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鬼骷髅草

作者:虞并絮
更新时间:2024-08-20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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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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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城门桥上拟宝珠有人养护,仍是葱台模样。事故之秋去后,森野又重新站上了江户城的土地上,久违八年。蒙蒙雨落下,行人没有几个着急的,淋到些也没什么。正春时节。

伊地岛津藩主被杀后,德川将军撤去伊地藩,并入中州。而中州,也早被撤藩,成了将军直属。为了安慰,又下文书特将岛津小鸠收为养女,以将军之女的身份召入江户。森野自然第一个愿意随侍上京,鸢叶与高木同去。而后,遣散所有下级武士,余下乳母侍女留在伊地宅内生活。

一个无权无势的冬天,让小鸠变了个模样,比刚去伊地时的森野更加沉默,又多了难以言明的恨意,藏在胸口,像是随时要呕出来。小鸠不愿住进德川将军宅中,借口体会人情,四人找了个旅店住下。高木常日不见人影,只有三人女子留在室内品茶。小鸠不再让出上首的位置,只是沉默坐着,房间里死寂。鸢叶受不了那样的氛围,简直就像幽灵屋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找了个理由就从房中退了出去。

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对此处有一些回忆,而今和泉鸢叶才是真正的初次来到江户城中,从客舍出去,远远就能看见海的风光。行人匆匆,提着货到处叫卖的,或者乞丐打扮,捡别人丢下的鸟目铜钱为生。除去街景,和伊地不知道又有什么更大的不同。乡愁,她无缘无故想起这个词来,从前在海外也许还能有几分思念故土的感情。然而自己已经踏在生地,又有什么愁怨好说。海外的生活让她扩大了认知的版图,整个世界才是不可停留的地方,而鸢叶的家已经扩大成了整个日本。饶舌的理论在鸢叶的脑子里盘旋,然后噗嗤笑出声。说给自己听的话语也就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思考。但现在,应当是去采购。

一个姬君一个厨子,再加上一个医女,实在想不出来谁会做衣服穿。姬君的倒是好办,只要不追求时下流行的花色,前藩主给她准备的衣裳够穿一辈子。只是鸢叶和森野还要置备。一般人都习惯了捡淘过几次的旧布,或是家中年长的人传下来的衣服,已经洗成发黄的白色,看不出原先是什么。也有去店铺里搜罗花魁换剩下的绫罗绸缎,浆洗一下也能用上。据说吉原附近的旧衣店还会有假绸布用来凑数,反而是稍远一些的更可靠。鸢叶暗暗记住这样的情报,往吉原去。

旧衣服店里正巧有人。一头干枯到近似棕色的长发,随便地用布条裹起来,身量高挑,却不会被误认为是男性。身着有些华丽,但隐约又不太对劲。冷淡的,像是重叠多层的染布,杂乱的花纹,深重的妆粉包裹着一块冰。正拿着一包什么向店家售卖。远远能听见花魁太夫的字眼,鸢叶兴奋起来,本就是想亲眼见识江户城里最流行的绫罗才来的,巧合遇上好时候了。

她上去搭话:“旧衣服,我想买些。”

那人低头,没有看向鸢叶:“我已经许诺店家了,所以你得从店家手里买。只是这一下价格还没说下来,你得稍稍等等。”

鸢叶点点头,悠闲时间多到不习惯的京都生活,少不了打发时间的由头。于是她坐下,只看那名女人——大约是吉原的采办夫人——如何拿出一件件流光溢彩的服饰,平铺在木托上,点清材料、做工、成色和价值。她总觉得这个采办夫人过分熟悉买卖了,难道现在的人都已经精明到了这样的境地,那他们四人可不能被江户城那些土生土长的商贩骗了。想到这里,一阵不知道从哪来的使命感悄悄爬上今和泉鸢叶的肩头。

想着的时间,女人也谈好了价格,请鸢叶过去。淡青色的布上是角通的纹样,显然洗过多次,已经不再鲜亮。“是汤文字。”女人解释说,“红色的只有里面的女人才穿,像你们,这个颜色倒是正好。”

付过钱,鸢叶拉住女人:“这位夫人,可有时间向我多说说现在江户城中的流行?”

