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和月社恋被完全淋湿了。
天气预报只是预测,会出错很正常——我完全没想到这句话在今天会验证两次。雨势在中途变得相当夸张,大到雨伞都无法遮蔽身体,怎么看都不像是中雨的范畴。
难道说这是玛莉亚大人对我不虔诚的祈祷的惩罚?
不过月社恋是虔诚的教徒,所以答案是否定的。说到底,我本来也没有所谓的信仰之心,最近会祈祷更多是心理慰藉。现在想这些东西,也无外乎逃避而已。
从月社恋的提议中逃避。
“——进来吧。”
月社恋看着站在门外犹豫不决的我,微微一笑。
“让你这样全身湿透回家,被彩她们知道了肯定会说我没人性的。”
“不被学姐们知道不就好了。”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她牵起我的手,笑盈盈地说道,“如果就这样让你回去,我会很不安的。”
“……既然学姐都这样说了。”
再出于小孩子般的无理取闹拒绝月社恋的提议多少有点胡搅蛮缠了,而且撇开我对她的感情不谈,以浑身湿透的状态回家恐怕会被父亲询问情况,我实在不想和他解释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加上衣物紧贴在身上的感觉实在是难受。
月社恋并没有放开我的手,而是直接牵着我跨进了月社家的大门。月社家的住宅从外围来看很像是传统寺院的宅院,从厚重的木门进去,眼前的是一条由鹅卵石铺成的路,在石路的两侧是森意盎然的竹林,随着疾风不断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真漂亮……”
我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傻傻地看着这像是只会出现在漫画和影视剧里的场景,忍不住想从包里取出绘画工具把眼前的风景画下来。可惜紧紧挽住月社恋的手实在腾不出来,而且我的包里也没有绘画工具。月社恋侧头注视着我,温柔微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走了大约一两分钟,我和她到了住宅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半眯着眼,对着月社恋和蔼微笑。
“小姐,请用这个。”
她向月社恋递上了干毛巾。月社恋礼貌地说了句「谢谢」,接过毛巾后转手递给了我。
“星同学先用吧。”
“很明显学姐您淋湿得更严重吧?还是您先用。”
“我没关系。我淋雨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一直都没什么事。”
“不,就算这么说——”
“请用这个。”
老婆婆乐呵呵地看着我们互相推让,转身又从门口的柜子里拿出了新的干毛巾递给我。
“啊,谢谢。”我连忙道谢。
“每次下雨天小姐基本上都会没带雨伞,所以在门口会准备很多干毛巾。”老婆婆祥和地笑着,温柔地看着用毛巾擦着身体的我们,“能阴差阳错帮上您的忙真是好事啊。”
“惠婆婆,您说的话有点太多了。”
擦着头发的月社恋似乎是忘记了我的存在,以撒娇的语气嗔怪着老婆婆,抱怨不该在我面前说这些事情。老婆婆笑而不语地接过伞,从鞋柜里取出两双拖鞋。
“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去洗澡吧。”
“请准备一下热茶。啊,咖啡可能好一点吧?”月社恋看了我一眼,似有似无地笑着补充道,“请多放一些方糖。”
“月社学姐!”
“我知道了。”
惠婆婆点了点头,接过用过的毛巾,伛偻着身体向着走廊左侧走去。月社恋换上拖鞋,耐心地等闹别扭的我消了气老老实实跟着换了鞋后拉着我朝着走廊右侧走去。没有走太多的路,月社恋在一间隔间前停下,将障子拉开。
里面是一件标准的和室,米黄色的方格榻榻米铺满地面,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方长形状的小木桌,两侧放着几个坐垫。月社恋走到我的旁边,接过不知所措的我手中的包,和她的包一起放到墙边。
“走吧,去洗澡吧。”
“欸?”
“淋成这样,肯定要洗澡吧?”
她像是完全不懂我为什么会疑惑,理所当然地拉着我离开了会客间。这种时候不应该争论一下谁先洗澡吗?还是说她已经默认让我先洗了?但在干毛巾的使用上她会说「你先用吧」,洗澡上应该也会说「你先洗吧」才对吧?
“我说——”
“到了。”
她带着我在走廊的拐角停下脚步,打开了面前的门,拉着我走了进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径直走向了淋浴器,拿起花洒打开水龙头。
“往左边是热水,往右边是冷水,浴缸那边也是一样……嗯?怎么了吗?”她看我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不解地问道,“星同学?是在想换洗衣物的问题吗?我家有准备客人用的衣物所以不用担心——”
“不是这个问题。”我咬了咬唇,迟疑地说道,“学姐不先洗吗……?”
