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道、茶艺、品香。女子之间最为流行的才艺。听香游戏不能有干扰,于是房间内陈设简单,连花都没插。门开着,把流水般的亮光洒满整个房间,墙架上几支雕金的花瓶都亮起了反光。地上只有几个叫不出名的木头陶瓷器具和香粉摆在中间。四人对坐,上首空悬。余下依次是伊地藩主唯一的女儿,御姬岛津小鸠、奶娘、森野理田,以及刚回国的女医生鸢叶。
几人之中鸠姬身份最高,虽说本来应该坐在上首,可她自己却说坐上头奉香也太奇怪了,随意地划定了位置。鸠姬捻一小块木,平放在陶土的香器里,点燃。香器像茶杯在手心旋转,轻巧地像舞女的动作。末了手覆于上,从虎口闻香。
鸠姬一副沉静的样子,闻到香之后原形毕露,眉飞色舞起来,嚷嚷着大叫:“这可真是好味道!”
乳母在边上脸皱成一团,拖着音调指导:“是好闻的香味,不是好味。小姐该注意用词了。”
森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接过器皿,逆时针旋转两圈,花纹朝外。再低头嗅闻。实际上她并不习惯这样的玩法,连手法都是今天临时打听来的。焚烧木头带来的辛辣苦涩的气味并不比她在厨房吸入的好多少。只是御姬睁着那双眼睛期待地望着她时,无法狠下心来摇头说讨厌。
鸠姬早就习惯了她鲜少露出表情的样子,把森野的没摇头当做是好的意见,于是表现出来极大的欢喜:“鸢叶从英吉利斯带回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英吉利斯?伊地处于西边,出门很容易见到大海,从海上会出现很多船,船上又会下来很多头发不是黑色的男人。这就是森野对外面的所有认知。带着这样的疑惑,香器传至下首,一抬头正好和这位名叫鸢叶的陌生女人对上视线。鸢叶只是一笑,就扯开了视线,专注闻香。也许是海上日晒,鸢叶的脸不如御姬细腻,带着一点黑黄。头发却是纯正的黑,再留长点,也许能只凭青丝就在平安时代做个声名远扬的美人。这点和自己又不一样了,森野想,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正明目张胆地盯着人看。
鸠姬拍手笑着开口。“还没和阿田你说过吧,这是父亲的侍女,原先被送去荷兰学医,现在嘛……”她眼珠转了转,像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大家都不能从日本出去了,所以在外面的她就回来了,你是我从江户带来的厨女。鸢叶是新回来的医女,也算侍女吧。所以这之后你们就经常要相处了。”
“是。”森野回答。
“小鸠这么快就给我找好玩伴了?那可不得了,以后就是我和阿田玩在一起,不要小鸠你了。”鸢叶放下香具,接住鸠姬的话茬挑了回去。
鸠姬果然收到撩拨:“你们!你们要是不带我玩,我就让父亲把你们全部轰走!”
鸢叶大笑出来,扭过头去和森野解释。“我幼时就被大殿下捡来,作为御姬大人的侍女。说是侍婢,其实什么也没干,只需要作为御姬大人的玩伴陪着就好。经年陋习,私下和御姬大人说话总是失了主仆本分,你可别学我。”
森野正想回答是或否,鸠姬像是害怕两人关系真的变好似的急忙打断。“鸢叶你还没说这木头叫什么呢。”
“哎呀。忘了!”鸢叶拍手心,狡黠地看向鸠姬。鸠姬还没发作,外面侍女拉开了门,说是大殿下有请。鸢叶以为是叫自己,连忙起身,侍女却摇头制止:“是御姬大人。”鸠姬的表情又慌张起来,看向奶娘,又看向森野:“我?我今天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坏事呢!父亲可别是骂我。”
森野俯下身,向鸠姬行礼。鸠姬只来得及摆摆手,就已经提起裙子跑得不见人影。屋子里只剩下森野理田和鸢叶两人。香还没烧完,这会儿气味才变得有些温和了,乳白色的香味从器具里飘出来,晃晃悠悠,精灵一样从耳边嘴边擦过,用眼睛看见。森野自从来到伊地,听不懂方言又害怕弄错礼节,话比幼时还要少,即使气氛尴尬,也不愿意先行开口。
前一晚刚下过雨,走廊外面就是泥泞的小路,坑坑洼洼盛着积水。泥巴顺着雨水溅在墙角,水分蒸发之后留下黑色黄色的痕迹。伊地近海潮湿,衣服常常都是半干的,穿在身上几乎能长出湿疹。沉默中,森野觉得自己手臂上突兀地发痒起来。
这时鸢叶说话了,她手撑着地,稍微使力就从坐席上滑到了森野的身边:“你是江户人?”