“夫人?”女人遮住嘴嗤嗤笑起来,“你是日本人吗?竟然连小姐和夫人的发式都分不出来。”

鸢叶赧然,低下头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随意说出自己的经历容易惹上麻烦,她甚至想不出合适的解释。幸好女人并不介意,只是邀请鸢叶一同走走。直行的街上左右开着店铺,蓝的帘子涂了白字,白木屋、或是大丸。天也是蓝的,太阳直直地坠下去,掉进日本海里,拖出一条绕着地平线的尾巴,赤色的晚霞。黑色的虫子沿着那条地平线低飞,剪开天与地的范围。打伞的女人,背着货的商贩,交错前行。没有几个人停留。一树一春,道边的树身上也能开出花来,像是从人刀疤处长出来的增生,难说到底是否美丽。小摊的盆栽已经收起来,孤零零的展台还放在外面。失去了鲜亮花朵的装饰,更显薄凉。转瞬的繁华。此时,吉原的大门还没关上。女人起身告辞。

“你还没告诉我名字。”鸢叶说。

“不必,毕竟,只是一面之缘罢了。”这位采办夫人略微一礼,向反方向走远。


当夜,鸢叶做了个梦。梦中她将要渡河,这时道旁出现了两个女子,质问她为什么薄情寡义,分开几年从不来看望姐妹二人。鸢叶摆摆手:“我不认识你们呀!”那俩女孩不依不饶,非要鸢叶结下身上值钱的东西作为赔偿。于是一时情急,鸢叶干脆谎称自己是自己的孪生姐妹,女孩认错也是有可能的。没想到这样拙劣的谎言居然骗过了女孩,让鸢叶上了渡河的小船。一回头,那俩女孩居然不见了踪影。是鬼?鸢叶惊醒,不知为何想起了谣曲《松风》,说是两位女子与在原行平相恋长达三年,可是在原行平回京后病故,姐妹二人得知消息,竟然也悲伤过度而死去。后来姐妹的亡灵乞求路过的僧人,为行平乞求冥福。梦总被当做有什么预知能力。鸢叶咬着指甲,心中总有了些困惑。


森野自从回到江户城,总是不安。一日间或是看向窗外,或是紧张地摆弄指甲。小鸠轻声问她:“想家了吗,你回去一趟倒也没什么关系。”然而森野只是摇头,说自己早已回家过,父母兄妹几人大哭一场,算是劫后余生。岛津小鸠讷讷地哈了一声气音,又不说话了。

“姬君若是有不敢见的人,会怎么做?”

“那么,为什么要不敢见这个人呢?”

“我不知道。”

“那就去见。”小鸠说,“只有你不想才不用做。不敢……算不上理由。”

森野咬着下唇,手指甲扣住桌板,直到手指滑落,才下定决心。正想和小鸠说一句,她却挥了挥手,让森野直接离开。

日本桥周边人声鼎沸,一如八年前。下町中心地带就是鱼河岸,商贩与卖家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晴天,街上鱼腥混着花香,浓郁到不适,揉鼻尖之后反而觉得更加难受。森野打了个喷嚏,四处张望。准备找想要见到的人的身影。曾经笹原家卖鱼的位置,现在仍然是个鱼铺。站着的是个男性,看见森野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说着要什么。森野失望,想转身就走,那人却叫住森野。

“你是……理田姐?”男人带着些许惊喜,出声试探。

“你说认识我?”

“我是笹原树璃的弟弟呀。你来找姐姐,对吗?那倒是正巧,今天她正巧要来取货。”

“咦?为什么——”

弟弟像是看出了疑惑,抢先解释:“前几年姐姐被家里定了亲事,一时愤怒,和家里人大吵一架。去了吉原,说是做采办夫人,几月都不回家一次。婚事也就放了。现在铺子是我在做。最早的时候姐姐总说我还没长大,不放心出嫁。一拖再拖,等有了婚事,又不肯同意。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笹原的弟弟不可能知道,而森野却在一瞬间想起来八年前树林中的对话。往事清晰,刻在她脑子里一样,像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旧书,上面的文字依然清楚。直到想见却不敢见到的人从远处走近,方才如梦初醒。

森野嗫嚅着,想走上前,又低下头,退后了半步。不敢望向笹原浅色的眼珠,盯着地上,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拥抱、眼泪,或者是拉住的手。这些预想中的重逢都没有发生,森野甚至看不见笹原的表情,只听见她嗯一声,就和弟弟说起了采买的事。她有新朋友了吗,还是忘了自己,之前的信件都扔了吗?千万种思绪在森野理田的脑子里旋转,时不时化作尖锐的矛刺捅向她的心脏。因着变故,从前藩主过世之后,森野再也没有了传递书信的途径,两人坚持了八年的联系,在上个寒冬彻底斩断。在她不知道的冬日里,两人之间纤细的绳子终于还是断开了吗?她还在想,那边笹原已经拿好了货品,正要离开。森野毫不犹豫选择跟上。

