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回收舱机械运作的隆隆声把这里和外界的办公区域隔离开来,欧蒂娜不反感包围自己的绵延不断的声响,她想到不断行驶的列车,觉得自己正身处其中某一节行进的车厢,比起玻璃窗和白墙横行的办公室这里更让她能安静思考。
她低下头,在回收登记的终端上填写时间和编号,又一台Anthy装在铝制回收箱里顺着传送带徐徐向前,纯白的大门横在前方,金属和机械碰撞的声音像某种巨兽正在门后咀嚼,欧蒂娜知道再过不久它就会成为一堆合金建材。
Anthy黯淡的碧色的眼睛直直朝向天花板,它早就断了电源,所以连目光都静止不动。一种宁静温和的浅笑固定在它的脸上,好像它从不会受伤,事实上就算真的伤害它们也不会改变那副设置好的神情,它们理所应当不会悲伤,不会哭泣,也不会反抗或者逃离——服务型人工智能不需要这些功能。
欧蒂娜在回收舱见过各种各样的Anthy,被回收的早期型号Anthy,因暴力损毁返厂的Anthy,动力模组或者数据接收故障的Anthy,替换下的无法修理的机体装在铝制回收箱内报废。它们破碎的身躯和肢体不再维持人类轮廓时看起来只是一堆零件,和它们出厂时光鲜的样子大相径庭,然而它们的头颅仍在微笑,偶尔一两只的眼球脱落,散发着柔和的浅绿光芒挂在扬起的嘴角。
其实无论有没有损毁,等待它们的结果都是相同的,废弃和过期的产品经过一道道的拆解工序,外壳和骨架置于传送带上,被压缩成闪闪发亮的银色方块。包含传感器和处理器的头部需要单独处理,检索元件版本,抹去残留的信息和数据,判定回收或销毁。
欧蒂娜又摘去一对碧色眼球,顺着暴露的接口拆解出可以回收的零件,她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头顶的灯光侵袭视线,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按下了紧急停止开关起身躺在Anthy们的回收传送带上。
回收舱的天花板刻着金色的蔷薇浮雕,穹顶壁画一样围绕中心盘旋,正中央高悬的耀眼灯光如同剑锋坠落,静止的液压机俯冲直下的线条被光芒镀金。
那看起来就像是「倒悬在空中的明亮城堡」
欧蒂娜站起身,低头注视传送台上塑造成少女面容的机器头颅,直到御影草时走进封闭的舱门叫她:“天上小姐,你总是在这里呆很久,好像在为什么哀悼一样。”
“在销毁之前我想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可以收集的零件或者数据。”
“你应该很清楚它们都会被替换成更好的版本。过了时效的部分迟早会丧失价值。别这么在意,当作是更新系统就好。”御影草时接过欧蒂娜手里的验收单据,在纸张的末尾爽快地签名,白色皮质手套擦过纸面时带出潦草的轻响。
似乎是注意到欧蒂娜的神情,年轻的男人淡淡地笑,流露一种布施的宽容,“或许它们都拥有Anthy这一个名字,但你应该清楚它们并非那个名字所指代的事物本身,我们贩卖的是永恒的梦想,而它们是让梦想成真的燃料,生来就是为了消耗的附属产物。”
他并不期待欧蒂娜的回答,合上反卷的纸张向楼梯走去,虽然有电梯,但这栋大楼仍然保留了自下而上的旋转楼梯,矗立在整栋建筑的最中心,白色金属漆包裹的栏杆如同巨物沉睡的脊骨盘旋而上。
“我和你都清楚它们的脸,它们眼睛的颜色,它们最初的样貌。我和你不一样,前辈,我还不想把它打扮成别人的样子。”欧蒂娜对着男人的背影开口。
站在纯白台阶上的男人回头望着她,一只手夹着那叠单据,另一只手揽着他的Anthy,纯白手套覆盖的掌心正贴着那台机器垂落脸颊的人造发丝。
他温和地弯起嘴角:“好像只有你我还记得她,可是时子离开得实在太久了,而我只是很怀念她,如果不这么做,我大概总有一天会忘记她的脸吧。”
欧蒂娜沉默不语,她记得名为时子的短发研究员的脸,但是她不知道她头发是深棕还是红褐,不知道她有什么样颜色的眼睛,因为讣告上配的照片总是这样黑白无色。她没有告诉御影你很容易就能见到时子的照片,在研究所的年鉴,电子或者纸质文档里,在标记了遭遇火灾大量人员丧生的那一年,在讣告的一百张照片中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她。
