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作者:不落森
更新时间:2024-08-09 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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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已信誓旦旦地说过了许多谎话。人生是一座沙石塔,奠基在如流沙般浩瀚,如梦似幻的谎言上。谎言承载着一生中人的绝大多数希望,生活的本质便是琳琅满目的谎言。在欺骗与自我欺骗的途中,有人企图用虚假去置换真实。

“谎”是什么?谎是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席荒唐话,当了真却成不了真,最后便作了“谎”。

我曾许下过一个弥天大谎,我告诉她我以后会给她买最漂亮的衣裳,让她住最大最宽敞的宅子,再有几百个仆人一起侍候我们。到那时,她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小姐,而我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当时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能,所以当养生堂老嬷的巴掌再一次落到我脸上之前我躲开了。老嬷让我滚出去,阿青拽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最终我们两个一起被赶了出去。

阿青很聪明,在这件事上却犯了蠢。那时候阿青一米三我一米四,两个萝卜赛高的小孩连填饱肚子都做不到,出来的第三天几乎就要饿死。我吃蚯蚓,阿青吃鸟蛋,太阳在我眼里是一个看得见吃不着的白汤圆。阿青更惨,在阿青眼里太阳是不能吃的萤火虫的绿色屁股。

饿,还是饿,饿得睡也睡不着。阿青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看太阳,原本就瘦的身体更是干瘪的像一捧柴火,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用手给阿青刨了个土穴,把阿青放进去,盖上枯枝烂叶埋好,告诉她等我回来。

我从树林里走上了街,想向人讨几文钱。一两个铜板就好,有了钱我就去买馍馍,有了馍馍我和阿青都能活下来。

没有人停下来。或许是我太矮,又或许是我没有做乞丐的天赋,没有人看我一眼,也没有人给我一个钱。那些穿着褂子的人急冲冲从我手臂撞过去,两条腿像两条铁棒,好几次都差点把我的手撞折。几次下来我学聪明了,不伸手拦人而是出声喊他们。但最后还是没有人给我钱。

但最后我还是拿到了钱。我从锦囊里倒出一吊钱给老板,老板看了看我,没说什么,从挂钩上取下一只烤鸡斩成几段,连着鸡头一起包在油纸里,从旁边捻一根红绳捆成荷包扔在案板上。

我抱着烤鸡走出街道。四下无人,我把烤鸡捧到鼻子下贪婪的闻了又闻,生出的津液酸得腮帮子疼。肥油从黄纸上渗出来,我忍不住舔了一口手上的油脂,想到留在树林里的阿青我揣着烤鸡赶回去。

阿青人饿得迷迷糊糊的,连肉都咬不动。我就把鸡撕成一条一条,和着清水喂阿青咽下去。

一只鸡终究是吃完了。阿青吃了东西精神好了许多,在养生堂我们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白菜帮子和稀米汤是最常见的食物。若是以吃下去不会死为标准来判定的话,那确实是食物。不过那也不一定。

阿青满眼崇拜的望着我,我得意的揉了揉她的脑袋,说跟着我吃香喝辣的肯定少不了你的。演义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乞讨是每个英雄好汉的第一步。

我很希望这个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但是阿青还是问我鸡是从哪里来的,所以我骗了她。我说是老板送给我们的,阿青听了放下心来,脏兮兮的小脸上的笑容干净得叫人心软。

阿青是狐族,我是狼族。虽然从小就生活在养生堂,但阿青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的就是一副闺秀性子,不喜欢那些偷鸡摸狗的坏事,因此经常被养生堂的小鬼们排斥。

阿青性格弱,身子也弱,尤其是肠胃很差。虽然我有留意让阿青吃细点,但吃完阿青还是照例的肚子又疼了起来。我揉着阿青的肚子,人没哄舒坦倒是自己先睡了过去。

第二早醒来,日上树梢头,阿青还在睡觉。阿青很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大概是昨晚睡得不安稳吧。我怜惜的摸了摸阿青的脸,把阿青抱到昨天挖的土穴里,阿青呢喃着还是没醒,悄悄的枯叶划拉过来盖住土穴,嚼着昨夜留下的鸡脑壳,我再上了街。

森林其实离街市很远,要不然也轮不到我们占住。今天起的本来就晚,等到我到街上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一无所获,临近黄昏,我回头往森林深处走去。