穿过日本桥,又要走上日本堤,道旁甚至还有农田,画一样的色调,清一色的蓝。唯有吉原大门是鲜亮的红色,四郎卫兵会所的守卫四人一组,蹲守在门口。森野交了钱,直直跟着笹原到了内里。昼见世与孩童时跑进来所看见的夜见世恍若两个世界,正午时间,只有商人和武士手挎长刀,用漆碗喝酒。女郎三三俩俩,也不再关在笼子里面,围坐在一起谈着净琉璃的故事打发时间。她眼见着笹原把鱼交给后厨,木桶上溅出一滴两滴的水花,掉在地上,被泥土吸收。转身向后屋走去。

里面是个陈设简单的屋子,将近四叠大小的房间,只有一张桌子,和收起来的垫子。没有插花,也没放上屏风,越发显得屋子空旷而巨大。

“你一个人住这吗,树璃?”

笹原避而不答,指着地上让森野随意坐下:“你觉得这里眼熟吗?”

森野抬头,看向四周,又看向窗外的天空与飞鸟。“我才第二次来吉原。怎么会眼熟,上一次还是八年前,我们不是……”她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腾地直起腰背,恐惧地看着四周的墙纸,试图从这金粉的贴画底下嗅闻出一点过去的血味。“这是当年那个死去的花魁的房间?”

“我还以为你忘了呢。从伊地撤藩开始,你就没有给我消息了。一个冬季,半个春季,了无音讯。连我们的约定都可以忘掉的你,凭什么还要记着之前那些琐事呢 。”

“没有忘了你,只是我不再有职位,书信更是到不了江户城,我想和你联络也没有办法,只凭我的双腿,无论如何也来不到这里。我只能等,更何况,给你的信,我每日都写了,我没骗你。”森野被指控说得委屈,急忙从怀中摸索出两张薄纸:“这是与你失去联系的第一日,和昨日的书信……我带不了那么多,你若是想看,我下次都带过来,和你看一整天可好?我回了家,原本以为能在那里看见你的,可惜没有,于是我今日就去了鱼铺。这不是,正巧碰上你了吗?”

笹原从嘴角挤出一点点笑,然而在森野看来更像是蛇在咬人前露出的毒牙。“你没有找我。”她断言,“四年前我幼弟长成,自己来了吉原。这事即使没有人尽皆知,至少你的父母也是清楚的。但凡问过一句,绝不会在鱼铺找我。不是吗?当然了,我也早知道你回来。”

“咦?”

“是啊 ,我看见了。朱红的日本桥下,你和那个女人打着伞,手上是食物。亲密地说话,那是谁,你们也做过和我一样的约定吗?”笹原越说越急躁,甚至从地上站起身,面对这森野惊慌失措的脸。“你知道吗,我看见了你们之后做的,还真是和我一样啊。她亲了你。她是谁?为何书信里我竟然找不到她的存在。那天我回到这个居住的屋子里,着魔似的把你所有的文字找出来,一句一句细看,我还是没能从里面找到任何一个名字,可以是与你如此亲密无间的人。告诉我,阿田,你从她出现的第一日,就开始决定向我隐瞒她的存在对吗?”

即使面对这样的控诉,森野理田也难以抑制地回想起初见今和泉鸢叶那日的场景。鸢叶漆黑的长发在眼前随风飘动,而樱岛的风景春景是否依旧。耳边短促的笑声让森野回神。是笹原终于无法忍受的笑容。她用袖口遮住嘴,像是要阻止从胸腔中吐出什么样的珠宝,然而眼眶中落下来一粒粒的珠子,掉在地上。眼泪把衣服的颜色染黑了一层,一团一团,染成花团锦簇的模样。我自己腹中嫉妒的火苗就是含着不愿吐露的宝石,笹原想,只要张嘴就会全盘倒出,变成不值钱的土块任由心爱的人揉碎踢开。喉咙滚动,咽下去翻涌上来的苦涩。

