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野珉便打开房门,曲野筱跟在她身后。一个老人靠在椅子上,头上耷拉着几撮敷衍了事般的白发,瑟缩在厚重的棉衣里,裸露在外的皮肤松弛且皱纹密布。曲野沧博其实个子很高,但疾病耗损了他,让他变矮了,显得极其枯槁。曲野珉曾经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个剑眉星目、英武非常的男人,光看一眼就觉得他身体很好,洋溢着生的活力,可以说是“生命”一词的代表。谁能想到那样的男人到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会萎靡成可以说是不堪的模样——起码对比于他青壮年时期,就算不情愿也得使用这个词。对于很多人来说,衰老是一种耻辱,想必曲野沧博不是例外。将一个壮实男子变成一个枯槁老人,这样逆转乾坤的强大威力也只有岁月才拥有了。
她们朝他走去,而他也抬起眼来看着她们。这时,老人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微微张开了嘴,接着开始有轻微的喘息声从他喉咙里发出,接着喘息声越来越大,频率也快得吓人;与此同时,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发出肉眼可见的恐怖颤抖。
曲野珉看着他突然情绪这么激动,也睁大了眼,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曲野筱看起来和她一样,也不敢贸然行动。而老人一步一步地朝她们走过来。这时能确定一点,他是朝着曲野筱走过来的,非常笃定地朝她走了过来。他睁大的双眼,他喘息时呼出的气息和喉咙里的声响,他周身的颤抖都是如此靠近,如此清晰可辨。曲野珉从没见过爷爷这番模样。
曲野筱带着疑惑和惊讶注视着他,而他也用力地盯着曲野筱,并向她慢慢伸出两只布满青筋的手。曲野珉看着他,发现他眼神里饱含了非常复杂的情感,似乎有惊讶,也有激动,甚至还有种深重的悲哀。她被他复杂的神情所吸引,甚至忘记了他此时的样子有多么令人胆战心惊。他的嘴缓慢地继续张开,似乎想说什么话,音节在他老迈且脆弱的声带里扭扭捏捏的就是不肯被挤出来。
然后,霎那间,曲野沧博恐怖的颤抖停滞了,表情也僵在脸上,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他一切动作被强行掐断,猝然朝前倒去。曲野珉见状,赶忙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不至于让他直接倒在地上。他浑身发软,幸好眼睛还睁着,嘴里还在喘气。“爷爷,”她紧张地唤他,而他说不出任何话语,只是喘气,喉咙里还发出怪声,尽管他看起来很痛苦,离昏迷只差一点了,但他的眼神一直坚定的在曲野筱身上。
“他是不是有什么病发作了……”
曲野筱眉头紧锁,在一旁轻轻地说,语气里充满谨慎。
——曲野珉刚刚光顾着对曲野沧博激动的神情吃惊,差点遗忘了这一点。且不论他为何如此,别忘了他是个身体虚弱、常年住院的老人。
“直接打120吧,你现在就打,”曲野珉看了曲野筱一眼,冷静地说。“等打完了你再去把他们叫过来,我看着他。”
曲野筱也没说什么,马上打了120。她应该也知道,就算她俩关系现在僵了,但面对这种紧急事态,还是合作比较好。曲野筱在与120沟通时展现了惊人的沉稳,让曲野珉稍微有些意外。这之后,曲野筱说了句“我去叫他们”并正准备往门外走,曲野珉突然叫住了她。
“先等一下。”
曲野筱停住脚步,皱着眉看她。
“一会儿场面会很乱,而且之后他们肯定会盘问我们俩,你千万不要慌张,”她看着曲野筱,“不要说爷爷是因为看到你而昏倒的,你就说我们俩一来,他情绪激动而昏倒的。你也应该猜得到假如你说爷爷因为你昏倒,你之后会多难办。至于究竟为什么他见了你那么激动,我们之后再论。”
她快速地说完,曲野筱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转身便走。
她脑子还没转过来,手就不由自主的伸了出去,突然抓住了曲野筱的手臂。曲野筱只好又转过来看着她。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短暂的一会儿,曲野珉移开眼神,同时也放开了手。
“……去吧。”她轻轻地说,没再看曲野筱。曲野筱似乎没马上离开,还在原地站着,她也不知道曲野筱此时什么表情……几秒后曲野筱才快步离去。
她已帮助曲野沧博让他暂时躺在地上。此时他已经闭上了双眼,但还有呼吸,应该是昏过去了。他脸上仍然残留着痛苦的神情。曲野珉抬头看了看窗外,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大雪纷飞。