“这是怎么看出——噢。那必然是口音了。我有这么重的口音吗?”
“对了一半。其实是因为你说话没有伊地地口音呀!”鸢叶笑起来,露出来嘴角的虎牙。得意的眼神衬托明亮、像是猫的眼睛一样透明的眼珠。“我可是去过英吉利斯和荷兰的人,当然能听出来每个人说的语言之间的区别啦。不过实际上你也发现了吧,普通人说话和这边的语言差很多吧!你来了会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吗?”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冲向森野的脑子,幸好能够听清楚都问了什么。于是森野只是摇头,“多谢你的关心。我已经习惯了伊地。只是为什么是语言呢?不应该是……关西话?”
“关西话是方言的意思吧,看来是我刚才说错了。但是语言是相对于国语来说的,荷兰的人可不会说国语。”鸢叶用手指点点脸颊,苦恼着如何像森野解释方言和语言之间的区别。这时她又闻到点燃的木香了,终于烧到了温度,从苦涩和呛人之中破壳而出一点温润,琥珀一样想要人眯起眼睛的安神气味。鸢叶的脸凑到了离森野无比近的位置,能看清脸上细微的疤痕。是在遥远的地方留下的吗?森野胡思乱想。甚至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然而鸢叶只是用手指抹开挡在脸上的碎发,小指翘起,和颜料画里头那些公主一样的神韵,“嗯……语言和方言要说起来可就太长了,这个我以后再教你吧。”
“你就姓鸢叶吗?我没听过这样的姓氏。”森野不爱做约定,也许是天性,也许是长久以来被一个约定束缚的后果。轻轻偏头躲开了前面的话题,想了一下才问到。
“鸢叶是名字呀。我是海上飘来的弃婴,不知道生父是谁,于是大殿下就让我名义上放在分家底下,也算是姓岛津吧,不过为了避讳御姬,只叫我名字就好啦!”
鸢叶语气直爽,介绍他人一般毫无芥蒂地说着自己的事,森野不由得咋舌,想到自己若是这番身世又能不能够有不落下眼泪就说完的能耐。若是可以,又能不能像她那样坦然和爽快。正想着,手被抓着腕部扯起来,竟是鸢叶已经站起身邀请她一道出去玩。被她身上那股不同于世间的气息感染,森野只觉得什么都忘记了,主动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鸢叶的手背上,接受了邀请。这好像是第一次没有任何理由就离开了职位,森野想着。
爬上樱岛,能眺望到远处的山。清晨往往是一片雾蒙蒙景象,此时过了午,只有一缕一缕的水汽还没来得及散去,从山上飘逸出去。这种时候正是安静,麻雀飞出巢穴捕食,于是树上不见一声啼鸣。转过头去能俯视青色的原野,未成熟的麦穗是一目了然的青翠,用石头隔成的整齐样子。人从上面望下去,成了一个一个移动的物件,看不清外表,也听不见声音。只是仍有铁锹向下翻起土块的声音在耳边虚妄地回荡。“赏花喝酒……”身后有人在喃喃。森野回头,鸢叶正看着她:“你不觉得这种时候正是应当是赏花喝酒吗。红漆小碗,和花相映成趣。只是来得匆忙,没有带上酒壶。”
“哪儿有花。夏日这种时候依然闷热,水多潮湿的天气,喝了酒只会困倦不醒。”
“阿田你喝酒难道是为了清醒吗?”
