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开始在蔷薇馆工作了。
虽然恋说「多亏了星，大家的负担轻了不少」，但对莉莉安的事物完全陌生的我能办到的事也只有端茶倒水、替学姐们跑腿去请别的社团的部长来参加讨论毕业典礼的会议这种事。看着不时参与讨论的优香和雪子，我多少感到了焦虑。
“我真的有帮上忙吗？”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问出口。恋笑着说「星陪在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帮助」，优香会说「当然有啦」，而最近渐渐熟悉起来的雪子，则是说「多亏了星同学揽下了杂活我们才能更专心于讨论」。虽然我更希望在讨论中帮上忙啦，不过我想这大概是独属于雪子的温柔。
……虽然说是她的温柔。
“但只在做杂活确实也是事实啊。”我叹了口气，“要是能在工作上帮上忙就好了。”
“等小星熟悉以后，会有机会的啦。”
似乎是彩学姐家里有事，今天下午蔷薇馆并没有安排会议，优香也久违地和我一起回家。她安慰着丧气的我，一边回应着和她打招呼的同学。我注视着微笑着的优香，直到她察觉到我的视线，困惑地问「怎么了吗」才打趣地戳戳她的脸。
“越来越有蔷薇花蕾的风范了嘛，井上优香同学？”
“欸？有吗？”她讶异地看了我一眼，笑容变得羞涩，“有的话，那就太好了。”
“再自信一点就更好了。”
彼此说笑着来到门口，打开鞋柜，一封信突兀地躺在里面。我愣了一下，犹豫片刻拿出来将其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短短的纸条。
「放学后，希望您能单独来中庭一趟。」
如同告白一般的留言，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在以前的高中，我也曾收到过这样的留言，而结果……相当糟糕。不过这是莉莉安，如玻璃一般纯净的大小姐们应当不会做出和那些人一样的行为，但如果是认真的告白——
“……这里不是女校吗？”我忍不住嘟囔道。
“嗯？怎么了？”
一旁已经换好鞋子的优香听到了我的话，眨了眨眼看向我。我将纸条递给她，她接过阅读后也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不太懂，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私事要找小星你吗？”
“但我最近都是在蔷薇馆帮忙，基本上没和谁有过交集啊……？”
“唔。”
优香看了看信，又看了看我，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你要去吗？”
“嗯……”
取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放学已经过了十分钟了，如果这个信件不是恶作剧，那位同学可能也已经没在等了。不过如果还在等的话，她又会等到什么时候呢？
“果然还是去看一眼比较好。万一真有急事找我呢。”
“要我陪你去吗？”
“信里说希望我一个人去，所以还是算了。”我重新合上鞋柜的门，带着歉意看向优香，“抱歉，今天得让你一个人回去了。”
“没事啦。”
她摇了摇头，表情看起来却仍旧是不安。她放下自己的鞋子慢慢穿上，犹豫片刻后又扭头看向还在对着信纸思索的我。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停顿一下，小声地继续说道，“但我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呜，还是当我没说吧，这样不明不白地只会让你混乱。对不起。”
“优香也是在担心我，不用道歉的。”
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收起信纸，戳了戳她的脸说「笑一个啦」。她勉强笑了笑，简单道别后慢慢离开了教学楼。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无声叹了口气。
“不好的预感……吗。”
为什么，我也会有不好的预感呢。
深吸一口气，怀着不安的心情，我走向中庭。
结果等了半小时也没人来找我，反而再回到鞋柜的时候，里面又多了封信。
「抱歉，太害羞了没敢露面，后天早上七点，可以来图书馆吗？」
“什么情况……？”
从笔迹来看，两封信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是什么叫「太害羞了」？难不成真的是告白？躺在床上茫然看着手中的两封信，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在我回答「请进」后风花开门走了进来，看到我对着信纸发呆后歪了下头。
“姐姐在看什么？”
“唔……情书？”
“诶？真的假的！？”
本来只是想看玩笑缓和自己困惑的心情，没想到风花好像当真了，眼睛亮闪闪地就跑了过来，架势就好像要扑过来一样。我有点怕她真的这么干，连忙赶在她实行之前坐起身，将两封信递给她。
“这张是放学的时候在鞋柜收到的，另外那张是我赴约却被放鸽子以后，又在鞋柜找到的。”
“恶作剧？”风花看了看信封，皱了下眉，“会不会是有人嫉妒姐姐你和恋学姐的关系，故意这样消遣你？”
“……”
恶意——我极力避免去思考的可能性被风花摆在眼前，我的表情也不由得僵硬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好在也仅此而已。如果只是因为有这样的可能性就晕过去，未免也太没用了一点。恋说过会永远站在我这边，我也应该回应她的信赖，慢慢去面对别人的恶意才行。
风花似乎察觉到我的表情不对，担忧地看着我，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也有可能是真的有事找我吧。虽然说别人认识我大概都是因为恋学姐……对了，风花你知道我最近在蔷薇馆帮忙的事吗？”
