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叶又做了个梦。倾斜的山坡,不认识的地方,满地杂草。有萤火虫在夜间飞行,起身、腾转。空无一人之处却有人的声音,一声叠一声叫着她的名字。“鸢叶……鸢叶……鸢叶……”黏黏糊糊、湿湿嗒嗒的声音,让她想起来平安时代传说里鱼化作的美人,爱上富家公子。就是这样低声叫着情郎的名字,引诱人。她不敢再听,可是腿不由自主跟着声音向前。山坡背面,依然是草,叫不上名字随处可见的青翠杂草。唯有一株微微发着蓝色的荧光,从一具人的头骨里钻出来,穿过眼孔,风吹过,就发出声音,喊着鸢叶的名字。三声。就停下。
她再一次惊醒,冷汗从额角留下。鬼骷髅、野草。这样的梦境倒是让她想起另一个传说。传说在原业平客宿于陆奥八十岛,夜半在荒野上听闻吟诵和歌的声音,酷似那位气度不凡的美人小野小町。然而顺着声音过去,只看见一个骷髅,眼穴里长出一株芒草。这算是什么预告吗,她推开窗,向外面看过去,只有一片黑暗。江户城的夜晚听不到蛙叫了,也没有家犬毫无理由地狂吠。晨昏的界限由沸腾的人声决定,万籁俱寂,此时能看到的也只不过是紧闭的门户。荒原上的甘葛藤哪儿都寻觅不到。每个景物都提醒着鸢叶刚才的不过是一场梦境。
白日里鸠姬的座位下首有了个空缺,森野彻夜未归。岛津小鸠表面上没有感触,只是眼神飘忽,偶尔向平时森野坐着的方向看一眼。鸢叶心领神会,从房中退出,再次走上了日本桥。几天都没有下雨,地面干燥,不应当产生幻觉。可鸢叶揉揉眼睛,还能看见远处的人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仔细看去,原来是偶然见过的那位采办夫人,只是发式变了个模样,腰带也换成了黑白色的鲸带。吉原中人还真是打扮常新,鸢叶想着,凑上前打招呼。采办夫人笑而不语,只是示意鸢叶跟着她走。
走到吉原门口,采办夫人都没有说一句话,鸢叶也因为昨晚的噩梦惊魂未定,低着头,想不出如何搭话。女人极为细致,连入场的费用也一并帮鸢叶交上,随后领着人来到了一间楼上。此时还太过早,两人轻手轻脚,避免发出声音。然而进入房间后,鸢叶才认识到什么叫被扼住喉咙无法发声。铺天盖地的血迹里躺着的是已经看不出原样的尸骨,只有头顶上的几朵簪花还能勉强确认模样。她僵硬地转过头,盯着女人,而这时女人的发型和腰上的带才开始发出尖锐的嘲笑:那是你的恋人喜爱的装扮,为什么没能意识到呢?
“你……就是阿田的那位笹原小姐。”她肯定地质问。
“我也没有想到,原来我们之间并非一面之缘。”笹原笑笑,面色并不好看。
“不过这次不要介绍了。你引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只是看阿田的尸首?”
“你不许叫她阿田!谁允许的,那是我给她的名字,只有我才可以这样叫她。”
“伊地的人都这样叫她。”
笹原无话可说,鸢叶倒是安慰了一句:“大约她也喜欢你叫的这个小名吧。不过你在这里用这种办法杀了她,想来也已经完全知道了蝶曲的事情吧。你可知道我是什么?”
“蛛?”
