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欧蒂娜推开数据存储室的大门,对着摘录的编号在储物柜寻找以TL-XR开头2440结尾的硬盘,比起向电脑敲键盘直接输入名称检索,她正拿在手中翻找的金属方块多少显得有些笨重,不过作为永久性存储器它们朴素且忠实,不需要联网或者维持电源就可以轻易读取。她的指尖滑过硬盘壳体上凹陷的文字刻印,中间的数字显然与顺序不符,欧蒂娜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中并非严格按照编号排序的硬盘放回原位,她几乎要放弃寻找了,或许陈旧储存器里同样陈旧的信息对她并没有帮助。
她合上柜门,转头在长廊深处看到一个人影,四下安静无人,向来胆大的她也不免心脏狂跳地回想起网上看过的怪谈,像是深夜无人路上微笑着高速移动的男人,或者是只有午夜点上三根蜡烛削完一个苹果之后才出现的影子。
不过什么鬼故事都比不上深夜还在公司通宵达旦加班可怕,就算是现在作为研发工程师的自己发现孤身一人的存储室还有一个静止的漆黑人影。越过成箱堆放的打样部件和弃用物料,欧蒂娜终于看清了所谓走廊尽头身影的真实身份,和怪谈或者不思议毫不相干,只是一台初始型号的Anthy。
在这之前欧蒂娜只从书上见过这种初始型号的照片,配文是这台少女造型人工智能的诞生记叙:为了纪念自己早年病逝的妹妹姬宫安希,凤晓生——身为女孩兄长兼Ohtori研究所高级顾问的男人以死去的妹妹为原型,设计了和她样貌相近的服务型人工智能,并冠以它和妹妹相同的名字Anthy。
这件事的后话即便未曾书写在纸上欧蒂娜也了然于心,凤晓生带领的研发团队日益精进,少女外观的机械身影也从流媒体穿梭到广场海报,直到坐落于商业街的橱窗。出色的性能和完善的服务程序使Anthy胜任几乎所有家居服务和商务接待,随之而来的是建立产品线和批量生产。精准的识别感知系统赋予Anthy超越所有同期产品的交互机制,除了基础功能之外它们也能进行日常的言语交流,通过数据分析和学习感知服务对象的情绪和生理状态。
被电视台采访时凤晓生提及自己的妹妹,男人怀念地笑着说她总是过分温柔,总是以他人为先,有着成熟到几乎不属于孩童的体贴,因此所有的Anthy脸上都安置了柔和适度的笑容。它们微笑着完成被分配的任务,从数据分析到入眠辅助,制定好的程序使每一台Anthy都不吝啬奉献,它们的掌心和怀抱永远为他人敞开,分享拥抱或任何所需要的温存。
凤晓生拥有和杰出头脑同等程度的浪漫胸怀,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也不曾忘记他失去的亲人,他记得女孩喜欢蔷薇花,记得她喜欢陪伴他在一天的忙碌后仰望星辰。就算现在他已经去世多年,欧蒂娜也清晰地知晓这并非后人杜撰的美好故事,因为这座城市的街道旁早已遍布蔷薇,足以把空气都染上浅红,而位于城市中心的最高建筑——Ohtori研究所的顶层,这个全市最靠近星空的地方坐落着玻璃天窗覆盖的观星台和研究顾问生前设下的星象仪。
作为正在Ohtori研究所工作的现役工程师,欧蒂娜自然清楚不过。
此刻她面对那具休眠的人工智能,月光下的防尘布如同新娘的纯白头纱工程师被掀起,灰尘从Anthy身着的深红长裙上萤火一样飘摇,沾上欧蒂娜的指尖。如果忽略它肌肤上微亮的金属光泽,它看上去和姬宫安希下葬的那具尸体或许相差无几。
