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五
兽瞳。那颗生活的兽瞳展开和我一个身高的条纹,维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金黄色、黑色、棕色;没有睫毛,吃掉高高悬挂的帆布——明明不是活物,却给人一种有生命的错觉。在想象里,当那颗眼睛张开,我被牵引过去;当那颗眼睛闭合,方能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
门前的帆布画着兽瞳,某位复杂姓氏的兄弟的钟表店。
我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厅里有着极漂亮的大理石的柜台,带着天然的珊瑚状的纹路。有人认出来了我,知会他们的老板走出来。
老板呼喊我的名字和我打招呼。我稍微回应了一下,接着就绕着柜台来回打转,注意那些怀表。我觉得给优一定是要买怀表的,缠在手腕上的手表显得太老气了,她明明年纪那么小。
“你又要买一个?”他提醒道,“让乔,不是我说你,你应该清楚自己还有一堆孩子要照顾。”
我懒得理他,直到那张不厌其烦叨叨的嘴巴真的影响到我看表了才肯解释。
“不是给我买的。”
“那是给谁?”
“优。”
他的下颚停在微张的弧度,过了一会问:“最近是什么日子?”
“优的生日。”
他若有所思,自己在前台找了个位置坐着:“算了。你自己爱咋看咋看吧,给她选个好点的。”
我接着绕着柜台打转,可惜没一个挑得上眼的。半消磨时间半正经地问:“优在你们那边工作的怎么样?”
“你说贩私油?”
“嗯。”
他紧张地扫视周围,接着压低声音:“以后问这种事情注意点,被别人听到怎么办?”
“快点回答问题。”
“优……当然很好。她很聪明,我们叫她避开警察就会避开,最主要的是背着那么大一罐石油都跑得很快。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她力气比我都大。”
我有些不满:“别给她那么多东西。力气大不代表可以由着你使唤。”
“我当然心疼她。”他蹙眉说,“我关心优可不亚于你们任何人。但是你应该知道不是别人都和我一样喜欢她。要是再什么活都不干,将来我怎么拉她入伙?”
他说的没错。
我其实不想让优搞这种危险的职业,可须知眼下有三个孩子要管着——木实虽然老是和我顶嘴,我还是将她当做需要照顾的人看待的,三上和优都更不用说了,都还没过十八岁——如果跑去干那些所谓正经的行当,那别人就会更辛苦。
只是“关心优不亚于我们任何人”这句话还是不认同。如果他一个陪着优不到两年的家伙可以胜过我,那我也不要当什么领头了。
连着抽开好几个柜子,一边打量一边前行,他则跟在后头替我关上。
“嘿。”他打断了我,“话说,三上和木实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三上?还是老样子。最近在肥皂厂似乎混上了一个不错的职位,我猜跟我一样,是个工头。你也知道的,我从来不管他。在我们四个人之间,他是最叫我安心的一个。至于木实嘛,本来是在卖变速箱的,但是最近生意不景气,我和她正在想办法把囤积的那些变速箱批发出去。”
“三上确实是个好孩子。我见过他几面。”
“那当然。”我点点头,接着问,“有没有像给孩子戴的那种怀表?”
“没有。”他回道,“怀表本来就不是给这种年纪孩子戴的。话说她真的会喜欢吗?这么老土的东西。”
“你才老土,做你的手表去吧!那种给四五十的中年人戴的没品味的玩意!”
他叹道:“优不会喜欢的。”
“你觉得你比我更懂她?”
他合上抽屉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干脆任由我将店里弄得一团糟:“我没说这话。”
“那就别来指手画脚。”
过去六
一
那是一片橘黄色的天空,一片纯粹的橘黄色。
它打湿了木实的头发。自那以后,就定格在与天空相同的橘黄色。她后脑勺一整束发尾编成麻花的模样,斜倚在肩膀上。
我不知道这种发型该怎么叫。
我的生日如约而至,但较于以往万众瞩目的境况不同,那天没多少人找我聊天。
木实主张这种日子该出去透透气,我们就来到那片台地。这是我第一次在集会以外的时间来这,所以当正中央没见到钱箱的时候,有些失望。
那应该是我们最珍贵的纽带之一。
在台地上,乔偷偷把我叫到后头,从胸前掏出没见过的怀表:“你想要吗?”
