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七
木实将我带到了集市上。曾经在家中的地毯无数次见到这片脏乱的小平房,如今放在眼前更像垃圾场了:死死压低的屋檐、古铜油漆的铁皮、像死鱼眼凸起的窗户。在底下来来往的商人和顾客,长尾服粉刷着烟火气。
像个失乡的孩子,迟缓地挪动自己不知所向的脚步,和周围所认识的商人打招呼。笑颜——一成不变的笑颜,但绝不是敷衍,可以看得出她确实在享受这个过程,也很开心。
做这种事的当然不是我,是木实。她一直是开朗的,只是天天和让乔吵架的那张嘴掩盖了这点。我们走到某家老旧牌坊的门前,上面写着“海琴服装店”五个大字。木实拍了拍我的肩膀,凑到耳边问:
“你以前上过集市没?”
“没。”
“你应该多涨涨见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会串门了。”
她推开店门将我领进去。布料堆叠在柜台和桌板上头,深处埋着和店铺同样胡乱无章的头发,在我们进门没几秒后探出来。
就像个啮齿动物。
他叫了木实的名字:“今天又来了?”
“只是来看一眼。不会买的。”木实说,接着把我推到身前。她应该想让我主动和那个人打招呼,可惜我不想和不认识的人交流。
木实用手指轻点我的后背,示意说点什么,我则趁她不注意绕到左边的一排排货架后头。垂到地上的布料是天然的庇护所,就这样,她暂时找不到我了。
我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来,等着木实处理完事情,带我出去。
脚步声,紧接着是他们的说话声:“刚才的孩子呢?”
“自己躲起来了。”
她没有因为这件事生气,反倒笑了。
“那是谁?”
“优,我和你提到的孩子。”
“那就是优?我还以为会更小一点呢。”
她们在聊天的同时沿着屋里绕圈,迫使我朝着更深处躲去。与此同时,左边传来零星的异响,我被吸引了目光,发现一块龟缩在墙角的铁疙瘩。
我想那不算活物。浑身充满弯折的钉子及焊烙铁的线条,唯一能证明那不是废品的便是积灰的灯罩,里头裹着烧糊的铁丝。花了一些功夫才分辨出这是个没开机的家用机器人,但型号相当老旧。我不是头一次见到这玩意,所以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你就准备让店里一直乱着?收拾一下吧,我都觉得脏。”
对面犹豫了一阵,最终回答道:“没必要了,我准备搬走。”
脚步声停止。
那两片缓缓流淌的影子停下来:“为什么搬走?是生意不好?”
“跟生意没关系。新城区不是要建成了吗?我想搬到那里。”
她的影子绕着地板来回绕圈。那些窸窣的脚步像雨。
“——你也要上那鬼地方?有什么好的!”
“大家都喜欢新的东西,不是吗?”
