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后的战舰都是异常忙碌的。
侑本来想着坐升降梯下楼去餐厅好好享受一顿夜宵,刚上升降梯便挤进来一队带着移动担架的医疗队。侑抱着电脑缩在电梯的一角,想着医疗队救援要紧便没有楼层跟着一起下到了底仓的机库。
这是小糸侑第一次经历真真正正的战斗。
她所有有关战斗的知识和印象完全来自于学院中的军教片和教科书上的插图与文字,而当她如今真实的身处在战火之中时,她才明白了战争的真正内涵:死亡。
她随着人流离开升降梯,又一队医疗队带着伤员进入。
她扫了一眼担架上的那人,他的脸已经被燃烧后的烟尘熏黑,分不清男女。身上的抗压服被半开,露出胸口不止是油污还是鲜血染黑的蓝色内衬。脉搏微弱,好像下一秒他就将离去。
侑贴着机库墙站着。
她看着身穿深橘色抗压服救援队的从穿梭机中拉着载着伤员的担架或者黑色的裹尸袋离开,接着又会有一对人马推着担架鱼贯而入,坐着穿梭机离开。
油污味,焦糊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让人有点难以呼吸。
侑挡着鼻子转身想离开,却撞上了站在一旁的七海灯子。
“害怕了吗?” 七海背着手,弯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侑摇了摇头。她没有害怕,只是生死第一次如此直观的展现在自己面前时,她有些失措。
“我想你也不会。” 七海转身靠着墙上,注视面前来往的人流。不经意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的时刻。好像也是和眼前这位小姐一样,不止作何行为,只能转头离开。
她本是来查看商船队伤亡情况的,离开时无意间看到了侑。
七海常常从这位新人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
会忐忑的接下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任务,
会在遇到问题时会一边发着小牢骚一边尝试解决,
但是又会在任务中全神贯注力图做到最好。
侑身上总是有那些她曾经所拥有的,也有那些她所没有的。
她喜欢侑,就像她喜欢所有其他人一样。
她喜欢佐伯沙弥香,
她喜欢叶历,
她喜欢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
不过她明白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它是只属于小糸侑一个人的喜欢。
是她想要现在就牵起侑的手,同她讲明的喜欢。
是在那场变故后便不再经历过的喜欢。
只是她不敢就这样伸出手,抓住情感所带来的一切。
她已经很久都不敢如此了。
“侑…同我上楼喝杯茶吧。以朋友的身份。”
—
“红茶?还是咖啡?”
七海熟练的走到放着茶饮的小桌子前,抬手试了下水温。
茶水台上的玻璃壶中似乎永远温着半壶正适合冲茶的水。
这是她同沙弥香的不言自明的习惯。
正如她不会常带着沙弥香喜欢的茶叶一般。
这位密友也不会忘记在七海为了任务苦苦思索时,默默的为壶中续上半杯热水,然后冲上一杯热咖啡缓解她的疲惫。
“红茶吧…”
侑安静的坐在七海的沙发上,稍显拘谨的搓着手指。
她不明这位指挥官为什么会突然把自己叫到寝室中闲谈,而自己又是为什么会神使鬼差的跟着七海来到了她的房间。
“如果需要糖或者牛奶的话就在桌子上。”
侑接过七海递来的茶杯,一手托着杯底轻放在腿上。
红茶的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飘香空中,一瞬间便溢满这间不大的屋子。
这像是一种并不浓郁的香气,但是非常有辨识感,只消一下便让人知晓杯中的是红茶。即使没有放糖,夹杂着水汽的茶香还是隐隐带着甜味,似是茶叶自带的香甜气息。
侑不常和茶,但是光凭这不寻常的香气便明白这茶叶的主人定是有不凡的品味。
她举杯浅抿一口茶水,与香气截然不同的浓厚香气和淡淡的回甜顿时涌入口腔和鼻头。温度正好的热水极好的激发出来茶叶的味道同气息,而且又刚好入口正适合品味。
“是不是很好喝?这是佐伯最喜欢的茶叶,也是她推荐给我的。”
七海微笑着看着侑眼前一亮的神情,稍带着点自豪的说。
侑点点头,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想着等任务结束后也去买点红茶喝着试试。
“这两天…辛苦你了,侑。”
七海也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那杯喝了一口。她向后靠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深棕色茶水。荡漾着,像是舱壁外荡漾的时空波纹。
侑感觉自己听出了七海言外的意思,她像是有些欲言又止。于是将手中的茶水放回桌上,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七海前辈…为什么要这么说?”
七海好像是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话让侑有些困惑,于是赶忙摆摆手。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前后辈之间的关心罢了。“
侑知道眼前这位一向运筹帷幄的指挥官如今展现出了自己不知所措的一面。
她撒的谎明显到小孩子都可以看穿。
“侑…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好好,我承认,我承认,把你叫过来的确是觉得侑你这么温柔…应该会愿意听我说一些…我自己的事…”
侑还是默默地注视着七海,她不明白七海的用意。
她和七海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一次偶然到让人不敢相信的任务让她们相遇到一起。
她们本不会有什么交集。
七海,她出生名门,她是航海学院的骄傲,是整个舰队的天之骄子,是注定要肩扛将星的人。她甚至可能从舰队中退役,投身政治,成为一个地区或者整个国家的领导者。
而侑,她只是一个看中了航海学院毕业后可以直接分配工作才选择加入舰队的人,她来到这艘舰艇上也只是因为舰队规章强制要求的结果。她的梦想只是找一个科研院所或是学院做做研究,教教学生。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原地退役都不会对整个舰队有影响的无军衔的科研员。
她不理解七海想要同她述说的到底是什么。
她明明可以找身为密友的佐伯谈心,但是去偏偏选择了自己。
还是她只是如她自己所说的。
“觉得侑看着很温柔”
七海又喝了一口茶,自顾自的说起自己的事。
“侑…你听过过我姐姐的故事吗?”