“是蜂。”鸢叶轻声说,“我讨厌这种异化,对森野的爱也是源自八年来在伊地的陪伴,并不是你以为的执念。你对她也许还混杂了捕食者对食物的热衷吧,如何,即使你不这么认为,但你又能够完全否认吗?可我能。”
笹原拢起后颈落下来的碎发,含着一抹笑,避开了这个尖锐的问题。“我邀请你来这里,本就是想杀了你,好送你们两人一前一后步入黄泉的。只是看来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冷静得多。那时你和阿田走在街上,眼神里还真是只看着彼此啊,你的每一根发丝都在说着兴奋和喜爱。真讨厌,我真讨厌你,今和泉小姐。”
笹原挥拳,一下打在鸢叶的腹部,丝毫没有怜惜的力度。故技重施,只是这次瘫在血泊中的变成了鸢叶。笹原骑在她身上,俯视着女人,身下的这位情敌头发散乱,从鬓角掉下来一朵和角落里的尸骨同色的簪花,明亮得刺眼。她伸手取下,丢在一边。双指掐住鸢叶的下巴,满眼怜悯:“要是还有什么想说的,我愿意听听你的临终遗言。”
而鸢叶咧开嘴,笑得不像个少女了。手臂勾住笹原的后颈,顺势向下。竟然把笹原满满当当摔在一起,两人重叠,脸无限放大,可以看见脸颊上透着阳光的绒毛,还有因为困惑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吐息喷在脸上,似乎还带着口脂的花香,甜丝丝的。
双唇相接,极近的距离能看见笹原瞬间缩紧的瞳孔。舌尖从齿列中穿过,试着寻找另一人的舌。鸢叶的表情变得艳丽,眼角飞扬迷惑的玫红。笹原觉得更加恶心,这人为什么要和自己这样亲近,她甚至都只蜻蜓点水般亲过森野。她恨恨地想要咬下,被鸢叶反手卡住下颌。她唇上没有蜜糖,口舌之间的津水不过是发酸的臭味,这人是不是发情的野兽,对着情敌的脸也能陶醉。她用鞋底踹上鸢叶的小腿,试图撼动禁锢。然而两人的肢体如同长在一起的树根般缠绕。
幸好笹原还占据上位,手掌扯开鸢叶的头发,像是无情地抓着地上的枯草,残忍拔除。这个吻结束。两张脸拉开距离,笹原才看见鸢叶的表情只有厌恶,用手背擦过嘴,吐出唾沫。她看着她,直到鸢叶再一次露出狰狞的咧嘴笑容:“以为我爱上你了?我猜你还没等到阿田和你说蜂与蛛的事吧,只要接吻,蜂就能在蛛的身体里产卵。过不了几天,笹原你就要爆体而亡,在黄泉下见到阿田了。”
如预想中的一样,笹原并没有露出惊讶或者贪生的表情,也用袖口擦干净嘴,点点头。“几天?”
“不会超过十天。”
“那就拜托你把森野这么久的信件给我送来一趟吧,她说这一冬都给我写了信,只是还没有去拿,就被我吃了。我想陪着她,看着这些信,然后一同死去。”
“别做你那浪漫的梦了。”
“今和泉小姐,你是个公主吗?我记得伊地的岛津氏确实有个分家是这名字。那你知不知道小时候对着旁人能有的糖球渴求的心情?那两枚铜钱的糖球是小孩子眼中最值钱的黄金,彩色的花样就是这世上最炫目的琉璃珠。从町人的货架上解下来,一根棉线吊着孩子的眼神。你有没有目送过糖球被吃进别人的口中。那是什么味道的?这么漂亮,是不是比在厨房偷吃的蜂蜜还要甜一些,那些彩色是不是和野菜一个味道,也许绿色的是菜叶味,那么红色的就是唐辣的。然而我想象不出来。那是我怎么馋也得不到的美味。”笹原正坐在窗台下,外面的阳光正好,在她膝盖前一寸的位置停下,身上淋不到一点温暖。低着头,嘴唇嗡动,轻声说着话。“阿田的爱就是我幼时渴望的糖球。我吃不到的美味而你唾手可得,当然你也这么做了。是啊,你们相爱了六年,我甚至远在江户城中无从得知。只知道她从我身边离开了,无能为力,唯有把信件当做最后的棉线,缝缝补补我和她之间支离破碎的友情。也许蜘蛛天生就会结网吧,我结了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蛛网,作茧自缚的却是自己。”
笹原顿了顿,用手指沾上地板上的血液,伸舌舔了一下,急促地皱眉:“真的很难吃。不过你放心,她大概没有很痛,那时已经晕过去了。对啊,她都晕过去了,想必最后死时也还没来得及恨我吧。那你呢,今和泉小姐,你恨我吗?”
