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我要开始了。”
我斜躺在布鲁诺的诊疗床上,头上贴满了各种小片片。他摆弄着他的机器,转头和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其实真的很想说我没有准备好:我弄不懂他这个治疗的原理,只知道这就是一种电疗,想到在某些恐怖片里坐电椅受折磨的场景,心里很难不发怵。我想真是要我自己来选的话,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准备好。
“V?”
我抬头对上布鲁诺疑问的眼神,咽了一口口水——帕南不在我身边,她说为了赚钱,必须短暂离开图森一段时间。他看出了我的害怕犹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相信我,不会有事的。你放轻松,不要过于紧张。”我点了点头,他便扭回头开始了他的工作。
很快,我感受到了从头上那些小片片传来的微微酥麻感,从几个点开始逐渐布满我的脑袋。这种感觉说不上舒服,相反我觉得难受极了——就像有什么虫子在脑袋上爬来爬去,我很想把我的头挠一遍。不知道是这种难受的感觉导致的,还是说治疗真的起效,我的神经在一点点恢复原来的连接,我感觉我有些兴奋,脑子里像是把一桶满着的豆子倒出来一样,同时蹦出了很多互不相关的想法。接着,或许布鲁诺加大了电压?我感觉从那些贴片传来的感觉已经不是酥麻,而是让我的皮肤有些跳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
“并不疼,我感觉很兴奋。”
他没有回答我什么,我也没有感觉他有进一步的动作。
“说说你在想什么吧?”
“很难描述,感觉都是一些很碎很碎的想法,天南地北搭不上关系。”
“说说?”
“比如我在想,结束治疗之后想去吃碗拉面。马上该交房贷了。如果当初我没有去夜之城该多好,不会经历这一切,做个普普通通的雇佣兵,普普通通地度过这一生。不知道苏西太太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真的很缺钱,我需要赚钱。我真的很想知道我还有机会活下去吗?我的头很痒。我想吃鸡腿,能有冰可乐更好。四季宝现在也在被电吗?”
“四季宝是谁?”
“是我一把带AI的手枪。”
“为什么你会想它是不是也在被电?”
“因为它,它和我说过,它会在空闲的时候过……过”我感觉我舌头突然打结了,“……通……过我的脑部芯片,呃,那个词该怎么说来着?呃……就是访问网络,然后了解知识,用来让它变得更厉害。”
“你是想说AI通过你的脑芯片来进行学习吗?”
“对,它说它会调用一部分资源这么干。”
“突然忘了一些词怎么说吗?”
“我感觉它就在我的嘴边,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可我忘了这个词是……是什么。”
“现在感觉有不舒服吗?”
“不……”当我刚说出这个字,我就感觉到relic的后遗症似乎又犯了。仅仅一瞬间,我就感觉到太阳穴的血管突突跳了起来,而顺着那些片片,几道烈雷在我的脑子里猛地炸开。身体应该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以猛烈的干呕作为回应。同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如同放了厚重的毛玻璃在眼睛上一样,甚至电子眼断开了连接。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了过来。
“你醒啦?”一个声音从我耳边响起。
我半天才终于看清坐在我身边的是特莉休。她让我好好躺着,接着和我说:“布鲁诺在忙着你的事情,让我看着你。另外他让我和你说,有关于你这次治疗,初期都很平稳,后期应该是你的排异反应来得太过突然猛烈,让他没有来得及调整以至于你晕了过去。目前你的身体还好,和治疗之前比起来没有什么大区别。他说让你考虑一下,尽量把身上的义体设备都摘除,换成只提供基础机体功能的器官,比如你的数据接入口什么的,最好把脑芯片也摘了。眼睛没有办法,只能用只有装饰功能的义眼。这样能避免一些额外的问题对你的治疗造成影响。你也知道,本身你的脏器已经开始衰竭了。”
“那我没法做雇佣兵赚钱了。”
特莉休看着我抱怨的神情,有些无奈地舒了鼻息,说:“我就没有装任何义体,也一样能做护士。人的身体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难道在这些义体发明之前,我们过的是野蛮人的生活吗?”
她的话有道理,我还是觉得她有些强词夺理。特莉休没有理睬我,而是走到房间另一头准备药品,继续说着:“我总觉得,现在这个时代,很多问题都是因为这些义体带来的。我并不拒绝新技术,可技术用在哪里似乎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善意’这种东西似乎更多只在同一阶层之间流动,而上下传递更多的是‘恶’。我和那些研究出新技术的人不是同一地位的人,我不相信这些由他们所掌握的东西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好处,除非我真的需要保住我这条小命。我觉得现实也印证了我的说法:当你越来越依赖他们的商品之时,你的一切都会被他们主宰了。”
我反驳不了一点。她的这番话倒让我不禁好奇起这姑娘来。我坐起了一些身,开口问她:“能和我说说你的事吗?”
她大约是忙完了手头的事,推着一个移动柜车走向房门口,头也不回地说:“哪有那么闲。等我真闲了没事干了,你再找我聊这些有的没的吧!没什么事的话,你走吧!”