欧蒂娜低头吹去它睫毛上的尘埃,看到它脸颊上细小的划痕,她伸手触碰那张属于机器的,属于死去女孩的脸庞,指尖从冰冷的下颚上升到唇角、轻掠过鼻尖和眼尾,落在它眉心的一点朱砂。
下一瞬间欧蒂娜感到蝴蝶翅膀在掌心煽动,她抽离指尖时想那应该不可能,可是她确实对上一双无机质的碧色眼睛,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眼里代替瞳孔的光圈收缩的样子。
理应断电的机器注视她微笑,理应死去的少女注视她微笑。
在欧蒂娜不知所措陷入沉默的时候,Anthy微微抬起头,视线朝着虚空的某一点盘旋半圈——近似人类思考的样子,然后它重新把双眼对焦于面前粉色长发女性的脸孔礼貌地询问:“您好,可以给我这里的联网权限吗,我需要更新一下系统。”
所有的智能器械都会这么请求,从指尖下的圆角矩形应用到遥远太空中某台火星车。欧蒂娜告诉Anthy位于Ohtori研究所的访客用网络,密码是1234567890,一分钟后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草率决定,至少她应该先确认一下那台古早的人工智能里装载的系统是什么版本。
密集的风声从少女形状的金属机体里响起,如同蜂群在她胸腔内飞舞。那双碧色的眼睛瞳孔闪烁睫毛颤动,透明的水珠汇集在它眼眶,飞快地落下被防水涂层覆盖的金属脸颊。欧蒂娜的理智判定那只是过期了的冷凝液外溢,透明的液体,散发一点冰冷的消毒液气息,用于冷却过热的引擎。
可是眼前这台人工造物毫无疑问正在无声地哭泣。
欧蒂娜扶住Anthy发烫的躯体,合金构成的骨架比血肉内脏轻盈,她安抚一般摸索怀中机器的后颈,如同大多数型号的Anthy一样在脊骨部分找到盘踞蔷薇刻纹的按钮,美观之余也可以用于强制关闭。她的肩膀被滴落的冷凝剂打湿了,故障的人工智能倚在欧蒂娜耳畔用柔和的声音喃喃自语错乱的言语,数字单词和字母排列组合着报错,欧蒂娜听到NGC2237、猩红、失重、Error、Error、Error、她按下那枚按钮,Anthy不再发出声响,它重新闭上眼睛,蜂鸣般的运转声也逐渐消散。
“没事的,”年轻的工程师俯身抱住那台被彻底关闭的机器,她说:“没事的,我会修好你。”
隔天欧蒂娜向公司申请了一台Anthy的试用权限,理由一栏填写的是「通过实际应用分析产品交互逻辑的优化方案」
御影草时爽快地通过了她的申请,他说你早该试一试,这比每周交上四百字周报或者研究往期硬盘数据更有助于你了解自己的工作成果,况且它们漂亮实用,不需要费时打理,也完全无害。男人身旁的人工智能向欧蒂娜笑着问好,它的头发被修剪到了刚过耳边的长度,颜色也从原先的紫罗兰色漂成浅浅的晚霞色泽,发尾烫了干练的卷,贴着它的脸颊倒衬得那张无暇的脸稚嫩几分。
欧蒂娜无心探究御影草时对短发情有独钟的原因,用不轻不重的笑容盖过对话,转而夸赞男人身旁的机械助手说新发型很合适它,一边腹诽如果你每个月都要整理它们的残骸,格式化数据,拆解壳体,撬开它们漆面金属挖掘可二次利用的分析信息的话,或许你就不会如此建议我。她从来不理解这一周遭人都似乎习以为常的事实,不明白为什么要通过层层工序把金属锻造为人形,又要把那张属于少女的面孔视作机器。
在测试数值里纠缠了8小时后欧蒂娜终于走出公司大门,身后的巨幅荧幕打了她一身斑斓的霓虹,没有温度的标语光芒鲜艳,漂亮考究的花体字母勾起的圈卷着她的发梢。
「like your sweet dream.」
成为你梦想的一切。