“如果活着不清醒,那该做错多少事。很是麻烦,我想。”森野转回头,面向外面,远远能眺望到远处的山头。她以前还以为那就是富士山,甚至还很是崇敬,恍惚间能好像如松岛般感叹富士啊富士山。直到后来与人谈话才破灭这般幻想。她指向远处,“因为鸢叶是大小姐,所以可以糊涂生活,即使有地方做错也不受后果吧。”
“你好像对我很有些误会。我虽然姓岛津,可你想想,能被送出日本求学的女人本就没多少价值吧。不论是公家还是我,都必须做好回不来的准备。曾有僧人东渡去唐土求学,回来者唯有鉴真和尚一人,你以为我能有多少机会多少试错?”鸢叶语气淡淡,踢开脚边的草叶,随意坐下。拍拍身边稍大的石头,邀请森野也坐到一起。
“弄脏了难洗,还是站着——”森野回头本想拒绝,却被鸢叶恳求的神情打败。于是坐在石块上,也不看人,弯腰拨弄地上的杂草树叶,“哦,你看!虫子。”
“好久没见到这样的景色了。虽然远洋景色美丽,可是无论如何都不及家乡的草木。若是现在落下泪来,你会嘲笑我吧?”
“不会。”森野踩实地上的泥土,摇摇头。“我还想你会不会害怕虫子,捉弄一下,原来是我低估你了。实在想哭就哭吧,听说你是昨日才回来的,可有什么日思夜想的吃食。既然已经出了门,就去。”
“什么啊,你这安慰人的手法可真是够拙劣的,不高兴了居然问想吃什么。难道你是有什么一边哭一边吃的能力吗?那样的东西可不好吃。”
“我是厨子,我做的饭菜自然由我说的为准,你若是哭了,这便是我做给你眼泪的下饭菜。”森野笑出声,又像方才鸢叶拉她时一样,伸出手,抓住鸢叶的手腕。“你还没说想吃什么呢!”
“我本是什么也没想,可你说你要为我的眼泪做饭。”
《豆腐百珍》中森野最为拿手的是雪花菜,豆腐与豆子玉米放在一起蒸,火候也好把握。森野琢磨出做菜一道,水煮的菜品最好上手,时间多少不太影响,而后是蒸菜炖菜。油炸最是麻烦,温度上下起伏,摇摆不定,熟了生了也很难看出。而与明火接触的做法又分烤、烘、烙、熏。如此絮絮叨叨,几时也说不完。总算找到一人能够分享这些厨房琐事,鸢叶被森野拉着,听了不知多久的经验之谈。院子里发现两朵夹竹桃,也许是无心之人粘在头发上,又摘了丢在这里。汉方里说夹竹桃有毒,等森野端菜去,鸢叶把这丢远些,扔在宅子外面的地里,回来时桌上已摆好了几盘餐,荞麦面、蔬菜天妇罗、雪花菜。一人吃不完,两个女人正好。
毕竟是鸠姬从江户城点来的厨女,森野手艺极好。两人坐下,天色有点黑了,这顿算是偷吃,小厨房里只有两个人。森野对着陌生人话少,然而经过刚才,两人自觉关系拉进不少。咀嚼声音中间或有几句交流。“这些都是素,阿田不爱吃肉食吗?”
“那倒不是,肉食太贵,我们偷吃了赔偿不起。鸢叶要是喜欢,就去央求御姬殿下,那样更快些。”
“说起来我在海外学医,你可知道人和动物一样有各种内脏?”鸢叶顿了顿,筷子夹住一块天妇罗,送进嘴里。“酥脆,阿田手艺真好。哦——我想起来我要说什么了。人的肝是破了一块也可以一直生长的。自从我知道这个,一直想吃自己肝做的卤煮。好想试试啊。”
森野停住了咀嚼,想了好一会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食用自己,到底是真的想要伤害身体,还是医者的好奇心?既想不通,又不知道如何接话,餐桌上又重新变成了冰冷的寂静。筷子碰撞几下,夹住凝固的空气,砰砰的。
她意识到源鸢叶有着的是不符合一般性法则的烦恼,和一般人的存在毫无关联的苦恼。这也正是岛津小鸠同时拥有的热爱的东西。这样的怪想甚至有些艺术性了,从愚蠢的把戏变得栩栩如生。
鸢叶自觉说得奇怪,若无其事又找了个话题起头:“明日若是无事,带上小鸠去集市一趟吧。”
“嗯……是跟随御姬殿下吧。”
“她随从另有人的,还轮不到我们来做。”
森野来伊地几年,本职与鸠姬并不亲近。只有被鸠姬惦记着做些什么创新时才偶有交流。对着那个侍从的人选,一点了解也无。她歪头看着鸢叶,想问。鸢叶捏捏森野脸颊,岔开了话题:“对了,今日只顾着拉着你玩了,房间恐怕还没有安排,今夜到你房间借住,可否?”
