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姬请她去过府上几次，岛津大目付的女儿口味上确实有些独到之处，从喜爱咸蕨饼蘸糖之中可见一斑。御姬总让森野喊她小鸠，而森野却不敢喊得如此亲密。御姬异想天开，扯了张纸条给森野，写着新想出来的食谱。森野看字条上写的是将水果夹在面皮之间，更是苦笑连连。
“御姬，我买不起这样的食材。”
“那有什么关系，你找管家不就好了？”
“可我还不是目付大人的手下。”森野深深拜下去，只想着这位御姬清醒一点。
鸠姬想了想，啃着指甲尖，乌黑的眼珠乱转，像是思考，又好像根本没听进去，只理解到现在做不出来她的奇思妙想，于是挥挥手让森野退下：“嗯，那张食谱好好保存着，等回了伊地你再尝试吧！”
森野心下更是哭笑不得，伊地比江户城更靠西边，恐怕这些水果是找不出一个了。为了避免惹上更多的麻烦，她低着头疾步从小门离开了岛津府上。
壮阔的宅邸门外就是三百诸侯在江户形成的大名小路，笹原在路尽头等着。开始几次御姬召见，森野不敢和笹原多说，生怕笹原又因为远去江户一事生气。提着食盒从侧门进小门出，不意被笹原撞见，正想装作没看着，就被笹原拉住手，只是笑，说御姬召见本就应当，马上就是贴身女官，又不是背德的男女，有什么好偷偷。森野毛骨悚然，害怕笑容底下藏的是秋后算账，仔细看去才望见眼底清澈坦诚。此后笹原竟是一有召见，就放下手头事务陪森野共同前来，甚至牵着手同行，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
天空霞光弥蒙，日光正盛，笹原蹲在门口小树底下啃着手中的糖果子，森野伸手摘掉她嘴边残留的酥皮，低声问。“后日藩主启程，明日我就要住去御姬府上，今日……你可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
“哦……说来江户城中近来有个怪事，你可曾听说？说是有位大名杀了一位太夫，你也知道太夫养育不容易，诗画美貌样样不能落下。楼主颇有背景，竟然和那位大名闹得不相上下，满城风雨。”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消息。”
“不，我正是想邀请你去探查呢！即使只有今日半日也好，就把这个当做我们之间最后一次探险吧。”
森野无法，只能答应。二人从四郎兵卫会所交钱入了吉原。为了面见御姬，森野倒是穿了一身新衣，自然被以为是哪位太夫的采办夫人，还没有花太多力气就溜进了事发的院中。楼主为敲诈一笔疯了的大名，竟然除了太夫的尸首没有收拾太多。金鱼也从桌上翻出来，躺在碎渣中被琉璃随便捅了个对穿，已经发臭也无人清洗。帷幔之中弥漫着血腥味，锦缎上的血迹干涸成了黑色。笹原轻轻抽动鼻子，嗅闻这里的味道。拉过森野轻声说：“血腥臭气，像是我的鱼铺。”
森野拼命捂住嘴才没笑出声音，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什么，一掷千金的地方是你的鱼铺。”
说话间两人从卧房退出来，金箔贴画的房间长年无光，只有虫蛀的臭味，连金丝绣线也受不到光亮，与传闻中的金碧辉煌好不沾边，不知道男人为什么引此间为荣。吉原大门前立有幕府设下的高札。虽然没有明令禁止，进入游女屋内仍不允许携带刀剑。笹原做了个握紧刺下的动作，森野会意。凶器怕是太夫头上的金簪，从头顶的发丝之间拔出，被大名用手捅进了喉管。
“我杀不好对付的鱼也是这样一击毙命的。”
两人已经退到了屋外，森野终于不用忍，畅快地大笑起来：“快别说吉原是你的鱼店了！”
“有何区别啊，都是养在里面的活物被人杀了吃了！”笹原也被感染，一边捂着肚子大笑一边抓着共同点据理力争。
“吃了？”
“吃了哇，不然这件事怎么会成为怪谈，左不过赔上银钱秘密了解。我和你说。那太夫尸首拉出来之后，见过的人都说是被野狗咬过一样，白肉上都是咬出来的窟窿，深可见骨。而大名则是满嘴血肉，真成了百鬼夜行后回不去的饿鬼。”
森野打了个寒噤：“你可快别说了。”
笹原看着太阳逐渐落下，金色的余晖照着朱红的房子，终于有了一些雕梁画栋的样子。很快，木栅栏后面就坐满了女人，身上堆叠着金色或是葡萄色的锦缎。眉眼下垂，自然而颓丧，凤眼朱唇，未施粉黛。廊中由那些见习少女点上灯芯，火光也是昏昏暗暗，照不见美人全貌。十数位见世女郎全身裹着绫罗绸缎正如同货物般陈列，由人挑选。在笹原和森野的眼中，这些人再一次变成了一只只家禽海鲜，那些能够负担太夫及仆妇几年花销的大人物将会选中比她们更加稀有娇贵的存在，其下场却是杀了、吃了……