欧蒂娜不会对御影说这些,因为她确信那张照片早就和他怀念的面容大相径庭了。御影草时不记得火灾,不记得那一片新立的墓碑,他甚至如同在那天就死去一般——他年轻的面容再也没有折损过分毫,发尾轻盈得像火烈鸟尾羽,茄色眼镜纯粹得一贫如洗。而他的Anthy被他剪掉了长发,顶着切口凌乱的发尾站在他身边,欧蒂娜见证它换过很多不同的发型,齐耳短发,梨花卷,内扣,蓬松的刘海和卷曲的发尾,那些发型成为御影草时随身携带的暧昧回忆,成为他过去早已面目全非的证据。
“或许你觉得它们只是燃料,可是对于这个研究所来说,我们也只是可以更换的零件而已,前辈。”欧蒂娜向走上阶梯的男人道别,一阵细密的声响从建筑之外传来,很像大型计算器重新启动的声音。
她走出回收舱登上电梯,降落到一层大厅时看到阴沉的天色和细密如蛛网的水痕,这座研究所通体由玻璃幕墙覆盖,纯白的流线型合金框架支撑,室内陈设大型绿植和垂直绿化系统,视线遍及之处都有缭绕的花叶生长,就外观而言比起研究所更像一座巨大的花房。
欧蒂娜并没有收到下雨的天气提示,看来无论何时以多精确的数据推算,天气预报都不能百分百预判天气。
“欧蒂娜。”
打算在门厅之内等待雨停的时候欧蒂娜听到熟悉的声音,那是属于每一台人工智能的柔和声音,可是现在只有一个单薄的声音在雨中呼唤她。
红色的蔷薇并不畏惧风雨,雨水在花瓣成为上透明的光晕,而Anthy的裙摆已经被浸泡成深红。欧蒂娜不知道Anthy的识别系统可以收集多少程度的信息,不知道它会如何解读周遭行人短暂停留的异样眼光,她只看到它安静地站在离大门十米远的花岗岩路面上,那双碧色的眼睛隔着玻璃和雨水,隔着被水珠勾连的卷曲发丝注视她。
欧蒂娜迎着雨水快步走到Anthy面前,满身雨水的人工智能直到此时才撑开了手中的雨伞举在她们上方。欧蒂娜伸手抹去它面庞上的雨痕,掌心很快就被雨水浸湿,于是她抬起袖子继续擦拭Anthy浮现水珠的眉眼,Anthy顺从地抬起下颌,眼眶和发间积蓄的雨水随之落在欧蒂娜手背,它说:“欧蒂娜,这是你的雨伞,天气预报没有提及下雨的可能性——你的袖子湿掉了。”它平静地指出。
“浑身湿透的家伙可没资格说我。”
欧蒂娜揽过那具没有温度的躯体,让她们的肩膀可以完整地被遮蔽于伞下,“先来我工作间吧。”她说。
在她的工作室中Anthy终于从那套湿泞而笨重的红色裙摆里脱身,它金属锻造的身躯暴露在空气里,少女身躯的机械表现得沉默而驯服,如同在等待被旋上发条的玩具。欧蒂娜细细擦过它的长发,它陷落的锁骨和脊椎,它五指之间的缝隙,在她掌心之下人工锻造的金属外壳渗出雨水的凉意。
欧蒂娜问:“为什么不撑伞,这样可能会让内部生锈。”
Anthy垂下视线注视俯身擦拭自己膝盖的女人,平静的回答这是你的雨伞,并不属于我。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雨了,它不在我的推算范围之内。
欧蒂娜听到沙沙的杂音,凭经验判断大概率来自Anthy的发声装置,她想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她抬头看向它:“能检测到内部进水情况吗?”
“体表和发声装置接口检测到液体存在,不过程度并不严重,后期更换的话——”
“现在我会把你的外置壳体打开,如果有积水的话还是现在清理比较好,你的零件版本太早了,如果没办法找到替换部件的说不定会影响别的功能。”
“你可以再申请一台新的型号,欧蒂娜。”Anthy在一番思考后认真地答复。
“……别这么说。”
欧蒂娜把立式台灯拉到工作台上方,纸张和杂物推到一边,说话间Anthy被安置到桌面躺下,欧蒂娜在它胸骨的下方的凹陷轮廓里摸到游丝般的细微缝隙,沿着边缘找到嵌入体表的螺钉,那是它由金属壳体拼合而成的证据。
Anthy看不到自己即将被拆卸分离的躯体和旋进胸口的刀具,她平躺的脸颊和碧色的玻璃眼睛被顶灯照出一大团圆润的莹莹灯光,她望着灯光轻轻地说:“欧蒂娜,你想把我剖开吗?”
