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被医生宣判“死刑”后的第二天，奈叶就向老师递交了辞呈。动作之迅速远远出乎对方预料。
“只要你想，我会批准你的转职申请。”
“老师，我没法说服自己留在教导队。”坐在轮椅上，奈叶望着头发已然花白的妇人语带哽咽。她从进入教导队伊始便由对方教导，数十年的师生情分早已让她们将彼此视作亲人，得知她能控制病情后，是老师不顾反对将她调回教导队，给予她实现梦想的机会。教导官不能也不愿让老师再为她承担非议，“我知道管理局有过类似军官的先例，可我不一样。”
每日清晨醒来，奈叶都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肢体比昨日更僵硬无力。她每天都尝试活动，昨天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得到医生宣判结果的那刻，奈叶能感受到自己亲友都松了口气。
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想起医生的话，奈叶自嘲地笑笑。她抬眸对上老师满是痛惜疼爱的眼神，眼眶泛红，她喉头微滚嘴唇翕动半晌，她忽然不敢说出自己的决定。她被老师视为接班人，却在历练刚起程时决定放弃。无力回天的又何尝是身体，不能飞翔无法拯救他人的奈叶还能有什么价值？
“亚平宁军校还缺位教授。”老师微微弯腰将手搭她的肩上，平视她，湛蓝的眼眸写满信任与鼓励，“我相信你能胜任。”
调任军校后，奈叶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习以为常的任务场景在安宁详和的校园里不见影踪，唯一令她感到熟悉的只有授课。教导官努力让自己适应着新的生活节奏。即使自己无法再使用魔力，但得益于过去的积累，奈叶依旧能轻松地完成实践研究到理论研究的转化。
结束巡航，奥怀德一佐边提着行李箱朝外走去边同菲特说道，“这样你也能放心不少。”奈叶的事在管理局不算秘密，何况这段时间执行官的忧虑有目共睹。尽管分属不同部队，她亦为那位Ace OF Ace的陨落而唏嘘，如今得知对方重整旗鼓不免为同事生出几分开怀。
闻言，菲特只是温和地笑笑，没有接话。她正为调职申请的事与奈叶僵持，她想像妈妈照顾她一样调任后勤部门照料妻子，奈叶却坚持认为自己该继续执行官的工作。也因此最近的一次通讯，她们不欢而散。
自出院后，她们就换了所更方便奈叶活动的房子。回到家，奈叶已经下班。旭日之心指挥着智能家电加热晚餐。她换下制服，走进书房。觉察到有人进来，奈叶操纵着轮椅转身，弯弯眉眼声音沙哑道，“欢迎回家。”由于声带肌肉萎缩，很早之前奈叶的音色便不复清亮。
她上前抱抱妻子，又绕到奈叶身后推着她向餐厅走去。路途很短，但足以让她们完成一轮交谈。她听着奈叶提起旭日之心的全能、智能家电的便利，菲特明白奈叶是想让她放心，但她不可能放心让奈叶独自一人生活在家。
她们默契地让话题无疾而终。夜间洗漱完，将奈叶抱上床，菲特抿抿唇轻声说出自己已经提交调职申请的事。
紫眸闪过丝愤怒，面颊的肌肉抖动着，奈叶再次感受到无力懊恼。她总是这样连累菲特，十一岁是这样，三十一岁还是如此，中间二十年的时光没带给她丝毫长进。
“你说过，你会尊重我的决定。”菲特知道奈叶因何愤怒，她从不认为是奈叶连累自己，无论是十一岁的冬天还是三十一岁的夏日。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奈叶强调道，“我的手指还能动，可以操纵面板控制机械。”
“这能持续多久？”菲特反问道。
奈叶没有回答。她的病情仍在发展，禁忌魔法的控制从来都是件难事，上个月她的右手完全丧失功能，医生断定，不出三个月她会彻底失去对左手的控制。届时一切行动指令都将由旭日之心接手发出。
伸出手轻轻抚上妻子脸颊，菲特放缓语气，“没有人能一直担任执行官，前年哥哥也提过让我转岗。”
“可去后勤部门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这次换菲特陷入沉默。去后勤当然同她曾经的理想相悖，然而她也不能放弃照顾奈叶去实现理想。
“奈叶。”良久，她轻轻唤着妻子名字，吻吻对方，“我不会后悔。”
调职通知在申请递交后一个月下达，与她申请的不同，通知书的部门是次元部队地面事务处，蒂亚也在这个部门工作。菲特没有向上司询问背后缘由，她知道这是她同奈叶各退一步的结果。
到新部门的第一天，她就碰到了蒂亚。数年的执行官工作，将这块奈叶口中的璞玉打磨得更具光华。曾经尚显青涩的面容，如今已被稳重取代。
见到昔日长官，蒂亚快步迎上朝菲特行礼，“我将担任您的副官。”说着她递给菲特块平板，边带着长官熟悉办公场所边向长官交接资料。