鸢叶不愿听完她扭曲的自白,这份真心话不适合她或者森野任何一个人听见。然而笹原还在追问,关于爱或者恨。扶着门框,鸢叶不想回头:“信我明天送来。别死了。”
岛津小鸠听见推门声,猛地抬头,然而鸢叶一身散乱,身后也没有跟着森野的身影,难得情绪外现,露出一点寂寞。
“她死了。”
“谁干的?”
“我把那人也杀了,小鸠别问。”
鸠姬闷闷地嗯了一声,扑在鸢叶怀中,低声痛哭。“我想她回来,带回来安葬。”
“来不及了。我问你,小鸠,你还想留在江户城吗?即使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你信赖的长姐似的侍女。”鸢叶轻轻拍着小鸠的后背,一边问。
“我不想,可我走不掉。”
“走得掉,我打听好了。明日就有一艘出发往法兰西的船。”鸢叶从怀中掏出两张薄纸似的船票,展示。“我们离开,你也不必再做什么姬君公主,顶着杀父之仇对着那端坐上头的仇人喊父亲。而我杀了人,逃一死罪。”
“可是……”
“你忘了吗,我正是从英吉利斯回来的啊。也许大殿下对我的培育正是为了今天带你逃出生天吧,因果相报,竟然也有福祉荫庇。”
岛津小鸠咬住长指甲,下定决心似的点头。
而笹原树璃则做了一个梦。她自己在初升的太阳下看见森野赤裸的身体,她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像雍容的夫人似的华美的身体,在纤纤的草叶下,在笹原的眼前缓缓展开。实际上她也不是没见过森野的肉体,以往都是在氤氲的汤池里,隔着浓浓的水汽,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白色的日轮边缘的金光像麦芒般在空中层层叠叠涌来,森野的身体被金光托举着,每一根微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森野的头发、森野的呼吸、随着与微风摇摆的细草一起绰约的起伏着。宛如观世音菩萨般圣洁的女体从佛堂的雕塑中破土而出。笹原几乎要拜倒在这尊雕像面前,自莲花台升起的白檀香如今随着微风供到笹原的鼻尖。而她垂着头,那一只藕白的素手递到她面前,轻轻贴在她的鼻尖。
薄凉的、无慈悲的手,垂怜于笹原树璃。
鸢叶从没想过百来张信纸有千斤重,为了不引人瞩目,她只有乔装卖货郎,背着竹篓前往吉原。天刚蒙蒙亮,地上都还看不太清,鸢叶手里护着提灯,勉强照见前路。前夜下了丝丝小雨,泥点粘在裙子上,还有打落的花瓣。吹了灯,再次上楼,笹原竟然还保留着离开前的模样,只是膝盖上躺着一具人骨,勉强挂着几块碎肉。
“你要的信我拿来了。”
“多谢你,放近一点吧,再近一点,我会看,一字一句读给阿田听。我要在黄泉与她对质,到底怎么藏住了你的故事。我又想在冥河牵起她的手,再像幼时在海边喂鱼一样玩闹。”笹原拿起最上面的那张纸,乱序的。写着冬月十二日,在宅中无所事事。“那日,阿田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算了,我问这样没趣味的话干什么。”
“我走了。”
“你走吧,杀了我的并不是你,也不是阿田。作茧自缚,这是对我这只女郎蜘蛛最好的解释。”
鸢叶离开,走到吉原道中,顶上的飘窗好像传来吉原最常唱的小调,笼子缝、笼中鸟。何时才能飞出去呢?又是为什么有人要剪去自己和爱人的双翅,只为了依偎在同一个地狱中。
轮船远航,呜呜发出汽笛声,鸣叫的海鸟也随之腾起。鸢叶给自己和小鸠都换了个西洋发式,趴在甲板的护栏上,望着日本的陆地越来越远,消失在天边的海上。船体分开海面,搅打白色的泡沫。远远荡开,又有新的一阵浪花补上。回乡八年,又踏上了旅途。鸢叶想着,不知往前二十年,如果没有自己和年幼的鸠姬插手,这二人的故事又该是怎样的结局。只是这话说得太像局外人了,她摇摇头,看向自己手指上戴着的戒指。那是鸢叶找出一点点废刀烧下来的铁打出的两枚,另一枚又在何方,无从寻觅。只有这还是森野和她相爱过的证据。
她亲吻那枚戒指,就好像爱抚自己的恋人。
“阿田,这是我们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