日子难过,人们吃不饱便更要向森林索要。浅的地方都被搜刮干净,要想找到吃的,就得往更深处找。

我不担心有人会找到阿青,我自信将阿青藏得很好。我怕的是狼。

森林里是有狼的。并不是像我这样的,而是纯粹的野兽。说来可笑,同样是被称作为狼,开了灵智的叫狼妖,四只脚在地上跑的叫野兽。后者是食物与威胁,狼族对于它们并没有半点同类情义可言。

我轻车熟驾的上树掏走鸟蛋,我的眼睛虽然能够夜视,但森林里并不总是能看见的东西,一条受惊的蛇可能几秒内就能把我送去见扶桑大帝。不过最后还是有惊无险,掏了五六个鸟蛋后我安全的退出了深林。

回到住处,篝火熄灭,堆好的柴火散落一地,松软的土地上赫然印着狼群杂乱的爪印。我顿时一阵头晕目眩,踉跄的冲到土穴旁边,跪着颤着手扒开落叶,阿青弹起来猛的抱住我,眼泪一下子就迸出来。

阿青哭的喘不过气,一顿烧鸡并没能给阿青存下多少力气,哭也没有力气,但还是哭,一喘一喘蚊子似的哭,哭的我的心都揪了起来。

我用大拇指抹去阿青的眼泪,笨拙的一遍遍安慰她。我把手指伸进阿青的口腔,阿青乖巧的张开,手指压着阿青的舌根,许久才把哭嗝压下。

阿青好久才平静下来。突然肚子叫唤,我才记起来该先吃东西,我刚要起身去生火,阿青如惊弓之鸟马上攥住我的手,眼睛马上又升起水雾。我知道这样子是没办法了,蹲下背起阿青去生火。

阿青实在不重,但我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几十步吭哧吭哧的喘气。一向体谅人的阿青只深深伏在我肩膀,一颤一颤的,是真的被吓的不轻。

我们坐在篝火边吃晚餐,阿青脸色苍白,缩着脑袋,心不在焉的吃着。

我知道我不能将阿青再留在这里。但还有哪里呢?阿青没有说什么,阿青一向懂事的让人心疼。我叹了口气,阿青被惊到似的一抖,惴惴不安的望过来。

“阿青,明天你和我一起走吧。”

我放弃了思考,明天的我啊,你一定能想出办法来吧。

阿青又哭了。这么爱哭当时是哪来的胆子和我跑出来的啊。

明天一定会变好的吧。搂着阿青,在入睡前,我如此祈祷。

第二早醒来太阳依旧是太阳,没有变成汤圆所幸也没有变成萤火虫的绿皮股。我背着阿青往街上走去。

街市总是热闹的。当我背着阿青出现在街道上时我能感觉到来自各方的探究的视线。诚然像我们这样的小乞丐并不少见,可以这种组合出现的,也不多见。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并不想带着阿青乞讨。于是这天我们并没有乞讨。普普通通的,我背着阿青就像街上的所有其他人一样随兴闲逛。

正如我所说的,太阳既没有变成白汤圆也没有变成萤火虫但今天的确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天气暖和,阳光明媚,风也徐徐缓缓的恰到好处。

阿青扒着我的肩膀好奇的张望,有些拘谨,但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阿青开心我也开心,沐浴着阳光身体似乎也生长出蓬勃的力气。我背着阿青有时突然疾冲,有时又急停,有时又把托着她的手忽然一松,逗的阿青尖叫,下意识的扒紧我的肩膀。我低低吃笑,阿青娇嗔着打我一拳,力道很轻,像撒娇一样。

穿梭在人流中,有时我们会停在一个摊子前近近的看着那些我们买不起的东西,人很多,卖东西的人顾不上我们,看够了我们又悠哉悠哉的走开。阿青在背后小声的惊叹,偶尔还指指点点,惊喜的拍着我肩膀叫我看这看那。

哪里热闹我们就往哪凑。阿青一直很兴奋,虽然现在背着她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猜阿青现在脸指定是红扑扑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阿青的表情最是好懂,我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又逛了一会,阿青忽然凑到我耳边担忧的说:“小七,你放我下来吧,我想自己走。”

开口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知不觉的在喘气,我说:“别想。”

“可是你看起来很累.......”

“放屁,你,你还没老子挑的一担子水重。”

“小七是女孩子,不能说‘老子’。”阿青轻轻的揪了揪我的耳朵,“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可以走啦。”

“老子乐意!”我猛地把阿青向上一提,惹的阿青又一声尖叫。我驮着阿青在人群当中奔跑,引得旁人屡屡注目。阿青不好意思,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我不管,老子乐意,我就喜欢背着阿青。

突然有人喊住我们:“喂!小鬼,停下!”