我站在桥头,喝着可乐,看着远处那些忙着自己生活的人,想着刚刚特莉休说的话。那些话让我想到了强尼银手这个家伙。他也是想到了这些,所以才会想着去炸掉荒坂塔吧?我感到有些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即使炸掉一座荒坂塔又能怎么样呢?还会有另一座,还存在着更多这样的“荒坂塔”。这世上真的会存在不同于这些大集团一样的存在吗?它会在哪呢?我想这不是现在的我能去想的事情了,我该顾好我的眼前。
我一把扔掉了剩下的可乐罐,掏出了四季宝准备问问有关布鲁诺提议的事情,却忽然觉得某处传来一阵视线。我握住了枪四下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任何人。难道是relic后遗症导致我开始出现幻觉了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或许回头问问布鲁诺会比较好。而有关于布鲁诺提议我去除义体的事情,四季宝给我的回复是只是不能随时访问网络,并且不能通过软件直接调整辅助瞄准而已,可以把它接上网线接口访问网络。这让我放下了一点心来。不过没有义体辅助的生活?我有些没法想象:没有办法跳得更高,没有办法看清远超人类可视范围的一些东西,没有红外没有数据接口……或许我可以脱离这些东西继续我的委托,但一定会大大受到影响。
朱迪给我来消息说这个月的房贷已经交付。我看着账户里那弱不禁风的数字,哭笑不得。我不能让任何事打扰我赚钱。移除义体的事,以后再说吧。
当我到家的时候恰巧朱迪也在,我告诉她这段时间我需要在城外帕南的落脚处替她看着场子。我本打算今晚就去,可当我准备走的时候,朱迪拉住了我。她看起来有些哀伤:“今晚,陪陪我吧?”我有些心慌,怕她是起了疑心,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于是我坐在她身边,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没有说话,只是钻进了我怀里,抱了我好一会才说:“咱们好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吧?我就是想和你呆一会。所以,今晚陪陪我吧?”
我搂着她,感受着她的发香和体温,点了点头。
夜很寂静。窗外忽然起了风,带着沙卷着帘子。我摸着黑关了窗,又躺回她身边。谁都没有说话,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她牵起了我的手,十指相扣,却依旧没有说话。深埋于心底的那个秘密让我没有勇气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只有以沉默回应。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我真希望我能钻进她的脑袋里,看到她的一切。同步超梦也许可以满足我的愿望,但同样的,我脑袋里所想的也可能被她看见,这是我不能接受的。天知道这样的沉默究竟持续了多久,我根本无法入睡。
她忽然抽出了手,转身搂住了我的腰身,将她自己的和我的上衣剥了去,然后紧紧贴在了一起。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掌心的温度有些高。我覆上了她的手,静静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动作——她摸索着吻上了我的唇。她吻得缓慢却沉重,像是什么离别之吻似的。于是我笑了:“怎么了?”
她紧紧贴着我,一手从我脖颈穿过,一手圈着我的肩背,试图把我拉得更近些,然后轻轻咬了我的下颌,说:“只是和你亲近亲近,不好吗?”
“像是心里藏着事似的。”
“怎么会呢,是吧?”
“……是呢。”
她继续亲吻着我,手也不安分起来,揉捏把玩着我的胸脯。我却难以专心去享受她给我带来的一切。她勾着我的手放在她那对可爱的小兔上,更是覆着我的手用力地揉搓着,那种渴求明显得像是白纸上的墨点。手心的触感真让人心动,我回应着她的吻,再多的心烦意乱都难以抵抗她的一切。
可绝望偏偏可以。
于是这不再是爱,而是机械式的任务。
我发现人的面具,原来真的可以在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下也不脱落。
我得感谢上帝,让我平安渡过了这次任务。
当我醒来时,我回到了夜之城的公寓,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过去了多久。我站起身想要往外走,门铃声却在此刻响起。
会是谁呢?朱迪?帕南?米丝蒂?老维?
我走上前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那位——杰克。我的脑子很乱,隐隐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杰克看起来很高兴,他大口咬着热狗,问我:“Chica,我接到了笔生意,感觉有赚头,最重要的是很安全。怎么样,怎么样,干不干?”嘴里吃着东西的他话语听起来不是很清晰。
我想要说话,却发现我的牙关咬得很紧,我几乎没有办法张嘴。他无视了我费劲的样子,而是揽过我的肩膀,拉着我朝外走,言语里全是即将要赚钱的兴奋:“不过有件事我想先问问你:我的摩托车呢?我是不是放在你这了?快带我去车子那!”
我扭头看着他,顶开我那似乎有千斤重的下颌骨,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在找回家的路啊。”
他失去了一切模样,留在我眼前的是一片黑影。
我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已经一身冷汗。原来,这一切是一场梦。
“怎么了?”是身旁的朱迪迷迷糊糊地醒来。
“没事,我去给你做早餐吧?”
“好。”
煎锅里的油冒着热气,我将培根放了进去,顿时滋滋作响,散出了一阵香味。
为什么我会梦到杰克?是我最近想太多压力太大了吗?要不要联系米丝蒂和她聊聊呢?还是算了吧,为什么要用这种事去打扰她呢?
只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培根就有些煎焦了。我摇了摇头,决定好好准备早餐。直到我把这一切都收拾好,把培根鸡蛋、压缩饼干和合成饮料都摆上桌,朱迪还没出现。
“太阳晒屁股了,起床吃早饭啦!”
“马上来!”
直到我离开家,她的心情看起来都不错。我联系了布鲁诺,说暂时不想摘除我的一些义体,希望这不会影响到后续治疗。布鲁诺表示让我再好好想想,至于治疗他会尽量做好准备。
傍晚,我坐在帕南营地篝火旁出神。这儿只剩下卡罗尔一个人,她坐在不远处忙着打电话,没空找我说话。耳朵里突然响起了朱迪专属的信息提示音。我打开了手机,于是看到了一段录像,看样子是她早上录的:
“嘿!V!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就在这做早饭呢,这死丫头发语音信息干嘛?我这人你也知道嘛,心里话不好意思当面说嘛……所以,总之,我就在这告诉你:V,我想让你知道,我很幸福。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而且我还想……”
“太阳晒屁股了,起床吃早饭啦!”
“说来就来,那我过去啦……(亲)”
看来,她并没有多想。我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