“嗯?啊~你是在纠结这个问题啊。也是,是我没有说明白。”
她不知为何笑了起来,走到我旁边伸出手摸着我的头。我想拍掉她的手说「别闹了」,但又不知道她到底出于什么心态、想干什么,只好任由她摸着,困惑地等着她的解释。
“我家不止一个浴室哦。”她浅浅微笑。
“……啊。”
原来如此,也是哦,这么大的家,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浴室。
“……那为什么学姐在摸我的头?”
“因为为了这种事而一直纠结的星同学很可爱,所以忍不住想去摸。”
“原来如此。”
…………
“别为了这种事就摸我头啊!”
总而言之,先把这个失礼的学姐轰出去再说。
※ ※ ※
淋雨之后,最舒服的事莫过于泡澡。被温热的水包裹全身,寒意和疲惫都随着体温的上升而溶解消散,惬意的舒适感每次都让我舍不得离开而导致花很多时间在浴室里。
不过,毕竟是在别人家,我也没敢太享受,等寒意驱散的差不多了就匆匆结束。换上月社恋中途拿过来的衣服,我回到了之前的会客间。月社恋似乎还没洗好,并没有出现在会客间,只有惠婆婆一人跪坐在那,轻轻啜饮着绿茶。看到我在她的对面坐下,她露出笑容。
“星小姐,已经洗好了吗?”
“是的。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难得看小姐带同学回家,我挺开心的。”
惠婆婆慢慢站起身,拿起旁边的咖啡壶,为我倒上了咖啡,并贴心地将方糖罐放到我面前。我注视着眼前黑漆漆的咖啡,最终还是放弃装成熟,夹了两块方糖放进咖啡。
“星小姐接下来还有事要找小姐吗?”
“欸?啊……算是有。怎么了吗?”
“小姐平时洗澡会花上不少时间,大约四十分钟左右,如果要等小姐洗好的话,可能先和家里人通知一下比较好。”惠婆婆指了指时钟,“现在已经五点半了,太晚了家里人会担心吧?”
“啊,也是。”
差点都忘了!
我连忙爬向自己的包。包的表面已经被雨水完全打湿,不过好在防水性不错,里面的东西都完好无损。取出手机打开屏幕,第一条信息果然是第一个进入通讯录的她的信息。
「下大雨了,你还没回来吗?带伞了吧?」
信息是四十分钟前发的,大概是觉得我在玩没看手机,所以后面没再发过短信。我打了几个字想解释情况,但想了想文字交流的效率也太低了,干脆直接就拨打了她的电话。
嘟——嘟——
「我在。」
“啊。”
「啊什么啊,明明是你打给我的,听到妹妹的声音还要‘啊’一声干嘛啊。」
我的妹妹——爱城风花不耐烦地说着,絮絮叨叨一长串话听的我有些头疼。仔细听听,隐约有键盘敲击的声音传来。看起来我打电话的时机相当糟糕。
「所以,什么事?不是和朋友出去玩吗?啊,难道说你把伞弄丢了要我去接你?好麻烦啊我才不要。」
“不不等一下,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所以快说啊。」
“你碎碎念那么一大串把我本来的思路全打断了啊,你稍微等一下,你和我都冷静一下。”
把手机远离一点耳朵,我稍稍喘了口气。风花平时都是挺可爱的,也很听我的话,但在她写小说被打扰的时候就会进入这种攻击性极强的状态。只能说我的运气不是很好。
“……我回来了,你冷静下来了吗?”
「……嘛,差不多吧,确实也该休息一下。」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听起来是变回平时的听话的妹妹了。我轻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我现在在……朋友家,她没带伞所以我送她回家了,因为淋湿了所以在她家洗了澡,因为还有事要和她说所以现在在等她洗完,可能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回家。”
「等等等等姐姐你突然说那么一大长串我也理解不过来啊!」
“现在你理解我刚刚的痛苦了吗?”
「是的,非常对不起。」
风花相当诚恳地道了歉,姐姐的威严得到了满足的我偷偷笑了笑,掩饰性地清清嗓子。
“我慢慢说哦……首先,我和朋友见面了。”
「嗯。」
“聊了一会儿、也玩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开始下雨了。”
「嗯嗯。」
“你姐姐我当然带伞了,但是我朋友没带。她家离我们玩的地方很远,有半小时的路程,所以我决定送她回家。”
「姐姐,我有问题。」
“你问。”
「为什么不买把伞呢?」
“呃。”
对哦,为什么不买把伞呢?