像你不曾拥有的天真女孩,任你决定她头发和裙摆的长度,仰望你如同仰望灯塔;像你不求付出的母亲,怀抱足够柔软,装得下你最沉重炽热锋利的秘密;像你共度过漫长时光的爱人,陪伴比雪花宁静,每一次落下都填进你最细小的缺口。
包容,温驯,无私,所有的美好特质写成编码录入程序刻在芯片,和弧度精巧的笑容一起铸造进冰冷的机械躯壳,少女面孔的机器理所当然不会拒绝,不会怀疑,不会索取,也一定不会哭泣。可是欧蒂娜还是感觉肩膀上有雨水的重量,好像昨日从那双无机质的碧色双眼中溢出的冷凝剂从皮肤渗入血肉,她加快步伐从身后翻涌而来的蔷薇色灯光抽离,走进转角漆黑的夜色。
电子器械总是在迭代,好像存在就是为了否定过去,欧蒂娜大费周章翻出学生时代的电脑和存储硬盘,从快积灰的角落里找到旧型号的转接器和数据线,拼凑出能适配那台进入休眠状态的Anthy的接线和插头,三个小时之后Anthy张开双眼,人造的瞳孔聚焦在粉色长发女人的脸孔。
“您好,可以给我这里的联网权限吗,我需要更新一下系统。”
“考虑到之前的情况,联网更新对于你的型号来说或许负荷太大了,你可以先试一试用本地文件更新,虽然不是最新版本的系统,不过对你来说运算起来更稳定,容错率也比较高。”欧蒂娜向Anthy递去一个磁盘,在对方礼貌答谢之后询问:“……你还记得我吗?”
Anthy暂时停下数据更新,重新把视线转回身边的年轻工程师,片刻之后它回答:“我记得您。您是愿意帮助我更新系统,也会在我休眠之前拥抱我的人。”
“那算不上拥抱……”欧蒂娜心虚地偏过头,庆幸自己没被判定为导致对方过热当机的罪魁祸首。即使在设计上模拟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她也无法确定由芯片和电路构成的大脑会如何思考,Anthy露出弧度更深一些的笑容结束对话,它说很抱歉,系统更新时将无法进行其他操作,请您稍等。然后它转回身体,目光低垂,连视线都分毫不差地还原成和欧蒂娜对话之前。
欧蒂娜泡了一杯黑咖啡在一旁等待,她更喜欢口感和顺的红茶,不过今晚她更需要保持清醒。当她再饮下一口,看到咖啡杯底圆形的空白时,她听到了引擎启动时扇叶的声响。
Anthy注视着她,微启双唇却没有吐露话语,对一台人工智能来说,那应该是它最接近困惑的样子,即使更新了系统,它仍然以一种属于机器的忠诚保持着原有的运算方式和信息认知。只是它休眠得太久,周遭的世界在她一成不变的时候变成它无法解读的样子。
“这里……我记录中的不太一样。”Anthy环视一圈后得出结论,它站在客厅中央,被临时翻找出的老旧电器包围,身着的红色长裙让它如同一枝倒悬的蔷薇花一样在逼仄的室内格格不入。
欧蒂娜放下咖啡杯和装备了新系统的人工智能打招呼:“刚才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名字,我是天上欧蒂娜,Ohtori研究所的研发工程师。我不知道你休眠之前是什么状况,不过你看起来更像早期的初始型号,现在的环境和你原先了解的有所偏差也合乎常理。”
“天上小姐,现在我知道你的名字,我知道我休眠之前世界的样貌,我知道休眠时间持续了6025天,只是我仍然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原因。”
欧蒂娜估算了一下时间,她只在文件综述中见到过相关描述。
“我记得那个时期的机型的语言预制单元还没有那么完善,机体材质和衣着也不太一样,”欧蒂娜打量一下Anthy那身考究的红色长裙,猜想那会不会是多年前的流行款式,“不过或许你是什么特制的实验机型?”