“你分明计划好了,也没准备给我选择。”
房间内还晾着信纸,森野推门,急急地扑上桌子将那些收起来。鸢叶视线扭向一边,装作不看。这倒显得森野反应过度了,歉意一笑,也没解释。只说这里也没收拾,一套被褥躺下两人有些难度,希望鸢叶没有半夜梦魇的习惯。伊地绝对称不上富裕,连侍女衣服也多是自己准备,森野从柜子里翻找,终于找出一套没有穿过的新衣,有些舍不得递出去。鸢叶看出她的为难,却又没法安慰,连连许诺日后会还。
森野扑哧一声笑出来,也不客气:“那我可等你送锦衣华服还我这次人情。”
夏夜还热,外面有虫声细细地喧闹,又有可怖的动物叫,咕咕声。是鸽子还是鸭?吵得讨厌。窗户面对着空旷的院落,透过窗户只能看见贫瘠的树丛、各色各样的矮木的青色叶子。这样喧闹又沉滞的印象更是加重了酷热。被褥外一圈帷幔,实际上也破了几个洞。吹灭了蜡烛,只有月亮还能照出光影。两人并排躺着,倒让森野想起了还留在江户城的笹原。桌上的信还没写完,不知何时才能寄出。叹了口气,声音太大,连鸢叶也不能装作没有听见。
“怎么了,兰医有说法,说是被褥之内唯有睡觉可以做,一直躺着发愁,只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更睡不着。你要起来和我说会话吗?”
“鸢叶这会倒是想起来自己是个医生了。”森野坐起身,凝望着窗户外面的月。月光亮时,周围的星星都看不见,鸢叶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重新点上了那个纸罩座灯,昏暗的光又点亮了房间的一角。铰刀挑起灯芯,灯花啪地溅起来,掉在桌上。火从灯芯点上了信纸,幽暗的室内一下子吵闹。鸢叶眼疾手快,把纸丢在地上,踩灭了去。森野更是吓到,捧着鸢叶的手腕吹气:“可有烫伤?可疼?”
鸢叶摇头。反拧手腕握住森野的手心,两人的手都不算柔软,贴在一起,才发现彼此都出了一层细汗。没事就好,森野松了口气。拉着鸢叶坐下。地上的信纸烧了一半,只吞了没书写过的半边,顶上写着笹原敬启,再往后的内容看不清。
“如此正巧。四年来我也无人可说,今夜是你,那就是天神注定由你来听我这孩提故事。”
“神倒爱管这因缘际会。由不得我拒绝,可不是?”
歉意一笑,森野没止住话头。将江户城中那位旧友的故事娓娓道来,末了却反问鸢叶:“你和方汉方皆晓,又通识兰方医道。世间疑难杂症想必尽在你掌握之中。可知道我那位友人为何非说我身上有香吗?”