木实劝了那个人好久,甚至骂道“听不懂人话”,可惜换来的还是悻悻然的一句:“我房子都买好了。”
“算了。”她最后只能叹气,“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反正就这破地方除了我也不会有人光顾的。”
店主人还想说点什么,结果立即被木实赶回了曾经的座位上。
“闭上臭嘴,好好规划你的将来去吧。”
声音归于寂静,沉闷而细腻的脚印蔓延。
没多久,我感到有人梳理我的头发,回头一看发现木实已经找到我了。
“起来,优,去和那个人打个招呼。你应该学会和别人说话。”她轻轻拽我的胳膊。
“你先处理自己的事去。什么时候处理完,什么时候我起来。”
“你以为我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看衣服。”
“不。”她否认道,“我就是专程带你出来的。就跟我前面说的一样,带你来‘涨涨见识’。”
我有些愤怒,因为她从家里将我带出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这根说好的不一样。”
“不然呢?”她反问道,“要是我和你实话实说,你绝对不肯和我一起来。”
我耐不住自己的火气,在说话的空档推门跑出去。当已经跑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木实才发现我不见了,从店门走出来,拖着步子高声呼喊我的名字。我躲在路牌下方,那杆黑色的铁柱明明两手就能环住,还是自欺欺人地藏在它后头。
人潮冲刷街头巷尾。从衣袖里伸出来的手,一晃就归返回去;黑色的纽扣,银白的毛丝条纹。他们的脚步令我紧张,将自己的脸埋进衣领。
木实其实完全不着急,她的声音总是先于本人到我的旁边,闹得人提心吊胆。有一回背对着我坐在前方几十米的路边,甚至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发现我了,就是想捉弄人才不说破的。这逼得我转换自己躲藏的地方,蹑手蹑脚去够隔壁的垃圾箱,却在将要成功的前一刻被抓住肩膀。
我被吓得颤抖,整个身子跟着软下来,躺倒她怀里。
“你应该早点躲到后头的!”她笑着说。那束黄昏色的麻花辫——三上告诉我的这个名字——搭在我的肩头,像顶针一样硬,刺得人很难受。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藏的太明显了,我随便找几个路人就问到了。”
这句话使得我更讨厌那些多管闲事的家伙。
过去八
经年,那些冷透的水沟上头缠绕不去雾气,明亮的晨光涮开望不到头的彼岸。黄铜号角被吹响,昭示上午七点的降临,而这份习俗在带到丹尼斯以后变成落后的宵禁。
我们坐在一个船坞里。船坞在锈名的人工河废弃之后也废弃了,只留下这座孤零零的空壳。
“木实给你生日礼物没?”三上在我身边坐下。
“没有。只有让乔给了我一块……”我想说“怀表”,可很快又想起来和让乔的承诺,住口不谈。
“那为什么只要我一个道歉?”他怨道,“木实还是和以前一样抠门。除了给自己买东西,不舍得花一分钱。”
木实确实和他说的一样,相当抠门,并且对我们每个人也作同样的要求。可一到给自己买衣服的时候又理直气壮地回答“用的是我自己的钱”。我也觉得这种宽于律己的态度很无理,可今天——我们要谈论的不是木实,而是三上,且事情的起因是三上没给我礼物。
所以我回说:“木实是木实。”
但是我其实没有责怪三上的意思。
他白了我一眼,我懒得理他。
“看来你们三个都是一个德性。”
破碎的玻璃,盘踞铰链的掉漆廊柱,早就干透的岸边留下一条暗黄色的水位线。这个小小的船坞空了一片,这种诡异的氛围使我害怕,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怪声抚摸后背。
他注意到我企图抓住平坦的混凝土地面:“这里很吓人?”
“是的。”
我一眼就看出他正费尽心思地想一些话来安慰我。可惜他不像木实一样,可以由我靠着;也不像让乔一样让人安心。
最后憋出来一句:“你要听故事吗?”
“三上,你幼稚死了。”
“你是不会说话吗,优?”他恼羞成怒地和我拉开距离,“你以为我愿意哄你?”
我也站起来,默默跟在他后头。他注意到我的脚步声,转头警告我别再靠近,却在回头之后又被继续跟上。两个人,四条腿,一前一后,像拖着货物的蒸汽车。
他终于叹了一声:“你不是嫌我幼稚吗?”
我没说话。
他又重新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示意我在旁边坐下,我照做。
“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说故事。”
“听两句就好。”
“你想听那种?有关这个船坞的,有关集市的,还是有关老城区的?”
“有关船坞的那个是恐怖类型的?”