“我是服务型的人工智能,天上小姐,需要的话可以在耳后的部分查看我的编号。”它像所有Anthy会做的那样谦和地低下头。
欧蒂娜绕到Anthy身后,在它盘成云朵形状的头发下看到一串斑驳的字符,并没有标注系列和型号的名称,只是简单地写着「Replicant 0 」
“看起来应该不是正式出版过的机型……不过果然,你很特别呢。”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提供其他相关的信息,天上小姐。”
“天上小姐显得太正式了,”欧蒂娜笑着摆摆手,“你可以叫我欧蒂娜,你在这里是因为我想调研一下初始机型的交互逻辑,或许对未来的机制优化方案有帮助。”
“能为您提供帮助的话我很荣幸,欧蒂娜。”
Anthy伸出右手,固定在后颈的数据线让她无法转身和欧蒂娜握手,于是欧蒂娜向它走去,轻轻握住那只悬停在半空的金属手掌,未经温控的金属透出凉意,没有一丝掌纹的光滑触感比想象中坚实饱满。
“皮肤的温度可以根据您的喜好设置,需要的话可以打开恒温器。”Anthy眨一眨碧色的眼睛,以固定的35秒一次的频率,在这个距离下欧蒂娜清楚地看清它玻璃眼球内刻上的虹膜纹路,灯光下它的皮肤泛出枫糖糖浆般的甜美颜色,真正做到了字面意义上的无暇——毕竟人工智能不需要毛孔。欧蒂娜听说近期新推出的Anthy增加了部分可定制选项,可以按照喜好在肌肤上喷涂雀斑或者血丝脉络,不过她面前的初始型号人工智能只是忠实地呈现着具有金属光度的均匀色泽。
“没关系,这样就好。”欧蒂娜面对那双无机质的双眼生出几分局促。她默念这只是一具人工造物,收回手拆解下Anthy挽起的紫色卷发之下隐蔽接口连接的数据线,即使褪去了缠绕的管线,它仍然安静地站在原地。
她瞥见跳转到凌晨三点的时钟,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该睡觉了,Anthy礼貌地询问:“需要帮您设置日常入睡时间吗,在应用里添加智能设备的话我可以在您入睡后帮您关闭灯具和电器,如果明天您有日程安排我也可以提供帮助。”
欧蒂娜回答:“暂时不用,设置明天八点叫醒我就好。”
收到指令的人工智能点点头,走到客厅角落垂头闭眼,它并非需要睡眠,只是处于程序设置在待机状态时模仿人类睡眠的状态。
第二天欧蒂娜醒来得比预计的时间更早,她走出卧室,听到足音的Anthy投来目光,笑着向她问好:“早上好,您比预定的时间早起了十六分钟,需要为您取消原定的闹铃和叫醒程序吗?”
它伸手拉开窗帘,清晨的光线还没有盈满热度和光亮,浅浅落在窗前一隅。“今天是个好天气,晴天,日间气温十七到二十三摄氏度。”Anthy望着窗外开口,拉开的纱质窗帘被风掀起一角,在少女外壳包裹的人工智能和欧蒂娜之间悠悠飘荡,欧蒂娜恍然觉得那是姬宫安希正在眺望窗外流经的时间,她下意识问道:“你在看着什么呢?” 风随着她的话音静止,欧蒂娜重新看清那具金属的躯体被阳光镀上流线型的光色。
“我看到向上铺开的路,退让的绿植,地平线被建筑遮挡,”人工智能注视欧蒂娜蓝色的眼睛回答,“同以往的样子相比,这样的变化应该意味着繁荣。”
欧蒂娜问Anthy以往的样子是什么样子,Anthy回答如果能外接一台显示器的话我可以更清楚地告诉您。于是欧蒂娜搬来一台旧时用的显示器,曾经她在这台显示器上连接手柄游戏机玩过小小勇士闯关营救公主的游戏。通过数据线相连后显示器亮起来,画面不甚清晰,一连串小小的杂音后欧蒂娜看到石英砖面铺设的广场,广场中央喷泉被夕阳笼罩,涌动的水面如同由黄金浇筑。
Anthy说在它进入休眠之前这里是一座教堂,两面环绕对称的草坪和灰白的大理石雕塑,门前中央广场的喷泉会在落日时播放音乐。它诉说之时显示器中聚居广场的鸽子被日落时音乐惊得起飞,画面在一片翅膀扇动的扑棱声里熄灭。
欧蒂娜说很遗憾,那座教堂被拆掉了,唱诗班的人越来越少,牧师也到了退休的年纪,我没想到宗教也会过期。不过它剩下的部分很适合做一个二层高带庭院的小房子,所以我把它的废墟改建了一下,现在这里是我的家。
Anthy停顿一下,类似对于人类思考的模拟:“……我还有相关的影像资料记录,需要继续播放吗?”