真正到此时此刻，森野才突然理解自己要去侍奉的是怎样的存在。恐惧从脚底升起，盖过了离家的愁绪。固然御姬天真活泼，大目付和那些下级武士，也许只用一刀就能杀了自己，无依无靠在那遥远的伊地，若是死了，父母可能知晓？无数问题敲打心脏，森野冷到发抖。笹原抱住了森野，轻拍背部，哄婴儿的手劲。
“别怕。”
站在吉原大门处，被笹原抱着，森野理田终于忘记了一切期待，因为前路未知而放声大哭。
眼泪并不会阻止时间的流逝。两日时间一晃而过，午后大目付便启程。森野不是家生奴仆，由家人送在城门外候着，笹原丢下事务也挤在人群里。森野父母温和，长兄长姐亦理解孩子之间的感情，省下时间留给笹原与森野闲话。
笹原眼睛哭红，核桃似的肿起，说话间还带着哭过后细细的抽气声。
笹原双手捧着一块锦缎，指着林间示意。森野点头，后脚跟上。森野只当笹原有什么话不能当着父母的面讲，不意却被一下抓住手腕压在了树干上。身上一松，好像是腰带被人解了下来，想回头质问，又被掐住后颈死死磕在树上。
“你做什么呢，今日可是大日子……”
“别说话。”
森野就真的不动也不说话了，任由笹原的手在她腰间摸索，解开带结。于是腰带滑落到地下，簇新的织锦上沾了泥，又有因她俩动作晃下来的树叶掉落其上。
森野又忍不住开口了：“特意新买的腰带，弄脏了妈妈要——”
“妈妈要骂你的。是吗？从小就喜欢说这句，你也没说腻味过？”笹原话语间带着嘲笑，又命令她站直。新的锦缎拍在她手心，“拿着这头、对。再转一圈。”
森野这才看清笹原之前捧在手上的是一块腰带，又是黑白色的鲸带，同她先前赠与笹原的那条有八分相似。于是乖乖抓住一头，由笹原上下打理，重新系在腰间。
“我想打个御太鼓结。”笹原说。
“我又不懂，你爱弄成什么样都可以。”森野回答到。
“确实是你会说的。”笹原低下头去，在森野背后整理腰带的形状。声音闷闷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烧了我那条，就买条回来赔罪？”森野终于抓住笹原做事里的错漏，如平常般嬉笑一句。“那我倒是值了，笹原还亲自与我穿戴。”
“这是一层。另一层，我是听吉原小女说的，平安朝代访婚情人，若是要断情，就把腰带留下来……也算体面吧，这样一来，既不用狠心回绝，又不用痴痴作态苦苦挽留。”
森野哑口无言，只能握住笹原双手。“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若嫁人一定要提前与我知道。我向御姬告了假，纵然徒步也要回——”
剩下的话被笹原捂在手心里拦住了。
“等幼弟长成，我就去吉原做采办夫人，自然不必嫁人。待御姬长成也不知嫁与何方，你自然要一同跟去，所以。”笹原顿了顿，“承诺的话就不要说了。”
森野无法，向笹原深深一礼。
“也许我该作一和歌应答你，但我没学过那些风雅物。直接将和歌说成白话，你听一听：分别后的思念会像腰带一样长，也许有人觉得爱得太痛苦不如没有相逢，而我却不想我们没有认识过。”
“笹原，这就是我的心情。”
笹原默然，抬手摸着森野的脸，以后就见不到这样鲜活的表情了，她想着，睁着眼睛，再次亲吻了上去。
“是啊，我们相逢并非带来绝望，而是喜悦。阿田，记得想我。”
二人从树林中转出来，大目付的行队也已经转到了城外。与亲人别过，森野也归了那长龙一样的仪仗之中。人群密集，看不到一点分得清楚的身影。大名行列风光入场，自然也风光离去以充显威仪。一路过去，有人全尽礼数跪拜，农忙之人则摘下斗笠示意便过。渐渐的，领头的人已经消失成天边的黑点，很快连队尾也看不到了，笹原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的离别也算是到了结束。
森野长姐扶着她，缓缓回了长屋。
“那也是阿田的造化，别伤心了。”
“姐姐，我知道的。我只希望她过得好。”
“有你想她，阿田会过得好的。睡吧，下次醒来的时候就又是新的一日了。”
“是啊，明天就是新的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