欧蒂娜停下手中的电动螺丝刀,松脱的螺丝钉摇摇欲坠地挂在Anthy胸前,随着接口咔哒一下松脱,这台机器的内面正从那条缝隙徐徐向她展开,精密的电路铺陈出一种冰蓝色在它体内并排着流淌,其中微微发亮的光点以近似呼吸的频率闪烁,欧蒂娜猜测那是嵌合晶体。Anthy看不见俯视着它的工程师,它美丽的头颅和颈部只剩柔软的电线相连,所以它抬不起头也无法转开视线。它开口之后声音过一两秒才从发声器里传出,失真的感觉如同轻柔的缺氧,让欧蒂娜呼吸急促。
“不是的,我并不想剖开你,我只是想把你修好。”欧蒂娜短暂的握住了Anthy平放的手,就像她试图安慰谁一样。
她继续撬开身下沉默的躯体,擦去金属壳体上和浮在元件表面的水珠,现在桌上的东西比起人工智能看起来更像一堆零件,冰蓝色的电线被勾连的元件四散扯开,海葵一样自金属之中绽放开来。
欧蒂娜发现自己说了谎,她或许确实如Anthy所言,她想把它剖开,从头到脚。她想看到它眼球的背面,咽喉里每一根管道和中央黑色振膜,它芯片上地图线路一样密集的发光纹路。
在那具被完全拆解的外壳之下,欧蒂娜看见Anthy闪亮的银色脊椎,优雅地弯成月牙一样的形状,金属肋骨之下没有任何内脏包覆,集成电路和嵌合工整的齿轮忠实的运转,发出金属交织的轻响。欧蒂娜扫去一些陈旧的尘埃,擦拭附着水渍和机油痕迹的元件缝隙,在这具金属的废墟之上,她正妄图挖掘出属于姬宫安希,属于某个人类女孩的遗迹。
她轻轻地拨开银白的合金支架之下遍及的蜿蜒管线和电路,中心安放着一颗掌心大小的半透明球体,忠实的反射来自她们头顶上环形白炽灯的光芒。欧蒂娜认识那样的微光,每一台报废的Anthy都有这样只剩微弱光芒的暗淡眼睛。她伸手触碰,感到属于机械的冰冷,丝线一样纤细的光线游鱼一样缓缓聚向她触碰的地方。
“Anthy,这是……”
“是情绪感应中枢,欧蒂娜。”Anthy的声音从咽喉中沙沙传来。
“之前机型的感应中枢都和控制组件一体化了,并且基本都安装在头部,”欧蒂娜俯下身查看,由透明陶瓷包裹的球体嵌在金属骨架如同钻石安于戒托,“你的感应中枢很特别,好像心脏一样,不过看起来是关闭的状态,嗯……是不是落了灰尘接触不好呢?”
“抱歉,现在的状态我暂时无法自检。”
欧蒂娜找出探针,探针的管身包裹纯白金属,附带Ohtori研究所的标识,它的针头细长,银色光芒在尖端闪烁,好像在某种微小的程度上也有着自己的生命。欧蒂娜将探针轻手轻脚插入Anthy身体中空的胸腔,调整显示器的参数,观察着上面的变化的数字。
“啊。”片刻后她轻声感叹,答案比她设想的简单。
“原来是蔷薇的种子啊。”欧蒂娜收起探针换上镊子。
“……种子?”少有的,Anthy的声音里流露出近似好奇的上扬尾音。
“嗯,好像卡在电源接触的地方了,大概是什么时候掉进去的吧。”欧蒂娜注意到情绪感应中枢电源接触的位置有些微小的划痕,她刚刚发现的蔷薇种子正好被卡在这个位置。她用镊子夹出那枚小小的种子对着光线查看。
“种下去的话说不定可以开出花呢?”她笑着说,然后重新启动了电源。
她说话之间,齿轮和电机开始运转,断断续续的金属碰撞声逐渐化成连续的轻盈声响。欧蒂娜抬头时发现那双无机质的玻璃眼球正缓缓移动着,试图寻找她的身影。
“欧蒂娜、欧蒂娜。”它很轻的又呼唤了一遍,直到粉色长发的女人出现在它碧色眼睛可及的范围之内,它看向工程师关切的面容询问道:“我可以把它种下去吗?”