我停住回头看去,一个穿着白色褂子的高个子男人疾步朝我们走来。“小七。”阿青不安的唤我一声,抓紧了我的肩膀。我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警惕的看着他。

白褂子很快走到我们前面,隔着五六步丢在地上一个钱袋,斜睨着,神情倨傲,遥遥的指了指一端奢华的锦楼:“我家小姐赏给你们的。”

“你家小姐是哪个?”我问。

“哼!”从鼻孔里放出一声屁,白褂子很轻蔑的炫耀的说:“凌茶海苏家,苏家大小姐!”

说罢,白褂子掉头就走。我用脚探了探那个钱袋的分量,向他背后啐一口,回敬道:“喂,白猴子,回去和你家小姐嗻一声,这笔钱我陈七日后必当重报!”

男人恶狠狠的回头甩了我们一眼,磨了磨牙,悻悻而去。

阿青埋怨我不该这样说话,我蹲下把钱袋拾起来,嗬,还不少。我回头笑着和阿青说:“狗仗人势的家伙和他客气什么。再说了,他主人拴着他呢,不怕他咬人。”我向锦楼那个方向努了努嘴。

阿青噗嗤一笑,马上又收敛表情,一派教训人的样子说:“就算这样,总归是受了别人家的恩惠,你也不该这样说人家。”

我不以为意:“英雄一诺值千金,她这才多少钱,算起来还是她捡了便宜。”

阿青忍着笑敲了敲我的脑袋:“贫嘴!”

我嘿嘿一笑,有了钱肚子叫的也更理直气壮。我背着阿青昂首挺胸的走进街边的面摊。老板看到我们走来,马上扬着汤勺大喊:“走开,走开!这里没有吃的白给你们!”

我边走边用腿撞了撞腰间的钱袋,叮铃铃的响声让老板愣在原地,一时目送我们走进铺子没有阻拦。我把阿青放下,大喇喇的坐在长凳上,钱袋往桌上一拍,摔出几枚铜钱,我高声叫道:“店家,来两碗汤饼!”

老板下意识的应声,上上下下的来回打量我们,迟疑了一会,还是闭上嘴转身去煮他的面。

面端上来,阿青捂着嘴偷偷的笑,狐狸眼睛灵动的闪烁,脸颊生霞,打趣我:“小七,你可真威风。”

在面铺吃汤饼,阿青和我都是第一次。但在阿青面前我自然得要装着点,我硬着脸说:“还不快吃?”

阿青吐了吐舌头,低头开始吃面。饿了一天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埋头急迫的也开始吃面。吃着吃着一双筷子忽然伸到我碗里,夹给我小半块的汤饼。我皱着眉抬头看向阿青:“你做什么?夹回去!”

阿青撑着脸半歪着头,对我笑:“小七背着我逛街,这是给小七的犒劳。”

我把汤饼夹回她的碗里,强硬道:“你自己吃!要吃饱!你那肚子,饿到了有你好受的!”

阿青笑的却更开心:“疼了也有小七照顾我。”,把整个碗都推了过来。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每次疼的要哭的人是谁?我吓唬她说:“你不吃,我就不要你了!”

阿青扬着笑容:“我才不信。小七不要我我也赖着你,我就是小七的跟屁虫。”

阿青说这话真让人拿她没有脾气。我只好说:“那我们一人一半。”

见阿青还要推磨,我瞪眼:“就一人一半!”

阿青见拗不过我,就说:“那我们一人吃一口,小七先吃。”

阿青夹起汤饼,伸到我嘴边喂我,我别扭的扭过头,四下顾盼:“我自己来。”

“张开嘴。”阿青固执的说。

我很不好意思的咬了一口,感觉脸上发烫,阿青满意的收回手,就着我咬过的地方吃了小小的一口,就又夹过来要喂我。

在阿青炯炯有神眼睛的注视下,我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她咬过的地方下口。阿青马上撅起了嘴,两笔细眉压着,脸颊鼓囊囊的,像一只生气的青蛙。她气愤的收回去在我咬过的地方再吃一口,又直闯闯的把汤饼扎到我面前,严肃的盯着我,一言不发。

