日之心的人工智能闪了闪，“这位是新来的助理吗？”
“是的，她叫克洛伊。奈叶呢？”
“Master马上出来。”
话音刚落，左侧的伸缩门打开，一个人坐着轮椅缓缓朝她们驶来。视线相交，克洛伊暗自吸口凉气。与她曾见过的、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黑色轮椅庞大精密，银白的金属管从椅背蔓延没入对方喉管，鼻梁上架着幅眼镜，一根黑色的导线从眼镜腿上伸出贴在她右颧骨上，放在踏板和搭在扶手上的腿与臂是肉眼可见的、异常的纤细，来人仿佛一个嵌在机械里的人。
泰斯特罗莎夫人迎上前，为她们彼此介绍。介绍完，气氛沉寂，她看着夫人嘴唇翕动。
“你要迟到了。”机械音响起，相较于旭日之心的这个听起来更冷漠。很明显是她的雇主奈叶发出的。
她瞧见泰斯特罗莎夫人脸瞬间变白，就在她以为对方要倒下时。夫人收拾好表情，俯身抱抱奈叶，温声让对方照顾好自己便头也不回地出门。
现在这只剩下她和雇主。克洛伊眨眨眼睛，挤出个大大的笑容，“夫人——”
“叫我奈叶就行。”雇主转向望着她，面无表情，“如果不想笑，不用勉强自己，这里没什么规矩。”
说完，奈叶就驾驶着轮椅离开。
“克洛伊小姐，请随我来。”
她忘了这还有个人工智能。这么小的珠子真的能照顾奈叶？事实证明可以，当她看着这颗小珠子展开一页页空间显示幕，边替她讲解药物边操纵智能家电做好早餐时，她对自己是否有存在必要的怀疑达到巅峰，又在对方拜托自己端着早餐与药去喂奈叶后瞬间消散。
“每天都是你做饭吗？旭日之心。”她看看菜色，觉得这可能并不适合一个病人，至少她生病时不会想吃这些，“如果可以，中午能让我试试吗？”
“今天是，原来是菲特女士做饭。”旭日之心说道，“非常感谢你愿意做饭，我不太擅长烹饪。”
出奇地，她从人工智能的话里听出丝窘迫。米德的智能管家未免太先进了，她暗自感慨。更令她感叹的是工作的清闲。泰斯特罗莎夫人并没有骗她，护理工作由旭日之心负责，她也比许多真人表现得更好。至于她，每天所需要做的似乎只有陪在奈叶身边，做做饭喂对方吃下再偶尔喂对方喝点水。
事实上，很多时候她也没陪在奈叶身边。比起让她在身边，奈叶好像更喜欢独处或者与她的智能管家旭日之心待在一起，一个人在书房坐一整天。看着对方背影，克洛伊总感觉奈叶的灵魂其实游离在外。
开始一周她还曾庆幸于工作清闲，第二周来临，她收到泰斯特罗莎夫人所开出的丰厚薪水。克洛伊不免生出几分愧疚，自己所做的事根本不值得这么多薪水。出于某种内疚心理，她决定主动找雇主聊天。
“您想出去走走吗？”晚餐后，替奈叶擦拭完汤汁，她没有立即收拾餐具，试探性地问道。见奈叶没有回答，她补充解释道，“一直待在房间里对身体不好，您应该外出活动——”
虽然是极轻微的，但的确是清晰的，她看见奈叶眉头向上抖动一个弧度。她忽然反应过来，该死的，我在一个瘫痪病人面前说活动有好处。换个角度想，克洛伊觉得奈叶没立即发脾气解雇自己就算万幸。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出乎克洛伊意料的，奈叶没有生气。
看着面前神色变幻的女孩，奈叶暗自思索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个什么形象。看起来不算好，她想。她没多在意，很早之前，奈叶就放弃去经营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
“现在不太合适，医生让我这个月在家静养。”
“意思是下个月可以？”看来自己还有点用处，带奈叶出门，这份薪水总算拿得稍稍令她安心。在克洛伊心中，外出游玩同心情好转一直是划上等号的。
望着莫名兴奋起来的女孩，奈叶微微皱眉。除了工作必要外，她根本不想出门，刚刚的说法仅仅是为敷衍女孩带过话题。
“一动不动对身体没有好处。”确认自己没有失业风险后，想乘胜追击的克洛伊再度口无遮拦起来，“我感觉你一直是这个姿势，调整……”
“你觉得一个渐冻症晚期患者能调整什么姿势？”别说调整坐姿，她连脖子都动不了，紫眸罕见划过丝怒意，奈叶知道自己不该迁怒，可当听到克洛伊的话时，她很难压抑情绪。这令她想起多年前的难堪。
僵硬的颤抖，绷直如木头般的肌肉，鼻翼扇动，她喘着气，咬紧后槽牙，企图向前行走，就像十一岁一样扶着复健器材缓缓走动，勉强拉开的双腿在下一秒失去支撑，她重重地跌倒在地。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双手握成空拳，她咳嗽着想撑起身子，却无法动弹。她努力半天的结果只是让自己趴俯在地。