“知道是知道……怎么了吗？”
“既然都已经传到国中部了，那说明这件事差不多已经传遍全校了吧。所以，其实也有有人想借我的口求助蔷薇馆的可能性吧？”
“那为什么不找优香学姐或者雪子学姐呢？她们和你都是同班吧？”
“可能因为我是不熟悉的人吧？有时候，困扰的事很难对亲近的人说出口，就好像——”
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风花我转学的原因一样。
“……就好像我没告诉过你，我搞不明白恋学姐为什么想收我当妹妹一样。”
“啊，姐姐你在炫耀对吧！不想当让给我嘛！”
临时的改口起到的效果比我想的还要好，装出生气样子的风花没有注意到话语中奇怪的停顿，让我在心里松了口气。不过，拿转学当例子也不合适，毕竟那个理由我到现在都没有告诉过别人，就算是父亲，我也只是以「想和风花一起上学」为由搪塞过去。
……不想告诉任何人。
“——回到最开始的话题。”看着还在碎碎念一脸幽怨的风花，我轻咳一声，正色说道，“你觉得我的假设的可能性有多大？”
“还不如被人告白呢。”她噘着嘴说道。
“不不，不至于吧……？”
“是不至于啦，但一定要通过姐姐求助蔷薇馆……感觉可能性也高不到哪去。”风花说，“姐姐如果是想寻求我的意见要不要去的话，我的意见就是不去。她下午放了姐姐一次鸽子，就算姐姐这次不去也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根本没有和对方约好要去——不过。”
她叹了口气，放下绕着发丝的手。
“就算我这样说，姐姐还是会去的，对吧。”
“万一对方是真的需要我的帮助，我不能放着不管。优香也好，恋学姐也好，都帮了我不少……我也希望能帮上别人的忙。”
“要是真的是别人的恶作剧呢？”
“那只好向恋学姐倒苦水咯，都是因为她才会有这么多事，不好好抱怨一下可不行。”我开玩笑地说道，轻轻抚摸风花的头发，“而且风花也会安慰我吧？”
“如果姐姐需要我的话。”
不知为何，风花露出了复杂难懂的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难过。我歪头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离开了我的床。
“如果……姐姐真的伤心了。”
她咬了咬唇，认真地看向我。
“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知道啦，谢谢你的关心。”我笑着说，“我可是你姐姐，相信我。”
“嗯。”
她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 ※ ※
结果对方还是没有来。
“……果然是恶作剧么。”
心情没有想象中的消沉或者不安，或许是因为昨晚风花已经提过这个可能性，所以有了心理预期？回忆着昨晚风花的表情，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让自己的妹妹担心成这个样子，我作为姐姐实在是不合格……晚上回去要记得告诉她我没事才行。
走进教学楼，来到鞋柜前，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柜子确定没有新的信件，我换上室内鞋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看了眼时间，离上课时间已经不远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意外发现平常一直会提前五分钟坐在位置上等待上课的雪子站在门口，像是在等谁，而且在我出现以后视线立刻投向了我。
“雪子同学？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
不知为何，明明直勾勾地看着我，她却摇了摇头说没事找我。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可能真的没在找我，于是准备进教室，雪子却突然拦住了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能进去。”
“欸？为什么？快上课了啊。”
“我不能说。”
“？为什——”
“星同学，打算当恋学姐的妹妹吗？”
她打断了我的问题，反过来这样问我。我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问出这个问题。我歪头问「这和我不能进去的理由有关吗？」，她并没有回答，沉默而认真地看着我。我抿了抿嘴唇。
“我……曾经在感动之下，想接受恋学姐的玫瑰念珠，但是她拒绝了，说要我在冷静的情况下接受念珠。冷静以后，那种想法就没了，我更喜欢和她保持现在的关系。但。”
深吸一口气，撇去别扭的感情，正视自己的本心。
“——我想，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她的妹妹。这样的回答可以吗？”
“既然如此。”
雪子让出了道路，认真地看着我。
“那就，不该在这个时候保护你。”
去吧。——她如此对我说着，转身走进了教室。茫然地试着理解她的话的我跟在她后面进了教室，立刻又被新的困惑填充了脑海。
有好几个同学围在我的座位周围窃窃私语，在看到我来了之后露出了都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作鸟兽散一般地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只留下优香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在拼命擦拭着我的桌面。
“优香……？”
我困惑地走向我的位置，同时喊着好友的名字。她终是反应过来我回来了，在一瞬的发愣后挡在了我的面前，阻止我回到我的位置。雪子站在我的身旁，沉默地注视着我们。