“阿青,你这是干什么?” 我局促的说。周围的吃客渐渐的注意到了我们,阿青旁若无人的挺着手,我感到十分不自在。

“小七,你嫌弃我吗?”阿青可怜兮兮的望着我。

她知道,我最受不得这个。我勉强的在她下口的地方咬上一口,大庭广众下这样的亲昵举动加上周围人灶上架锅般逐渐升温的视线快要把我煮熟。一向腼腆的阿青此刻却乐滋滋的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周围的窃窃私语。

“阿青,快点。”我哀求的看向阿青,阿青慢条斯理的小小咬了一口,蚂蚁咬的都比她大些,接着她又把汤饼夹过来,含着笑:“啊,张嘴。”

实在是待不住了,我啊呜一口把整个汤饼吃掉,摔下饭钱,火急火燎的扯着阿青逃出面摊。

阿青被我牵在后面,咯咯直笑,我半羞半恼的回过头说:“你要再这样捉弄我,我可不饶你。”

阿青听我的话却一点不怕我,牵着的手在我手心挠了挠:“小七要怎么个不饶我法?”

阿青有恃无恐的样子真教人牙痒痒。但事实是,我拿阿青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们手牵手在街上走,一路走看到青,楼酒肆张灯结彩。我联想到今天的好运气,忽然意识到或许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但具体是个什么日子,我与阿青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答案。

自然不会有人告诉我们今天是什么日子,但今天的确是个节日。既然是节日我们当然不能就这样回去。

我和阿青走到市头的石墩子坐下。这里还有其他一些人在休息,都是一些伙夫,大汗淋漓的抽着水烟,沉默而显得疏远,敞着铁扇一般骨条分明的胸膛。

我们相安无事的比邻而坐,阳光暖和,阿青不一会便靠着我睡去。偶尔会有一两人站起来,或和旁人打个招呼,或径直离开,这时又会有其他人补充进来。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平衡渐渐被打破了,坐着的人陆陆续续都动身离开。日头西落,天还没有完全暗,地上的灯却已经亮了起来。照进夕阳被遮蔽的阴影角落,像是为剩余的白日打上的补丁。我预想着,当夜晚真正来临,这里一定是一片橘光的世界。

阿青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人声鼎沸,摩肩擦踵,一路的灯盏红的橙的像是挂枝的果实,像是苹果,像是橘子,还有天上被咬了一口的白桃,像是不圆的月亮。

街上很热闹,阿青却拉着我说不想进去。我问阿青为什么,阿青说玩了一天都看遍了,再说人那么多,万一把钱袋挤丢了就不好了。

我说那好吧,于是我们就一起坐在石墩上看热闹。人群吵吵嚷嚷的跟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握着阿青的手,阿青荡秋千似的荡着腿,絮絮叨叨的讲着从前养生堂的事。

她说,小七,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真不记得了,但我说“记得”,阿青顺着我的话继续说:“当时我第一眼看到小七可吓了一跳呢,小七当时阴沉着脸,看上去很凶的样子,但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呐。”

“瞎扯。”我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脑袋里适时的浮现出对阿青的最初印象,是在阿青躺在草席上,义诊的郎中刚刚离开。阿青病恹恹的,脸色苍白,像一只漂亮的瓷花碗,需要端着,还容易碎。

“小七,你记不记得有一次罗壮抢走了我的午饭,你把你的午饭分给我吃?”阿青面朝着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放着柔和的笑意。在这笑容中我感到心旷神怡,自然而然的也跟着微笑:“记得,罗壮那个混蛋,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活该被卖去做矿工。”

“飞扬跋扈”是我从说书的人那学来的颇具墨水的一个词,但是阿青听了并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早就知道了这个词语,这不禁让我有些失落。至于罗壮被卖去做矿工是因为他到了年纪不能再在养生堂白吃白住。老嬷将他“介绍”到矿场去工作,相当于人牙子,从中获取酬金。

回过神,阿青说的那次我把我的午餐分给了她的时候我还不认识阿青,我只是很讨厌罗壮的狂妄自尊。罗壮抢吃的不仅以饱腹为目的,他还喜欢摧残别人的心智,直到将对方作践成自卑,懦弱,俯首是从的惊弓之鸟才肯罢休。我看不惯他的做法,于是冲上去和他厮打。

光论打架我打不过罗壮,但他在我这占不了便宜,因为他不敢放开手和我打,也不敢打断我的手脚,只能用拳头揍我。我不怕他更不怕痛,即便如此最后我还是没能打过他。他太壮,我太瘦,最后只能被踹倒在地上坐视他扬长而去。我自觉打架输了丢了面子,把自己的干饼扔给她就走了。后来阿青找到了我,不在意我带刺的语气,求我和她一起吃午餐。后来阿青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找我。再后来我们形影不离。