宽阔的房间天旋地转,眼前冒出散乱的黑线,描绘着这个房间的横竖。眼球与手指尖同样的频度颤抖,一路以来的自持和冷静终于全盘碎裂。笹原意识到这场会面从头至尾都不由自己把控,她这一生的情绪都会被森野牵着走。杀了她就好了,吃了她就好了。让森野永远成为自己的腹中餐,让她永远别从这诅咒的房间里离开。

然而森野理田还在擅自解释。“我听鸢叶说了,你对我的喜欢,不是爱意。而是一种疾病。”她迅速地说着蝶曲的事情,随意地把自己近二十年的念想划成捕食者的狂热。笹原几乎无法再听下去了,只用手就按倒了森野。后脑磕在茶桌角,一声钝响。

“你不是说我是蜘蛛吗?你是蝶吧,那么为了印证这种疾病,不如让我把你吃掉。”笹原甚至听见自己这样说话。不是的,不是的。她对正在说话的自己恳求,她要的是森野活着,只要还能在远处多看一眼就能满足了。“看来这种人并不少啊,你我、那个女人。不如说还有曾经住在这件屋子里的花魁和大名。”

头上的血逐渐蔓延,渗透到榻榻米的干草上,一如眼泪。森野感觉不到撞破的伤口流出了多少血,只是眼前景象从清楚变得愈发模糊,摇晃的天花板上面是层层叠叠的金漆,用颜料画出山水花鸟,亦有几个人影,完整的绘图上偶尔有不和谐的发黑。不知道是霉斑还是清理不掉的血迹。到底是这个屋子的错吗?杀人的恐怖又要再次发生,氛围,又或者是语言。森野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冷静,思考一串与眼前的危机无关的事情。那时的花魁也许比她更加惊恐,面对着化作饿鬼的大名,求救无门。

死亡的那种不可重复的性质,使得这场先行的武士花魁戏剧成了新的现实。笹原树璃已经被这种情死的念头攫住了,那种观念上的痛苦已经带上了重叠似的色彩。空想中的感觉和实际变作了一处,真正的鲜血在此刻真正地流淌着。而情死的念头就像时钟的钟摆一样极有规律地在现实和过去的传闻中荡来荡去。

“说起来你知道吗,那事是如何收尾的。说是那大名声称中了邪,花了大笔银钱赔给鸨母了事。你说,这次我又在此处把你吃掉,是否能用邪祟上身来躲过死罪呢?”

“你是认真的吗,树璃?”森野轻声恳求。

“我倒想问问你是不是认真的呢!等到夜幕降临,今晚的月亮将会永远照着我们,见证我对你的欲求。那孩子叫鸢叶对吗,你说,她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你的尸首呢,看见爱人死去的样子,也会和我现在一样心痛吧,我已经死了。是由你森野理田亲手杀死的呀!”

笹原将森野的血肉高高举起,这块东西刚从森野的身体上硬生生撕下。肩膀上的肉连着血管,撕扯出不规则的断面。面对这样的血肉,笹原却不如她一开始猜想那样不受控制地进食,呕吐感又从腹中倒流上舌根,泛苦味的胆汁。她俯下身,咽下苦涩的滋味。眼前的肉体如同跌破的柿子,汩汩地流着汁水,甜美,散发着从十多岁开始缠绕她一生的香气。啊——这是任何食物香料都无法媲美的气味,在死去的爱人身上更加浓郁,成为一块凝结成型的琥珀与蜜蜡,若是这一刻的满足能够凝结,她愿意日日夜夜佩戴这自己织成的茧。

人的牙齿似乎无法嚼碎生肉,笹原只觉得自己咬在牛筋或是别的什么上,血腥满嘴。温热的血液从脸上流下,沾在睫毛上,重到睁不开眼。这不是珍馐,笹原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有的只是脑内的饥饿感,控制着她一口一口勉强地咽下身前地尸体。

从血泊中抬头,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从窗外看出去,月上中天,树枝的阴影投在纸糊上,吃人的妖鬼模样。吉原的油灯伴随着朱漆,燃烧着女人的脂粉。谈笑声,寻欢作乐,掩饰了整场凶案。这间房子再一次溅满了血液,从血管喷出的糊在墙上、天花板上、屏风上。小说中的风流雅士用女子撞柱而死的血迹绘制成桃花扇子,这样满屋,倒是正好能画一副如云盛开的樱花林。笹原终于觉得有些累了,就着血污,也躺倒在地上,沉沉地陷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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