欧蒂娜笑着摇了摇头:“比起从前的影像,要去看看现在的城市吗,就当是陪我走走。你应该还没见过这里的蔷薇吧,很漂亮的。”
Anthy没有拒绝,或许它预制的语言里没有说不的选项。她恭顺地跟随在欧蒂娜身后,清晨的路边还没有多少人群和车马,机器少女长长的深红裙摆在路上掠起一小片柔软的尘埃,行走时发出干枯花瓣坠地的声音,欧蒂娜知道那不会来自道旁的蔷薇,因为这座城市的蔷薇从未枯萎,在遍布整个城市的恒温器保护下,它们无论何时都保持着盛放的姿态,如同以永恒的爱浇筑而成的不朽。
“这里是蛋糕店,再往里走一点有商业街和电影院,至于这个……”正在逐个介绍周遭建筑的欧蒂娜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身着红色长裙的Anthy正和橱窗里一袭银白色贴身装束的Anthy面面相觑,长裙的倒影重合在橱窗里的人工智能样品身上,欧蒂娜不确定身边的Anthy会如何解读眼前的信息。
“它,你们……”欧蒂娜斟酌着措辞,“——如你所见,现在的你是这样的形式。”
你被标准化,批量生产,作为商品在这里贩卖,剩下的话欧蒂娜没有说出口,她猜想或许那台机器知道,从它被创造出来的时刻开始这就和机器人三定律一起被写进它的程序里。
“它比我更拥有更多可能性。”站在欧蒂娜身边的那台Anthy开口,它伸出手贴在橱窗玻璃,对一台人工智能来说不太寻常,因为它并不能透过触碰玻璃解读出额外的信息,那更像人类会做出的举动。
Anthy仰起头望向橱窗内,“它更轻盈却更坚固,识别感知处理器的运算量也更庞大,它一定能比我看得更清楚,了解更多。它是很出色的作品,欧蒂娜小姐。”Anthy回过头微笑,欧蒂娜努力不去猜想它的笑容里是否有别的含义。
“合金贴面,运算引擎,双重校准的虹膜,我认为那并不是你被创造的初衷。”欧蒂娜拍拍Anthy的肩膀,它停顿了下来,再度露出欲言又止的困惑样子。欧蒂娜继续说道:“那些配置无关紧要,你们的核心仍然相同,而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究竟能通过自主学习成长到何种程度。”
Anthy通过它的传感器、它的「双眼」,注视蔚蓝眼睛粉色长发的女人,天上欧蒂娜明快的笑容变成图像和数据被识别系统标记成一种向上的、积极的、鲜明的正向情感。很容易就让它联想起它的数据存储器、它的「记忆」中的另一副面孔——碧色眼睛银色头发,拥有古铜色皮肤的男人有几乎相同的笑容。
它所见的景象不会随着时间模糊或褪色,所以两幅面容都清晰地呈现在它脑海。它判定这是一种自发性的数据比对,同时抹除另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可能性——一种被称为「怀念」的行为。
“如果这是欧蒂娜的愿望,”它微笑着说。“那么我会努力成为您最好的作品。”
在熟悉了环境和录入日常数据资讯后,Anthy确实把欧蒂娜照料得很好,它料理家务,远程整理那些让欧蒂娜头痛的冗杂文件,分门别类地按照欧蒂娜的阅读习惯整理进文件夹,根据历史数据提供决策建议。在上班前预判交通和路况,规划出行时间和路线。