鸢叶想起自己在荷兰的经历。那时便有一桩如小说奇遇一样的旧闻。传说某位大公爱女成疾,临死之前唯愿爱女能有好去处。于是找到一追求少女已久的新贵子爵,嫁娶之后不出三月,子爵惨死家中,而少女却直言自己吃下了丈夫,只因为爱而痴狂,不论如何冷静,见到丈夫之后只觉奇香无比,花费财权人力众多也找不到可媲美的食物。最后无法冷静,造成这幢惨案。
不出一年,富裕的夫人又寻了一位情人,却是位女性,对夫人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这般动静也在当时造成了话题。等风言风语快要平息下来时,这家人竟然再次发生了杀人惨案。死去的是那位夫人,开膛剖腹,是情人所为。
流言推测情人原本就是子爵的爱人,从接近夫人到委身人下,皆是为了复仇。鸢叶却不这么认为,只因为那女情人在法庭说过一句怪异的证词:“我见到夫人,不知怎么就有一股想要在她腹中产卵、寄生在她怀中的冲动。”
鸢叶深吸一口气,思考良久,还是把这个故事转述给了森野。“这故事与你所说的并不十分相像。我只是想到人生异香,便是红颜薄命,不论怎么样都不是好兆头。”
森野放空了思考,眼珠向上瞟,露出一点痴态,不自觉地点头:“我想你说得极是。这故事,我也在吉原见过相似的。可那产卵又是什么。”
“是……蝶曲。”鸢叶长叹气,表情严肃到好似要说出什么改变世界命运的事,而事实也是如此,“阿田若是不信,那倒也正常,只是发生在你身上,我有恰巧知道,不得说与你听。这事也是我偶然翻书得知,说是外国世界有极少数人异变,染上虫世界的习性。根据不同被称为蝶、蛾、蛛,还有蜂。蛛看蝶正是秀色可餐,以至于皮肉骨皆可餐。而蜂遇见蛛就会想要寄生,不小心撕碎蛛,也会发生。你不觉得……这个传说很能解释这位夫人的故事吗?”
“蛾呢?”
“与蝶无什么区别,只不过蛛吃了会死。被毒死。”鸢叶轻声说。灯台放在地上,只能照亮鸢叶下半张脸,瞳孔也有些莹亮的反光,看起来眼底赤红一片。夏夜里正是适合讲百鬼物语,但现在只有一根灯芯,只讲了一个鬼故事,也要吹灭吗?伊地的夏不难耐,原是不需要用鬼故事来消暑的。可为何森野只觉得头顶上有一只吊死的幽灵,正笼罩着她,吹出凉飕飕的气,等待着时机恐吓她,吞噬她。
她听见自己干涩地发声:“你说树璃……想要吃掉我?那么你呢,你对这个异变疾病如此上心,是蝶,还是蛾?我不想害怕你。”
“我是蜂。你猜得很对。如果不是自己也有那样怪异的冲动,怎么会刻意去听去记这个旧闻。并且那本书,也不是我偶然看见。而是寻求师长同修助力才找出只言片语的解释。我不会伤害你的,至少不会因为这个异变。”鸢叶想用手拉住森野的手心,两人的手指都在颤抖。蝶和蜂在这场病变中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命运又把她们两个推在了一起。在湖中泛舟,两叶小船必会相遇。这是神牵的线,还是鬼下的诅咒。“我在外求学时就已经发誓,绝不坑害没有病变的普通人,也绝不靠近蛛,坏了医者的善心。可阿田,我和你是同类,又不会互相伤害。别害怕我,我祈求你。”
“御姬大人不是吗?”
“她没事,至少在伊地我还没见过除你以外的异变者。”
纵然故事可怕,好歹算是解开了森野心中锁死许久的心结。幼时好友字面意思地想要吃掉她就已经足够恐怖,可反过来想,这也许正好能解释笹原对她的狂热。森野想起厨房中杯底倒不尽的蜂蜜和糖浆,扯出细细的丝线,粘在桌上手上,洗不干净,清理不掉。人与人之间,正是熬黄的蜜糖,古语说他人的不幸如蜜糖滋味,可他人的深情,何尝不是无法挖干净的蜜糖瓶壁。森野眼眶中还有两颗泪珠,将落不落,低头吹灭灯芯,眼泪屋内的光源又只剩下月亮,就看不见眼泪落下。“先、先睡觉吧。我好像有点冷。”