之后果然不出曲野珉所料,闻讯赶来的人们吵吵嚷嚷,有人在质问,有人在哀叹,有人在抱怨,场面十分混乱。曲野随甫走在最前面,他拨开人群走到曲野沧博面前,脸一下子就阴沉下来。人们不停地吵着,并用各式各样的目光扫视着曲野珉和曲野筱。尽管十分令人烦躁,但曲野珉忍住想破口大骂的心情,冷静地维持住了场面,不让又拥挤又吵闹的人们误伤到曲野沧博以及曲野筱。曲野随甫用浑厚而带一些焦躁的语气尝试命令人群,其中一条是让女人们离开房间,因为他认为她们是最吵的。叔叔曲野随怀双手抱臂站在一旁,其实在这里他官位是最高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位领导,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冷冷望着他的哥哥。曲野珉则悄悄地无视了曲野随甫(有些杂乱无章)的命令,派曲野筱去门口与救护车对接了。
一团忙乱之后,曲野沧博总算被送进了医院,并传来无生命危险的消息。曲野珉这才真松了口气,疲惫感也从身体里迸发出来。从曲野沧博突然发作开始,到送他去医院、在医院等他的消息,再到亲眼看到他表情平静地睡在病房,曲野珉一分钟都没歇着,此时才发现已经是深夜了。大家见曲野沧博没事,便陆陆续续离开了,走之前商议决定这几日每天派一个人来看看老人的情况。曲野珉自告奋勇说这一晚她留下来陪着老人,这个体贴的举动又赢得大家的赞赏,但有些意外的是曲野筱也主动请缨。她不禁看了曲野筱一眼,这才想起来曲野筱也是从事发一直忙到现在,她一直帮衬着她,毫无怨言地执行她的指示;不管是打120、对接救护车,还是在医院里跑腿等等,曲野筱都可靠地完成了任务,给她减轻不少麻烦。
于是人们纷纷离去之后,只留下她们两人。她们在走道的僻静处并排站着,中间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窗外——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雪仍然在下,但风似乎没刚才那会儿那么大了。下雪的冬夜是昏黑的,能见度很低,何况这里并不是市中心。远处是一片模糊混沌的黑暗,似乎能看见些什么形状,似乎又没看见,极目远眺,好像要悄然走向人世的尽头。仅有一些黄色的灯光闪烁,让人隐约地回忆起自己尚在人间。
“……今天谢谢你。”
很久的沉默后曲野珉终于说话了。
“没事。”
曲野筱回答。
“……爷爷看见你就这么激动,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不知道。”
“你先前没见过他吧?”
“没有。”
对于先前那样激动以至于昏迷的曲野沧博,曲野珉满心疑惑,她的预感告诉她这件事背后会相当复杂。但目前看来从曲野筱这里问不出什么,且不论她是不是有所隐瞒,反正现在曲野珉如果想知道答案的话,最好还是问曲野沧博本人比较好。
曲野珉慢慢地侧了身子,倚在窗户上看着曲野筱。少女的眉眼依旧深邃、阴郁,默默注视前方雪片与昏暗的深处,那人世的尽头。这种美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
“……还打算盯着我看多久?”曲野筱没有看她。
“要不要当我女朋友?”
曲野珉没有回答她的话,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而曲野筱面不改色,只是缓缓转过头来,微抬了狐狸眼。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可我爱的是另一个人。”
“什么?”
曲野珉眼睛倏地睁大,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尖锐的愤怒情绪盘旋体内,一触即发。
曲野筱皱了皱眉道:“我爱的是你先前装出来的样子,不是真正的你。”
“那是假的,你自己也清楚。”曲野珉轻笑一声,“我也知道跟你演戏没有意义了,我……很多事物迫使我在人前做出那副样子。”
她语气非常轻松,甚至带了些不屑,也不知道究竟在不屑什么。可能是在不屑自己吧。
见曲野筱不说话,她又拖长了语调,温柔地道:“哦,这么说也行:你要对我负责。”
曲野筱听了,低垂双眼看向地面,似乎在咬紧牙关,隐约可见胸膛上下起伏。她大概心里很不舒服吧,傻子都看得出来。曲野珉继续来回扫视着她,仔细将这美人哪怕最微小的一个表情与动作的变化也尽收眼底。
“那我就问一句,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