它同样快速地熟记了欧蒂娜所有习惯和爱好,红茶加两勺砂糖,咖啡要有绵密的奶泡。卧室永远留一盏灯光柔和的夜灯,房间里空气湿度和室温也适宜而安定。
人类需要理解,交流,长时间地相处去容纳另一个人的生活,可是Anthy学习这些没有超过一个星期,只是因为欧蒂娜在服务对象一栏填写了自己的名字。初始的预设让它显得温柔又不过分亲近,欧蒂娜靠在沙发昏昏欲睡的时候它会俯身为她披上一条毛毯,调暗室内的光线,轻声和她道晚安。更多的时候欧蒂娜几乎感觉不到Anthy的存在,只有桌上红茶的烟气证明它刚刚来过。
时间长了欧蒂娜注意到Anthy的零部件总是存在或多或少的损耗,某个晴朗的午后Anthy放下茶壶时欧蒂娜拉住它的手,形状精巧的机械手指在她掌心不易察觉地颤抖。
“抱歉,关节轴承周转没有从前灵敏,但是不会影响基本功能。”Anthy停顿一下,抬眼观察欧蒂娜的神色,它仍然面露微笑,在欧蒂娜松开手之后不徐不疾地整理桌边散落的纸张。
“你可以告诉我的,并不是只有我能向你寻求帮助。”
Anthy轻轻把纸张放回原位,“很抱歉,我在市面上没有查到我能适配的替换零件,它们太旧了,欧蒂娜。”
“我有一些备用的旧版本零件,改造一下的话或许你用得上。”欧蒂娜重新握住她的手,作出一个通用且友好的手势晃了晃。
“我可以修好你的。”她承诺。年轻的工程师足够出色,知道如何编写指令和程序,也深谙每一条代码如何在人造的机械躯体里运作,拆解和维修都得心应手。她熟练地拆开手腕部分的螺钉,打开外壳简单地清理内部的细尘,替换了轴承和电机控件,在Anthy手腕之上重新覆盖抛光过的金属外壳。
Anthy缓缓开合五指,它垂头凝视掌心,钝涩的感觉消失了,然而它并没有因此流露出任何近似欣喜的神色。
“这不是售后维修提供的零件,”它没有悲喜的纯粹目光焦距在欧蒂娜的脸,“从编号和使用记录看来,应该是来自另一台原装机体,上一次的使用记录……”
“不用了。”欧蒂娜少有地出声制止:“不用去查询匹配信息了,你说的那一台Anthy已经——”
“已经报废了。”Anthy平静地填补上她话语的空洞,如同它察觉到欧蒂娜正下意识回避答案。
短暂的沉默和茶水的热气一起弥散在空气里,欧蒂娜努力让自己不要避开目光,“抱歉,本来我不想和你提及这个词。”
“为什么要道歉,我们不讨厌这个词,也无意规避这个结果,欧蒂娜。”Anthy眨了眨眼,微笑一点点回归到她的嘴角:“我们是服务型的人工智能,程序一旦开始运转就不会停止,不会受伤也不会死亡,系统可以更替,破损可以修理,即使每一片外壳每一颗齿轮都不再是最初的样子,Anthy也只会是Anthy,对于使用者,对于你来说我们永远不会改变。「报废」只是人类赋予我们作为个体的终点,而在终点之后我们将获得永恒。”
“你说的永恒是......?”这样的话显然在预设的问题之外,欧蒂娜还是不由自主开口,如果她的Anthy遵循程序,此时或许会引用互联网或者词库里的定义,得出类似永恒的是精神和世界的不变存在,一种属于人类美好期冀的象征这样的结论。
“永恒是——”Anthy笑着抬头,它的视线尽头是室内固定在天花板的环形灯管,它仰望着那片高昂光芒的样子几乎像一个真正的天真少女。
“倒悬在空中的明亮城堡。”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