磨砂表盖、金丝雀。怀表底下是两个连绵的花体字母,突出几毫米的卡扣,用以放一些画片之流的东西。
我犹犹豫豫:“你还是买了?”
“你就说想不想要就好。”
“如果不想要呢?”
“我也不知道。退掉?”他的回答令人咋舌,“我不确定店里的人让不让我这么干。”
让乔真的太蠢了,和他以前发号施令的聪明样天差地别——蠢到毫不考虑后果就买下了那块表。我不敢回答说没兴趣,于是那块怀表就到了我手里。
他是背着木实的买的,最后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和其他人说。如果是挪用大家的公款买的,那我会觉得他很讨厌;如果是用他自己的钱买的,我也不会觉得开心。
我讨厌别人乱花钱。
高地上,他替我脱掉背后的石油罐:“怎么回来了还背着?”
“习惯了。”
我觉得多锻炼一下身子对往后的工作有帮助。让乔还没敲定下来,但我已经默认自己将来要作为正式的私油贩子工作了。
“你又听木实的鬼话了?”他皱眉说,“力气不是这样变大的。”
“跟木实没关系。”
晚霞,天空的箍饰,照见台地底下的行人。前进一步,后退一步,驻足在门前冷落的店铺;推门,门铃一声响,不见了踪影。
我穿着木实不想要的衣服。每每她自己买错了或者不想要了,就会丢给我。
还是没有油表。无论木实还是让乔,都不会听我的意见,仅仅按照自己想买的来。其实一个油表比什么都重要。
转过头让乔又和其他人开始聊天,甚至主动同木实搭话。这回两者都没从对方的话里挑刺,反观三上没给我准备好礼物被训了一顿,被按着头一字一顿地道歉。
“将来买个手摇车怎么样?从家里到集市太远了,我不想天天走过去。”
“要买就买个好点的。”让乔讥讽道,“上下摇那根拉杆,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你是准备过去演戏吗?你不嫌丢脸我都嫌丢脸。”
“你出钱?最便宜的柴油汽车也要将近五万。”
“五万?”他毫不在意地摇头,“等优和三上几个成人了,我们会赚得比这多的多。”
虽然我不是中心,但这样的氛围让人挺开心的。
我的生日不只是一个生日那么简单,这段时间我们中年龄最大的两个人可以祥和地聊一会天。
——“乔,你说的‘更好的东西呢’?”
让乔和木实说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他的承诺,追问道。
他露出急切的面容,拖着碎步走过来将我带到死角:“我和你说了不要在木实面前提这件事!”
“哪件事?”
“怀表的事。”
“我可没问。我问的是你那天承诺的‘更好的东西’,就是吃掉我的罐头那档事。”
明面上它还不属于我,但心里已经默认是我的财产了。
“所以‘更好的东西’就是那块怀表!”
我觉得很失望:“乔,你就带回来了个这?”
“你还要什么?”他焦躁地回头看住在长椅上坐着的木实,“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我没说话,直到木实跑过来询问情况。让乔没有发火,不如说他是绝对不会和我发火的,只是措辞严厉了些。
“让乔。”木实过来牵起我的手,“你在干什么呢?优哪里得罪你了?”
她的身子挡在我们两个之间。因为换了一件新的披肩,上半身显得更加沉重:偏转的穗子,褶皱起来的线头,蛇一样盘踞在脖颈的长辫。
让乔变脸很快:“……别往心里去。”
脚下绿皮的火车头拖着亮红的一长道,在地面泼洒下颜料。我此前没见过火车——老旧喇叭广播灰蒙蒙的调子,火车长慵懒的声音,从直径半米的烟囱向外呕出黑烟。
木实吃惊地看着,问道:“让乔,这条铁路还有火车经过?”