鸢叶扑上前,双臂抱住森野,紧紧箍住。好一会也没说出来什么话。应当说什么呢?安慰还有些太早,同病相怜又不够真诚。拥抱倒是勉强够上。“实在睡不着,我与你躺一起。吹灭了蜡烛也不会有鬼魂前来的,你听,窗外依然是虫叫,别无其他。有我在,阿田什么都不用害怕。”
第二日是个好天,岛津小鸠已在廊下站着,手叠在裙摆上,伸长脖子向外看。雀跃地等待着。鸢叶和森野一前一后,迎面走过来。小鸠瞪大眼睛,指着两人说不出话。半天才想起来,手指拐了个弯又摸上自己长发:“你、你们!果然偷偷关系变好了!不过毕竟还记得找我出来玩,这次我就不记你们的仇了。”小鸠翘着嘴,一副等待着被谢恩的得意表情。森野低头,说着什么多谢御姬大人。而鸢叶转去小鸠身后,两手就能抱住小姑娘的身量。声音从头顶传下来:“是呀小鸠,我们就算昨晚睡在一起,也忘不掉小鸠的好心,得感恩戴德御姬大人的宽容呢。”
“睡在一起?”小鸠大叫。
这时岛津小鸠身边的侍女倒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正说这事,昨日鸢叶小姐一直不见人影,想商量也没办法,住处也就没安排,让我们担心了好一阵。原来是歇在阿田那处。不然今后你俩也睡在一起好了。”
“睡在一起?”小鸠又重复了一遍,“你问过我意见没有!那从此我也要和鸢叶阿田住一起。”
听了这话,三人都捂住嘴嗤嗤笑起来。小鸠不明所以,鼓起脸正要发火,一人从远处走来。身量高大,衣服朴素,破布一样随意绑在身上。腰间别着一把长刀,熠熠生辉,和本人不像一副画中的景观。“高木,你终于来了。她们都笑话我呢。”
小鸠抬头时真像一只鸽子,或是更加精巧的小鸟。咕咕地发出些声音,甜腻腻的,人见人怜。鹿似的眼睛,未曾沾染灰尘,望向眼前被称为高木的武士。
森野扯了扯鸢叶的袖子,低声凑到她身边询问:“这就是你昨天说的,小鸠的随侍另有其人?”
鸢叶点头,高木也听见了似的盯着森野,好一会才点头。“森来这伊地几年,都随侍御姬,竟是一直没见过。”
“我家姓森野。”除开这句,森野面对生人无话可说。低着头,等待小鸠宣布出发。
喧闹乃江户之花。集市上挑着盆栽的小贩众多,由德川将军兴起的园艺之风,也传到了伊地这样偏远的地方。一行四人,被人群夹杂,泥鳅一样穿行。小鸠显然是最为兴奋的那一个,冲在最前,只让人捕捉到她身上明亮的衣服。高木手腕搭在刀柄上,看似晃晃悠悠,实则对御姬寸步不离。鸢叶和森野跟在后面,走走停停。海传来咸味的空气,湿湿嗒嗒地,粘在嘴角,张不开嘴。鸢叶挽着森野的手臂,脸几乎都要贴上。森野有些不自在,在孩童时候也没有人会这样靠近另一个人,她只好安慰自己这是海外人的礼节,劝说自己逐渐习惯。
蝶和蜂,两种变异方向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关联。这样的亲近,也只能闻到鸢叶头顶簪花的气味。想来鸢叶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怪异的味道。不守规矩,鸢叶从摊贩手上买下一枝大朵的紫色菊花,掐断花茎,夹在头顶。森野本想提醒这是赏花用的景观,临到嘴边,话又吞了回去。她开始想象鸢叶是生花的花器,秀美者,如鹤首。细直地站着,曲线柔美。正是她比不上的气度。若人类是花器,身上就一定承载着过去的荣光和夸耀。残忍地凝视这孩子,从花器的瓶身上品味出裂纹,风吹雨打的晒痕,孤身前往海外的凄苦。鸢叶用这活泼的性格给划痕重新漆上了一层花边。
吹泡泡水的商贩胸前挂着箱子,晴天也要撑伞,细竹管插进箱中,呼一下,漫天飞起泡泡。小孩抛下钱币,用竹筒接一点泡泡水,在喧闹的路上随时吹出泡泡。小鸠也嚷着买了一管。鸢叶伸手要接,被森野拦住:“芋头粉弄在衣服上,不好洗。”
用手指戳破泡泡,鸢叶才笑着转回头:“可人生,为何一定要想后果呢?”