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我记得那个咖啡馆旁边就有一家杂物店,怎么想都会有雨伞卖。为什么不买把伞呢?这么简单的解决办法怎么我和月社恋谁都没想到?亏我还认同我和她一起回家是最简单的办法。
……难道说我其实很想和她一起回家——不不,怎么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
「姐姐?」
“……嗯,仔细想了想,那周围没有卖伞的地方。”
「仔细想了想?」
“总而言之就是没有!”我强硬地结束了买伞的话题,继续说道,“然后,送她回家的路上雨突然下大了,所以就淋湿了。”
「嗯。所以在她家洗了澡?」
“对。”
「衣服呢?」
“她家有给客人用的衣服。”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风花沉默了一会儿,疑惑地问道。
「……嗯?我记得优香学姐家不像是大到会准备客人用的衣服啊?」
“呃。”
新年的时候带她去优香家玩真是错误的选择!
“是别的朋友啦。”我含糊地说道,“难道你觉得姐姐我只有优香一个朋友?”
「难道不是吗?」
“很失礼欸!”
「如果真的是我失礼了我道歉,只是姐姐,真的是在朋友家吧?」妹妹担忧地问道,「没在做什么奇怪的事吧?比如离家出走什么的。」
“怎么会啦,我又没那么脆弱——啊,稍等一下。”
惠婆婆直直地看着我,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我放下手机,向她递出询问的眼神。
“我要去准备晚饭了,等小姐洗完澡,大概就吃晚饭了。”惠婆婆说,“星小姐要留下来一起吃吗?”
“啊,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的,小姐很喜欢你,不会反对的。”
“那她的父母呢?”
“只要小姐同意,他们就不会有意见。”
留下来吃晚饭么……不,这再怎么说也太得寸进尺了。
“还是算了,太添麻烦了。”我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
惠婆婆没有多说什么,喝了口绿茶后缓缓站起身。我重新拿起手机,刚说了句「我回来了」,电话那头的妹妹便立刻开了口。
「你朋友留你吃晚饭吗?」
“欸,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不过这个不重要。」妹妹快速地说道,「今晚,她在家里。」
“……啊。”
厌恶的情绪在心底翻涌,让我有种想吐的冲动。那是和面对月社恋时完全不同的感情。我对月社恋的讨厌不过是反感,而现在的情绪是比那更接近极端的憎恨的厌恶……是漆黑到沉重的情绪。
「姐姐?你还好吗?」
“我没事,只是有点反胃而已。”
「……所以我觉得,姐姐可能接受邀请好一点。」风花说,「父亲那边我会解释,不用担心。」
“谢谢你。”我自嘲地笑了笑,“我真是没用的姐姐啊。”
「不会啦,有时候逃避也挺好的。」
逃避啊……
可是能逃到什么时候呢?
“那先这样吧,我不打扰你了。”
「晚上还回来吗?」
“不,总不可能留宿的啦。”
「我明白了。」风花轻轻地说,「晚上见,姐姐。」
“晚上见。”
挂掉电话,我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地向旁边在等我的二次回复的惠婆婆说「果然还是麻烦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淡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房间。咔哒。障子被拉开又被关上,房间里已没有别的人了。我收起笑容,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向后躺在榻榻米上。
“还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从原本的学校逃到了莉莉安,从人际交往的圈子逃到只有优香作为朋友的偏僻角落,我又要如何从家中逃走?
再婚。继母。
那里不仅仅是我的家,也是她的家。就算对方有意在避开我,我也在避免和她撞见,但终究有碰面的时候。即使是僵硬到丑陋的笑容,我也必须展示,并称呼她为「母亲」。她肯定也不喜欢我的笑容,但她和我一样无可奈何。
所谓的亲属关系,就是这样的事情。
“……好累。”
明明才刚刚泡完澡,又再次感到了疲惫,满腔的恼火感无处发泄。但我又该怎么办呢?或者说我能怎么办?那股漆黑的感情终究也只是迁怒罢了,我对继母近乎憎恨的厌恶根本就只是在单方面伤害她。
但,明知自己在迁怒,却是办不到不去迁怒。
……太丑陋了。
和月社恋第一次相遇时的争吵也是,不也是在迁怒吗?她不过是指点了一下我的画作,也确确实实是指出了我的不足之处,不过是因为画作的特殊性,就单方面地和不了解内情的她争吵,不也是迁怒吗。
——告解圣事。
突然想起了这个词汇。或许说是更常见的忏悔圣事比较好。信徒向合法的圣职人告罪,且对所告白的罪痛悔并改正,通过圣职人的赦罪,从天主获得领洗后所犯罪过的赦免。
多么便捷的赦免,只要诚心向圣职人、向天主忏悔,便可以摆脱内心的煎熬。可惜我不是信徒,对天主也无法称得上虔诚。而且,要我将这些和小孩子闹别扭一般的思绪告诉别人,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好累。
困意慢慢涌上眼睛,榻榻米的柔软和内庭传来的雨声让困意轻松战胜了咖啡因。惠婆婆刚刚说月社恋要洗多久来着?半小时,还是一小时来着?算了没差。
反正,她会叫醒我的。
我安心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