“当然有。”他点头说,“你没看见火车铁轨都留着呢?”
木实领着我过去看火车。让乔婉拒她的邀请,和三上留在台地上。随着脚步的接近,锅炉隔着铁皮拍打出的声音、汽笛的哀呼、铁轨摩擦车轮的频响,澈亮起来。火车在台地下头的第二个平面,我们被伸出来的栅栏挡住。木实扣住我的手在铁杆上,亮银色,钢管尽头发出未干油漆的臭味。
“我还以为那条路不会再有火车走……”她喃喃。
车尾又羞涩藏进遮掩的平房里头,我们看不见。
“让乔给的你什么东西?”
我没回答。
“我知道的。”她叹气道,“怀表。他真的买了?”
我用尽可能看不见的幅度挪动脑袋。
二
木实带着优去看火车的时候,台地上就只剩三上和我两个人了。
三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台地中央的那块石喷泉看着,似乎还在为刚才被训斥的事情过意不去。我半闭着眼点了一支烟,他打了个喷嚏,不知是不是有意提醒我他曾经说过自己讨厌烟味。我有些开玩笑似地接着抽烟,然后问:
“三上,还在生气呢?”
“倒也没生气。就是感觉不公平。”他喃喃说。
我也相信三上不会真的动怒。三上是个老实人,虽然有点自己的小心思,但是那都是这个年纪应有的。他不聪明,但是胜在老实。这也是为什么在我们四个中我最看好这小子。他唯一的缺陷就是有时候话太少了点,像有一次优打翻了一碟色拉油,我回家之后问是谁干的,优畏畏缩缩不敢承认,我便料定了是三上干的。这小子竟然也不反驳,就任由我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后来我才知道事实,但我又不忍心责备优,就只好带三上出去吃了一趟我们炼钢厂的食堂(炼钢厂食堂可是以烧菜好手出名的),算是赔偿了。
“别在意。木实就是那样,护着优好像她是自己的心肝一样,搞得我们虐待优似的。至于我,你也看清楚当时的形势了,我要是不帮点腔,木实恐怕连我也要一起骂了。我可不想在优的生日上跟她起冲突。”
三上点点头,似乎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嘿,你最近在肥皂厂的工作怎么样了?”我问。
他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回答我。
“怎么了?”
“没什么,乔。”他过了好久才哀叹一声,“我手底下管的童工出了点岔子,我有要被降职的趋势。”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笑了,“起起伏伏,很正常。我当上督工之前不也是这样?”
“唔。”他不置可否。
“听着,孩子。”我以为他是因这个自责,所以勾住他的肩带他来到台地的栏杆边上,“在我们之中,你是我最放心、也是最看好的一个。为什么?因为你踏实。虽然欠缺了一些头脑,但是踏实也有踏实的好。如果哪天我走了,非要我在你们之中选一个我的接班人,那非你不可。木实虽然聪明,但是有时候感性用事太多了;优总是想这想那,太敏感了,况且她的年纪还太小。所以,对自己有信心一点,总会好起来的。”
他抿一下嘴唇,脸色显得有些紧张,似乎对这种期许有点承受不住:“我知道的,乔,我知道的。”
“那就好。”我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所以,你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你有一天可能会……”他想了很久,“‘单飞’?”
“哪有的话。别想太多,我不会轻易离开你们的。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那就好。”
“至于肥皂厂的事,我也就不多问了,毕竟对你,我放一万个心。只有一个嘱咐:别越界,别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那肯定的,乔。”他的脑门上掀起来一点鸡皮疙瘩,我难得地在他身上看出来一丝紧张。
“当然,我相信你跟那种事情八竿子打不着。”我安慰他说。
“好了,好了,乔。”他一边说一边推开我的手,似乎是证明自己不需要关心,“还有,你能不能把烟熄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闻不得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