“当然。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欧蒂娜,你说过这里的蔷薇很漂亮。所以我推测你或许愿意看一看这颗种子长大的样子。”
Anthy的笑容和往日不同,欧蒂娜不确定那是因为它正沐浴着的充裕灯光,还是因为自己掌心下的那颗半透明的机械引擎正徐徐跳动起火苗一样的光点。柔和的光线漂浮在它空盈的胸腔和骨架,也同样落在欧蒂娜的皮肤。
03
人工智能种植蔷薇需要几步,欧蒂娜靠着院墙思考。
Anthy被雨打湿的红色长裙晾在庭院的晾衣架上,晒干了之后呈现出原本的鲜明颜色,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和每一朵蔷薇相似。而那台人工智能正身着欧蒂娜随手从衣橱里拿出的棉质衬衫和长裤,系着卡其色的围裙带着园艺手套,日常的装扮让它看上去和周遭的年轻女孩别无二致。
她们一起去购买了花盆和种植器具,Anthy用花铲铲起土壤放进陶瓷花盆,加入有机肥料混合,蔷薇种子放在土壤表面,覆盖一层细沙后喷洒上水保持土壤湿润。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顺利进行,之后就是三到四周的等待,运气好的话,那枚种子或许会从土壤中抽芽,在漫长的数年间从枝叶演变成一株绽放的花朵。Anthy仍然蹲在原地,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姿势并不会让它像人类一样腿脚酸痛,它饶有兴致地(欧蒂娜主观猜测)注视平坦的土壤,轻巧地拾起一只途径花盆的蜗牛放到一边。
欧蒂娜自然而然走到Anthy身边坐下,初春的阳光把覆盖草叶的地面照出浅浅的暖意,出于自己视线的延伸,欧蒂娜伸手穿过Anthy垂落脸颊的发丝碰碰它微凉的脸。Anthy并不惊讶,它像早就预料到她的行动那样回过头对上欧蒂娜的目光,碧色眼睛的色泽超脱于所有绿植之外,波澜不惊的映照出欧蒂娜的面孔。
一颗蔷薇种子会开出白色、红色、粉色或者黄色的花,或许是超过十厘米饱满的大花型,或许是二厘米以下的小型玫瑰,花瓣的结构可能是重瓣或者单瓣。欧蒂娜不知道Anthy是否能在一颗种子上看到那些可能性,她注视Anthy正如同Anthy注视蔷薇。
Anthy理所应当不会逃避她的目光,也不会排斥她的接触,它偏过头去,脸颊贴在她的掌心,微笑着问她:“怎么了?欧蒂娜。”
我想靠近你,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察觉到我的心情。她的言语干涸在舌尖,在Anthy温柔而无暇的注视里,欧蒂娜不可避免的去想这或许只是预先设定好的交互机制,眼前的机械并非人类,它所有的温情或许仅仅是一种模拟。
“你脸上沾到沙子了。”欧蒂娜说了谎,她知道Anthy不会怀疑她。
花园成为Anthy日常活动的新地点,她认真的照料那片或许会长出蔷薇的安静土壤,覆盖上塑料膜保证湿度,在中午适当的遮蔽避免过度日光照射,即便那片土壤没有丝毫萌芽的迹象,它仍然在每一天执行所需的一切。欧蒂娜走过客厅的时候再次看到庭院里的人形机械,紫罗兰色的头发像包裹雨水的云朵,被风托着小幅度的摇晃。欧蒂娜走近它身边,它的脚下是平整的草坪,戴着手套的五指有残留的沙砾,露水凝结在Anthy喷涂金属漆的外壳,欧蒂娜拂去那些细小的水珠,她说:“你好像总是忘记,保持自身的完好也很重要。”
“是的,我记得这很重要,你不必担心。”Anthy拉住她将要收回的手,小幅度地握了握,“而且——有欧蒂娜在,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欧蒂娜面对Anthy的笑容茫然地点了点头,她应该很熟悉那样的微笑,她参与过工程设计,那是在千百种弧度中调试出的最适合的一种——柔和亲切,却不会过分亲昵的千分之一,批量生产后载入千百个Anthy的面容。
可是此刻她的手被握住,她的眼睛正被一双无机质的碧色眼睛注视,而她面前的笑容似乎不属于那千百种弧度中的任何一种。
年轻的工程师在晴朗的日光下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的心和理智正往两个相反的方向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