方形火盆里烧着几块炭,上面放一个托盘,壶里烧着水,咕嘟咕嘟沸腾。炭烧到赤红,把夏夜烧得更热。森野又打了个喷嚏,躺在被子里。本是晴天,夏季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又浇下,猝不及防将所有人都淋了湿透,果不其然,森野到了晚上开始高热。鸢叶作为医生,理所当然又歇在森野房间,拿布条浸湿反复擦拭她额头。森野眼神迷离,总不肯睡觉,费力强打精神,像是有什么要说的,又说不出来。鸢叶看她这样,像是林中的鹿,一惊,又要跑走了。手心抓着湿布,也静静地,等森野说话。
“劳你费心了……”
“本就是医者该做的。”
“我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你,每日信件不得不写,你可否为我代笔。口述,你写。”
鸢叶自觉没什么拒绝的必要,点点头,把信纸放在森野枕边:“那你说。”
“这样倒像是我要故去了,临终遗嘱什么。”
“别说这种话。”
于是森野哑着嗓子,用尽量清晰的声音叙述今日发生的故事,一句一字,像是公文:今日集市、几人同行,花草甚茂。初见御姬身边侍卫,无话。风云骤雨,病中所写,勿念。
鸢叶咬住笔头,皱眉盯着信纸上的文字:“可你每日就写这些东西,这也值得每日都写吗?虽是病中,明日一齐补上了,那位远在江户的小女也不会发现吧?”
“一拖再拖,只会再也不写。”森野摇摇头,只说写到这里就好,让鸢叶也休息。刚躺进被褥之中,像是想起什么又做起来,抓着森野急到:“不对,你为何只写高木,不写我?连四人出行你都不写清楚。我就这么惹你讨厌吗?”
然而森野早已被高烧折磨到迷茫:“不知道……我总觉得让树璃知道你,会引发什么不得了的坏事。我……我没讨厌、你。”嘟嘟嚷嚷,说一半就彻底睡熟。
有了鸢叶,小鸠的日子越发有事可做。原先许多构想,经由鸢叶合计,更是能折腾出许多创意。
这样的时间过得极快,六年过去,小鸠也从孩童长成。长发束起,衣服也换成了更加笨重的样式。因着岛津小鸠是伊地藩主唯一的女儿,成人式十分盛大,近乎过成了一次节日。典礼简单,午后人群散去。小鸠又叫着高木,同鸢叶和森野四人往集市中去。
六年风景未变,仍是小鸠在前,高木随侍。森野倒是终于习惯鸢叶无自觉的肢体接触。秋日有些凉风,花市换了一茬,森野眼尖,在一盆盆菊花中又找到了一支波斯菊。掐下来,插在鸢叶头顶:“我那时还想拦着你,说这不是戴在头上的。可后来与你熟识了才知道,你原来不是这世间的人物,流派和习惯在你这竟然是一条废纸。”
“那我这样好看吗?”
“有些蠢。”
鸢叶扯下那朵波斯菊,硬夹在森野发髻中间,正中央一朵,像是在头顶上顶了个太阳。鸢叶低下头大笑:“这下阿田比我更蠢了!”
“蠢在一处就够了,还分什么你我的。”森野微微羞恼,倒也没有摘下头顶的花。握住鸢叶的手心,在人挤人的集市中对视,抽丝剥茧地,两个人之间隔着的丝早已一日日剥开,如今像过冬的虫般挤在一处,彼此取暖。异地他乡,一人曾尝过这滋味,一人正尝着这滋味,从另一人身上汲取温暖竟然是这样幸福的事。森野无法再放开手了。
离夕暮还有一段时间,小路上人影寥无,被西斜的夕阳炙烤着,地下是发烫的石头。日光的西斜使得一块块石头的影子变得格外耀眼,整条路变得像是一块由黑白二色不规则地涂抹起来的木板,这木板将所有的东西颠倒一番,发出耀眼的光芒。
秋日不再有阵雨,四人直到傍晚才回。夕阳下一路开着紫色白色的白粉花。森野认得这花,种子研磨开的白粉能用来代替化妆的铅粉,于是也叫夕化妆、金化妆。森野把这一说,得到高木的嘲笑:“什么化妆,长屋里的武士都知道,这花一开就该洗浴了。这难道不应该叫——洗澡花?”
四人一同笑起来,也走到了藩主宅邸前,迎面而来的却是终日阴着面孔的乳娘。此时这位老婆子脸上满是惊慌失措:“小姐!可算找到你了!”
“——大殿下被人暗杀了!”
小鸠站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大殿下说的正是她的父亲、伊地的藩主。眼珠上翻,直接昏到在地上。伴随着其他人小姐御姬的吵嚷,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