处理完事务已至中午，今日奈叶在军校授课，菲特便没有回家，与蒂亚一同前往食堂。路上她们交换着过去的见闻。直至提及六科，向来以果断闻名的执行官难得吞吐地向菲特打听起老师近况。
“我与昴曾想去看望奈叶。”蒂亚顿了顿，面色亦有些窘迫，“但疾风司令与银河姐都劝我们暂时不要去。”
“再给奈叶点时间。”看着蒂亚小心翼翼的样子，菲特心头涌起股酸楚，没有人比她更理解妻子的痛苦。她低声说道，既像在宽慰蒂亚又像是在催眠自己，“很快她就会像从前一样。”
菲特所期盼的很快并未到来。即使数月后，蒂亚与昴还有凯洛和艾利奥在她们这些奈叶的“监护人”的默许下拜访奈叶。曾经的孩子们已然成长能够独当一面，那天是教导官自患病以来心情最好的一日。菲特原以为奈叶在走出阴影，却不曾想到那仅是妻子的伪装。
奈叶知晓自己不该生出妒忌，聚会结束后，她像自虐般调出自己原来的训练视频反复观看。她分析着动作与魔力使用路径，就像过去在教导队的每个夜晚，偶尔她也曾愤恨于为什么是自己，更多的时候，她在怀念回忆过去，即使每次回想都会在她心上划开道伤口。
终于在某日傍晚，她操纵轮椅狠狠撞向书橱。摆放在上面的相框纷纷落下，玻璃碎了一地，曾经为纪念荣誉而拍摄的照片躺在地上无人问津。眼角余光扫过，尖锐的碎片折射出眩目的光，她忽然升起个念头，用它划开手腕会如何。这个念头没有成行，菲特在念头冒出的下一秒便跑进室内，把她推出起居室。那天之后，家里所有曾与过去有关的物品都不见影踪。
她该说抱歉的。不知第几次，奈叶望着妻子睡颜想着，菲特为自己付出的够多了。自那次后，奈叶收敛情绪，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令人安心。
回归总局工作的第三天，菲特碰到兄长。
“或许你们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克洛诺递给妹妹一张名片，“菲尼克斯是相关领域的专家，我有很多因伤致残的战友到她那治疗。”
菲特明白克洛诺口中的你们偏指奈叶，她迟迟没有接下名片。她难以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结果。
见状，克洛诺上前强硬地将名片塞进菲特手中，“我们总不能把希望放在那个活泼漂亮的女助理身上吧。”即将步入中年的提督就连说话都带着严肃气，“或许我们早该这么做，而不是放任奈叶。”瞧见菲特脸色逐渐变白，他顿顿，黑眸闪过不忍，“菲特，你要决定好了就联系她。”
要带奈叶去看心理医生吗？直至回到家，她也没得出答案。她到米德已是深夜，克洛伊只负责到晚餐，此刻家中只有她与奈叶。坐在奈叶床边，菲特望着黑暗中熟睡的妻子，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黑暗中任何声音都会无限放大，呼吸机的抽吸声，听起来像马达轰鸣，却让菲特安心一二。
对于需要终生气切的奈叶而言，呼吸机才是她的最重要的器官。菲特还记得某次电源突断，自己看见奈叶因窒息绀紫面色而生出的惊惧。从那以后，她总要听到呼吸机工作的声音才放心。
忽然，奈叶鼻息急促起来。她仿佛陷入某种梦魇，无法挣脱。菲特急忙拿来毛巾替她拭去汗水。奈叶逐渐平静，她从噩梦里缓缓苏醒，看见妻子，她的嘴唇翕动开闭几下，好像在说某个单词。菲特又无法抑制地想起奈叶气切苏醒的场景。
确诊第七年，奈叶因重度肺炎入院，病情再度加重，身体无法支持自主呼吸。无奈之下，菲特只能签字同意气切插管。菲特永远不会忘记，当奈叶睁开双眸时发现自己失去语言能力时的表情——无助、惘然。
“奈叶。”刚叫出爱人名字，菲特就难以开口。她望着爱人，小心组织语言，但她清楚无论怎样的话语都无法改变奈叶成为孤岛的事实，“医生说你需要戴管治疗，他们正在讨论下一步治疗方案……”
没等菲特说完，奈叶嘴唇大张发出嗬嗬声打断她。她反复尝试几次，没有半个字符能蹦出。她看着菲特，紫眸写满痛苦。她努力说着，做出嘴型。
拔，菲特认出这个词。雾气迅速弥漫眼帘，她半跪在床边，哑声道，“我不同意，奈叶。”她握着奈叶因病情而蜷曲的手，“你答应过我的。我们……”零碎的单词组不成句，床上床边两人已然泣不成声。
微微眯眸，奈叶打量着暂别一周的妻子。灯光昏暗，她只勉强看清轮廓，她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发出的仅有气音。她没带眼镜，便连话也说不成。奈叶沉默着将郁郁情绪按下。菲特没让她等太久，多年相处，她们之间自有股默契，有时甚至无需言语，凭眼神便能明白对方所想。
戴上眼镜，捕捉器贴上肌肤的那刻，奈叶想自己又能算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