—
在航海学院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当届毕业生的头名会在大图书馆门前的立柱上雕刻自己的名字,这个传统早在七海灯子加入学院之前便已经有了。虽然这个传统的源头已经因为流传而不可考证,但是七海在学院的那五年的的确确是在自己姐姐的名字下度过的。
七海澪,一个同她妹妹七海灯子一样优秀的指挥官。当熟悉她的人谈论起她时,常常会感叹她优异的成绩和人见人爱的性格。在结尾处也会不约而同叹一口气,然后说“可惜啊,牺牲的太早了。”
当得知姐姐的穿梭机坠毁的消息时,七海还在学校中准备数月后的大学升学考试。
她还记得当时家里来了很多人,有那些她所熟悉的亲人,也有穿着军礼服神情严肃的军官。
在学院图书馆中举行的追悼会上她并没有哭,甚至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
只是在路过刻有那面刻有名字的立柱前时,她不自觉的停了脚步。
七海澪的名字被金色的油漆描画着,高悬在大理石的罗马柱上。
她无意间想起昨夜父亲和亲属们同她说的话。
“带着姐姐的那一份活下去!”
她抬手触碰着那拉丁字母刻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冬季的寒凉让本就冰冷的大理石更加的刺骨。但七海只觉得手中的名字如篝火般火热,刺的她手心如针般疼痛。
七海最终还是没有报考自己准备了多时的文理学院,同自己的姐姐一样穿上了军装。
带着姐姐的那一份活下去。
这短短的十一字也像是那立柱上的名字一般刻在了七海的心中。
她带着姐姐的那一份成为了当届的头名;
她带着姐姐的那一份加入了相同的部队;
她带着姐姐的那一份前往了同样的战区;
她也当上了校官,甚至比自己的姐姐还要小一岁。
同窗的好友感叹她如今的成就;
同袍的战友羡慕她勇猛的性格。
七海很成功的把自己的另一面隐藏在了黑暗中。
那些让她感到疲惫的,感到迷茫的,感到力不从心的,感到身不由己的。
常常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一个人在房间中卸下心防,独自大哭一场。
人们总是看到七海灯子光鲜亮丽的一面,然后理所应当的认为如此的女强人不会有压力。
可是,他们也总是忘记。
七海灯子终究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有血有肉,也有感情的人。
不过七海灯子隐藏的很好,好到让身边的人都相信她,甚至想要成为她。
直到小糸侑,这个在她的剧本里应该出现,但是却无意间改写了剧本的女孩。
如同福音中的加百列一般闯入了自己的脑海。
她喜欢这个温柔可爱,愿意倾听友人心事的女孩子。
但七海不敢喜欢她,她说不出原因。
像是自己已经被困在了七海澪的故事线里,走不出去,改变不了。
如此,她还是想要表达。
她已经独自苦苦支撑了太久了,她太想要表达了。
虽然她明白自己的感情不可能有结果,就算侑最后喜欢上她也不过是喜欢同他人一样喜欢上她七海澪的一面。
没有人会喜欢上真实的自己,一个脆弱的,同一般人一样的自己。
—
小糸侑安静的听着七海的故事,她隐隐的感觉到了七海对自己的感情。
无论是在先前调试设备时偶然的“路过”人迹罕至的底仓,还是在作战时对自己的多余他人的注视。
甚至是七海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的改变称呼,她都有所察觉。
只是她一直不明七海对自己的感情,正如她一向对感情不敏感一般。
侑也曾感受过来自他人的爱情,但是她犹豫。
她始终无法理解什么是人们口中所提到的爱情。
如今面对七海灯子的喜欢,她也犹豫了。
她的确是一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她会愿意倾听他人的困扰,为友人的悲伤开脱。
可也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她不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喜欢为何物。
所以当七海说出那句喜欢自己的时候,她只能低下头,看着那杯温热的茶水,作出她面对其他人时一样的回答。
“我…我不理解…我不理解你说的那种喜欢。就算不是同为女生,我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前辈,你…”
七海起身款步走到侑的面前。
她本就在侑来之前换下了制服,如今一袭纯白的罗纱长裙没膝飘飘然来到眼前,抬手轻触在侑的脸颊上。
侑抬头想要言语,却觉得唇上一软,对上了七海浅灰色的眸子。
这一吻轻柔而浅止,那唇的主人如蜻蜓淡水般拂过视如珍宝的温软。
“我说的,是这种的喜欢。”
七海起身坐到一旁,微笑着看着眼神中夹杂着困惑和惊讶的侑。
“不过侑你也可以不喜欢上我,只要我能喜欢着侑就可以。”
侑还是注视着这位令自己不解的女人,在她含笑的眼神中她看出了自己在的倒影。
自己在她的眼眸中,而她又能在自己的眼眸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