“有一次罗壮他们抓蛇来吓唬我,还是小七站出来保护我呢。”阿青轻声说。

这个我记得。那一次唯一的一次我与阿青闹掰,起因是我偷了老嬷的糕点来与她分吃,阿青在知道这是偷来的后坚决不吃,还教育我叫我把它放回去。我委屈,本意是念着阿青身体不好想让她吃些好的,她却不领情。我一时性子上来,撇下狠话:“你爱吃不吃,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要是想去告状,也随你的便!”丢下糕点和阿青我就跑了。之后几天阿青想来找我说话我都躲着她,不料被罗壮那帮混蛋看在眼里,趁这时候来欺负阿青。

那天早上几个王八蛋抓了一条菜花蛇,把阿青堵在角落,扯着阿青的手往蛇口里送。阿青失声尖叫,当时我在前院,将要下田,听到阿青的尖叫脑子一白,拔腿就往后院跑。

那天我没下田也没吃成饭,同样没下田的还有另外两个人。阿青说:“当时罗壮看到你那样子吓得直接跑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你那么凶过,好像要把人打死才肯罢休。”

我当时的确是下了死手。飞奔过来看见阿青惊慌流泪的模样我怒急攻心,拿蛇的人看到我脸上还有一丝错愕。我咆哮着朝他冲过去,将他手里的蛇夺过来砸在地上跺扁,揪着他的头发把他往蛇头上摁。那人哇哇大叫,拼命挣扎,旁边的人这时也反应过来想来帮他,被我一肘子干翻,我听见咔嚓一声脆响,然后那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红了眼的狂揍身下欺负阿青的王八蛋,手在挣扎我就把手打折,脚在板我就锤他的脑袋。打到后面我抓起烂麻绳一样的蛇勒他的脖子,老嬷在这时赶过来,拿着棍子把我从他身上撵下来。他已经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只差一脚便能将他踹进鬼门关了。

这事结束后我被老嬷锁进笼子里,被罚三天不许吃饭。在不见天日的日子里阿青每天深夜都会悄悄带着吃的来看我,从铁笼缝隙递进来的饼总是湿润的,在养生堂我从未吃过这样有盐味的东西。我不说话,阿青也不说话。水滴在铁栏上,潮湿的风呜咽,一片沉寂中我分神的在想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似乎足以把铁都哭锈。三天后我与阿青和好了。从那时起阿青就更加黏我,紧密的像蜗牛背上的蜗牛壳。

“有一瞬间我真在想,这一次你会不会就不会来了。”

我握紧阿青的手,这样的话我已经说过一千遍,如果阿青还想知道我就再说一千零一遍:“不会的。我永远不会扔下阿青不管。”

阿青眼角泛红,头倚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我相信小七。”

我搂住阿青,近处一声炸响,接连着一串的巨响,无根的烟花满天的绽放在无垠的夜空中。人群沸腾,我和阿青注目着绚烂的烟火,内心感到无比充足。几十束烟花开了又败,夜空又变得深沉。阿青说:“小七,我们回家吧。”

“回家?回哪啊?”我奇怪的看向阿青。

“回我们的‘家’啊!”

“那里也算‘家’?”我好笑的说。

“当然!那是我和小七的家。”阿青认真的说。

“连房子都没有。”

“我们可以买啊!我们现在有钱了!”阿青拍了拍腰间的钱袋,一脸豪气。

“傻瓜,那些可不够你盖房的。”

“那就攒!唔.......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天只能花五个钱,不,三个!”阿青下定决心。

“年纪轻轻,就当上管家婆啦?”我打趣阿青。

“管家婆就管家婆,小七你也不许花钱大手大脚的,用钱要向我报告。”

“我哪有大手大脚.......”

这些平常稀疏的对话宛如魔咒,在许多年之后依旧苦苦折磨着我。回忆起这个五彩斑斓的夜晚我仍心有悸动,彼时我们真诚而虔诚,互相谈论着天真,美好的愿景,并不惜许下重诺。因为梦想中的生活离我们曾经是那样的接近,像是明媚阳光下清澈湖水中的鱼儿,仿佛触手可及。因此,在命运尚未到临前,谎言还未揭开谜底,我们曾那么认真的期待,企盼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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