听到复健室里没有动静，菲特与医生急忙跑进室内，将奈叶扶起。
“让我，再试，一次。”
她说得断续吃力，紫眸写满不甘。她无法接受自己无法飞翔无法站立的结果，她一遍遍请求医生让她复健。她曾经站起过的，不是吗？她牢牢盯着器械，想着十一岁的自己，双目通红。
“你还能怎么试？”负责治疗的医生冲她低吼道，“这和当年不一样，奈叶。这次没有奇迹。你不可能再飞翔。”他多年前也曾负责治疗过当时重伤的她，与过去鼓励相反，医生这次不再支持她，“奈叶，你不再是过去的你。”医生哑着嗓子说，“放弃吧。”
胸腔急促起伏，奈叶的视线越过医生透过窗户望向天空，泪水氤氲模糊整片天空。
收回思绪，奈叶望着被她吓到的克洛伊，抿抿唇，“抱歉。”
轮椅缓缓移动，很快便从门口消失。
是夜，克洛伊半躺在床上给好友安娜发消息。安娜比她幸运，两年前顺利考入地面总部成为驻防陆军中的一员。今夜是她们所约定的交流日。
看着空间显示幕里所投射出好友所在的部队单人宿舍，克洛伊眸心深处闪过丝羡艳。无数个自学深夜，她都幻想过自己会像好友一样通过成人考试进入专业院校再考入管理局，成为职业魔导师。
她在心底叹口气，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向好友提起近况。说着说着便不自觉将今天中午的对话告诉好友。
“该道歉的人是我。”克洛伊苦着脸说，“我觉得她没把我当场辞退已经算奇迹了。”
“你也是好心，只是无意间用错方式说错话。”显然安娜很清楚克洛伊偶尔说话不过脑子的性格，她安慰道，“她既然能和你说抱歉，就证明她没有真恼火到要炒你的地步。明天好好和她谈谈心，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听完好友的话，克洛伊勉强拾起点信心，继续向安娜请教自己该如何和雇主相处。
“多和她聊天，尽一切可能待在她身边。”最后结束聊天时，安娜如是说道。
这做起来可真不容易。
克洛伊不知道第几次发出这样的叹息。正如安娜所言，奈叶大度地原谅了她昨天的冒犯，并难得没有进书房魂游天外而待在客厅饶有兴味地观看影片。
“看过《蓝刃》吗？”她的雇主问，没等她回答，对方便自顾自招呼她一起看。
克洛伊偶尔会看电影，但绝不包括这类依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尤其是这部电影的背景发生在她所出生的世界。她犹豫会决定婉拒雇主这罕见的邀请，“我不太喜欢这部电影。它太真实。”
“这不是纪录片，真实程度也有限。”奈叶沉吟会，这个时候的她倒有几分影片指挥官的气质，“至少与我所知的部分有出入。”
“的确如此。”耸耸肩，克洛伊走到雇主身边坐下。除了管理局的当事官员们，她想没有人会比她们这些出身第165号管理世界的人更清楚。即使不能动，她的雇主还是操纵轮椅稍稍向她倾斜。感受到对方颇为疑惑的目光，她简单说明自己身世。
尽管已辞去武职并拒绝老师留任武装局文职的邀请，奈叶仍旧未彻底远离管理局，她说与真实出入倒算不得骗人，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新聘用的助理会是当年PQ事件的幸存者。她若有所思地看看克洛伊，“管理局应急防灾部应该有派专员负责重建工作。”
“我知道，他们做得很好，但我不想留在那。”
眨眨眼，奈叶转过轮椅，换了部新上映的爱情片。她无意深究克洛伊背井离乡来到米德的原因，只要确认应急部那群人不曾玩忽职守即可。
影片结束，克洛伊抱着腿眼眶微红。她吸吸鼻子，“为什么要在选择活下去上纠结？她们明明那么相爱，还好最后她选择为了爱情活下去。”
眼睫微垂，奈叶眼前又浮现出上个月将申请书递给菲特时，妻子惊痛悲伤的神情以及让她再坚持的哀求。
所幸克洛伊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没伤心太久就从情绪中挣脱，扬着笑向她道谢。
“不用道谢。”
“这怎么成？”克洛伊惊呼道，用夸张语气详述必要性后，女孩旋即又换了幅惴惴神色试探起奈叶今日反常。
“旭日之心告诉了我你的工作内容。”尚未从回忆中抽身的奈叶漫不经心地答道，“如果这能让你安心的话，我不介意你待在我身边。”
她从不介意，如果这能让菲特安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