“优香？怎么你也不让我走？”
“呃，那个——对，我要去上厕所！小星陪我去一下！”
她拉着我的手，拼命地往外拽，似乎是不想让我看到桌子的情况。然而正因如此，她的身体大幅度摇晃着，露出了身后的桌子。
和上面尚未被完全擦掉的字迹。
——出轨。
再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保健室了。
※ ※ ※
恶意。
我真是太天真了，仅仅是放鸽子这种事，怎么算得上恶意。
不，我不是没有设想过恶意，也早有了心理准备。拒绝了恋的玫瑰念珠却还是厚脸皮地待在她身边，甚至还去蔷薇馆帮忙，会被人指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早就做好了类似被人指着鼻子骂「不要玩弄恋学姐的感情」这种事的准备了。
但。
为什么会是「出轨」？
好冷。我蜷缩起身体，却还是感到了冷。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冷。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明明这几天都放晴了，偏偏今天又下了起来。是在同情我吗？还是在嘲笑我？有人说过雨是天空的眼泪，但这种压抑的天气难道不是只会让人更加难过吗？
落井下石。
好冷。
“打扰了……”
“井上同学？啊，是来看望爱城同学的吗？”
似乎有人来了。从保健室老师的称呼来听，应该是优香。她担忧地问「小星身体怎么样了」，得到老师肯定的答复后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啊，小星。”
她似乎没想到我醒着，和我的视线对上后露出了片刻的慌张，随后又微微叹气，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不过远比我要暖和的多，让寒意稍稍减弱了一些。
“……感觉还好吗？”她说完之后立刻又露出了后悔的表情，“抱歉。怎么可能会好。”
“不会，你愿意关心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努力开口回应她的话，声音却比我想象的要沙哑太多。她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回到帘子的另一头，倒了杯水给我。
“谢谢。”
我缓缓坐起身，喝下她递给我的水。喉咙干涸的感觉有所缓解，头疼却随之显现。我用力眨了眨眼，不让自己露出太多失态的样子。
“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午休，想着如果小星醒了的话可能会饿……”她将我的包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犹豫地看着我，“要吃吗？便当。”
“……没什么胃口呢。”
我试着笑了笑，也不知道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优香泫然欲泣地看着我，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握着我的手。
有种既视感。
“恋学姐知道这件事了吗？”
“还没有……我觉得，小星可能不会想让她知道。”优香低低地说，“雪子同学让大家不要到处乱说。我想应该没人会说出去吧。”
“毕竟是丑闻，对吧。”
“小星……”
出轨。
一闭上眼睛，课桌上的那个词就会出现在眼前，让我有种想吐的感觉。为什么，我分明从那所学校里逃出来了，为什么这个词还是追了过来？
那些目光，也会跟着追过来吗？
“……写了什么。”
必须要确认才行。
“那上面，写了什么？”
“小星……”
“没关系，告诉我。”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没关系，优香，如实说就好了。”
“……我知道了。”
她咬了咬唇，紧紧握住我的手。
“「爱城星的父亲出轨自己的秘书，设计害死原配，迅速和第三者结婚，家世有如此污点的爱城星不配成为白蔷薇花蕾」……差不多是这样。”
呼吸困难。
头像是被人用重锤敲击了一般，嗡嗡的耳鸣声摧残着我的意识，视野也一阵阵发黑。冷静下来，快冷静下来。我拼命安抚着自己，总算是慢慢喘过了气。
“……我知道了。和我想的差不多啊。”
“小星……”
“我的母亲确实已经去世了，父亲也很快就找了再婚者……但至于出轨和设计害死母亲。”
我喘了口气，指甲狠狠地刺着手掌。
“我不相信。而且也没有证据，都只是怀揣着恶意的揣测。”
“嗯。我相信你。”
优香轻轻点了点头，低低地说道。
“谣言……还用这种方式，实在是太过分了。”
保健室陷入了沉默。身心俱疲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而优香则是顾虑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这样默默握着我的手，不断地提供着温暖，让我从阴影中缓过来。
没关系。这里是莉莉安，那些目光不会追过来的。
“老师知道这件事了吗？”
“知道了。因为性质恶劣，说是会彻查。”优香说，“如果被查到是谁……大概会很严厉的处罚吧。何况这里还是宗教学校。”
在玛莉亚的注视下。
我疲惫地闭上了眼，不想再去思考犯人对我的怨恨到底有多深，才会舍弃作为莉莉安学生的矜持做出这种事。优香似乎是以为我打算睡觉了，轻轻松开了我的手。
“好好休息，笔记我会认真写的。”
“拜托你了。”
预备铃声响起，优香露出难过的笑容，说了句「再见」后离开了医务室。我惆怅地叹了口气，睁开眼，望着第二次凝视的天花板。事已至此，我只能祈祷事情不会让最糟的方向发展了。
我很喜欢莉莉安的生活。
所以，我不想再转学了。
“……恋。”
不知道现在的她，在干什么呢。
想念着说过要永远和我站在一起的她，我慢慢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