“不是,全都是童话寓言之类的。”
“童话”这个词一出来,我又忍不住要埋怨三上。可为了不让他再次跑开,还是回说:“那就有关这个船坞吧。”
我觉得多了解一些有关这里事情可以使我胆子大些。
他端正自己的坐姿——我想这是故意学的让乔,可惜没学到半分神态——准备开始讲述。结果我们立即听到门外木实开始喊我们:“你们两个还要玩多久?出来吧。”
“不是玩。”三上抢在我前头纠正木实,“是在等你。”
我问了一句:“你和乔把变速箱的事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木实答道。
就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变速箱掉价的速度快的离谱,要不是今天让乔匆忙联系了批发商,恐怕要连成本都赔进去。
“那就走吧。”我坐起身来。
“这就走了?”三上问。
“那当然,木实都叫我们俩了。”
看得出他很不满。无论是刚准备长篇大论就被打断也好,或者被称呼为“玩”也好。
“你们果然都一个德性。”
当我出门的时候,木实正对着隔壁的窗户打理自己的头发。她新买了个发夹,和她的发色是相同的,经常会在风吹里隐进微动的发丝。我走到后头拍拍她的肩膀,她便拖着步子离开窗前,带我们去找让乔。
“卖出去多少钱?”半途中我这样问木实。
“差不多三千块,没赔本,但跟当初预计的差了好多。剩下半年要省着花钱了。”她说到这里,想到什么,骂说,“那个批发商是个彻头彻尾的黑心商人。那些变速箱按现在的市价还能卖小五千块,可这家伙只给我们这么多钱……而让乔呢?他也是一样的蠢货。我和他说了好几次‘你被骗了’,他就是不听,最后还要叫我闭嘴。”
眼尾簇拥在一团,让我觉得她不像以前那般好看。我不敢接她的话,因为心里清楚若是接上了,木实一定要叨叨好久。
来到炼钢厂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帮人围在锅炉前头。他们的衣袖膨胀在铁水的温度里,鼓得像个气球。让乔站在第二层的回廊,居高临下地俯视人群随轴承散去——他们脚步的浪潮先于本人逃逸,接着是蚁群一般向后跑,叠在彼此身上的臃肿样子很像木实身上的披肩——而这样的景观下,他一副满足的神情,脖子上的动脉翻出红色,兴奋的好似全然忘了自己只是个督工。
等到见到我们的身影,就扶着楼梯走下来:“变速箱的事情处理完了?”
木实不愿意和他说话,我就替她回答:“处理完了。”
让乔下班以后带着我们上步行街逛了逛,在这里买了一条崭新的桌布。花色是由木实选的,因为没人比她更懂这些东西。
看得出来木实当时很不情愿,可因为涉及布料,还是努着嘴从柜台里捧出来一捆:“你们买这个干什么?家里的桌布又不是不能用。”
木实对布料很是着迷。
“别一天到晚这么抠门。”让乔说,接着自掏腰包为桌布付钱。
因为这块桌布,我们的生活热闹了一段时间。晚上,木实换桌布的时候忘了炉子那边还在烧水,水泡就这样在高温下发出和音——那是一种有弧度的声音,在膨胀到顶点以后破开。我和三上觉得很有意思,就没拦着,任由沸水浇灭木炭。直到木实从捏住我们俩的后脖:
“你们看着干什么?去把炉子拿下来啊。”
铁把手被火烧红了,我和三上也不敢碰。木实肯定不会叫我们真的用手去抓的,只好先用火钳子压灭柴火。接着递过来一块湿布:“用这块布拿下来。”
三上看了一眼木实:“分明是你烧的水,你自己拿。”
三上被木实掐了。
我在旁边看着,木实又转过头吓我:“你不怕被我掐?”
“不。”我摇头说,“你不会和我动手的。”
她只好继续弄没铺完的桌布。
让乔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新的绘本,也不管有没有人愿意听,就大声朗读起来。他的肢体语言很丰富——高悬着又放下的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而念到他认为值得记住的地方,就转过去问我或者三上:“你有在听吗?”
让乔不敢过去打扰木实,就逮着我们俩问。木实见我被弄得厌烦了,就走上来悄悄将我拉走,留下三上一个人在那里受罪。
临走前三上用怨念的目光盯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