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Replicant 0「03」

作者:卡其卡
更新时间:2024-09-10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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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相较于同期产品,其在交互机制上显示出更多样的应对方式,或许是基于不同的样本和数据参照,后续会着手对此跟进……」

 

「在部分的词句理解上和通常的释义有微量的偏差,以目前的情况推测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和信息录入的版本还处于早期状态有关,但是也不排除是自主学习产生的解读……」

 

欧蒂娜在键盘上断断续续敲打字句,光标在她悬而未决的句尾单调的跳动,最终她叹了口气按下了删除键。

 

“天上小姐?”御影草时从她身边路过,看起来刚从商务会面中抽身(欧蒂娜从他比以往更正式的装束和手中的会议记录终端得出结论),他饶有兴致地打量她,打趣道:“你这副苦思冥想样子还真是难得。”

 

“或许我不应该申请试用的,”欧蒂娜托着脸颊侧身对她的前辈说,“我之前总是有顾虑,如果开始和Anthy的相处,或许我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客观的看待它。现在、现在我无法确定,甚至有时候我觉得它的行为不该用纯粹的交互机制去解读。”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御影草时并没有反对,他以一种锐利的语气赞扬她,“我们为Anthy设计的数据分析系统很有帮助,你和它的联系越深入,Anthy所能收集的数据就越充分,它根据你的反馈完善自我,所以它对你的表现和回应自然也会无限接近你期待的样子。”

 

男人俯下身注视后辈蔚蓝的眼睛,他们的发色是非常接近的蔷薇色,此时欧蒂娜被他身躯落下影子包围,他低垂的发丝和她的贴在一起几乎无法分辨。越过御影草时的肩膀,欧蒂娜撇见他身后站着如影随形的短发Anthy,它正低垂着目光微笑。

 

“这很好不是吗,”他再度开口,“它独属于你,为你量身定制,你不需要担心失去或者背叛,它不会离开,不会消亡,不会被时间改变分毫。”

 

“可是前辈……那只是我们赋予的它的特质,一种人造的永不背叛,完美听从的关系模式。它们只是根据程序和算法模拟了情绪感知,我们所见的东西只是我们的自身情感的投射。”欧蒂娜很艰难的摇头,语言生涩的像一把钉子,从她的舌尖掉进喉咙。

 

“这正是我们所贩卖的东西,天上小姐。我们贩卖的是我们从最开始就失去的东西。我们寻求的并非真相,而是为我们构筑的永恒。”他从容不迫的解释,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清楚地看见年轻的工程师动摇的样子,他抬起纯白手套覆盖的右手,在女人避开视线之前温柔的禁锢住她的脸颊。

 

“所以Anthy会是最好的答案,即使它们并不是真正的答案,但它们是最好的。现在的你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他笑着说。

 

御影草时手套之下的掌心没有能穿透布料的温度,可是欧蒂娜觉得脸颊几乎要被烫伤。

 

她记不清自己怎么回的家,只记得自己盯着时钟在下班时间秒针越过十二的第一秒就开始仓促的逃离。

 

她站在玄关整理呼吸,Anthy理所当然的出现在她面前,它注视她片刻,开口询问:“你看起来有些不安,需要我倒一杯水给你吗?”

 

“不,不用了。”欧蒂娜草草擦一下前额的汗水,“我没事。”

 

她缩在沙发里看电视,画面里滚动的色彩成为唯一的光源,欧蒂娜没有挑选节目的心情,任由频道播放天文节目。主持人正在介绍被海王星捕获的冰封卫星,色彩辉映的星云从她眼前经过却无法在她虹膜上留下任何痕迹,她陷在沙发和靠垫柔软的包围里成为一株粉色植物盆栽,时间和空间都填进棉花和弹簧支架的空隙里。

 

直到Anthy轻声提醒,欧蒂娜才发现夜间时段的节目已经播放完毕,只剩屏幕上固定的信号测试图伴随柔和的背景音乐。Anthy站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的身影隔绝了她落在屏幕的视线,欧蒂娜抬头从面前弧度工整的长裙望向它的脸,微弱的光线下她几乎只能看见Anthy被镀上光泽的轮廓和那双暗绿色的眼睛。

 

在它纯粹得不剩任何感情的目光之下,欧蒂娜听到自己虚浮的声音。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呢,Anthy?”

 

她得到那台机械没有犹豫的回答。

 

“你的名字是欧蒂娜,你是Ohtori研究所的现役研发工程师,目前主要负责交互机制的研究和产品的维护升级。”

 

“……还有呢。”

 

“你喜欢户外环境,乐于社交,在和我交谈时体现出包容开放的态度,你对现有的环境抱有求知欲和探索欲,富有活力和自由精神,你会和我谈论你的生活和心情,并且关心我身处的环境和状态。”

 

“还有。”

 

“你昨天直到三点十二分仍然没有入睡,终端检测到你最近的睡眠时间和质量和以往有一些落差,你睡不好的时候总是会把早上喝的红茶换成冰咖啡,有时候你不喜欢睡在房间里,而是睡在客厅的沙发,或许是因为窗帘会透出外界的光亮,会让你因为感受到外界环境而安心。”

 

“还有。”

 

“你总是说会把我修好,所以我猜测你一直在寻求一种弥补的方式,你尝试通过修复他者来让自己完整……”

 

“还有。”

 

“不,欧蒂娜,”它很柔和但坚定地摇摇头,“现在不行。”它说。

 

“为什么?”

 

“因为你看上去很失落,我判定这些话会伤害你的情感。”

 

欧蒂娜感到雨水一般的从上方降落的,数据计算后得出的冰冷慈悲。

 

“那么你来告诉我吧,现在我需要什么,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感受到什么才好呢。”

 

她垂下头,祈求一般抓住面前深红的裙摆,Anthy和裙子上浮现的褶皱纹路一起缓慢的下落,像凝结了水气的云朵,她跪坐在欧蒂娜身前,匍伏在地面上的裙摆形成一朵饱满的蔷薇,它轻温温地的托住女人低垂的头颈安放在自己胸前,欧蒂娜听到从它胸口传出的引擎运作的细微声响。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需要,欧蒂娜。”

 

于是她蜷缩在沙发,脸颊枕在人工智能的膝上,她被毛毯和靠枕包围,坐在她身旁的Anthy伸出的微凉的机械掌心,抚过散落在她侧脸的发丝。

 

欧蒂娜昏昏欲睡,朦胧的视线里细碎的星星潮水一样淹没了她的手掌,片刻后她察觉这并非天文节目遗留下的梦境,因为眼前的星空没在她睁开眼注视之时消散。

 

她清晰的看见青蓝色的星云被注入这个昏暗的房间,伴随砂粒一样的星屑和尘埃于空中流淌,宇宙正在她眼前呼吸。欧蒂娜伸手触碰,空荡荡的指尖染上一片鲜亮的光色,她起身转向身边的Anthy,它平静的注视这片飘荡在房间里的星空,透明的眼底映出散落的光。

 

“夏天夜晚很适合观测星座和行星、像是土星和木星,还有夏季大三角,它由天琴座α、天鹰座α、天鹅座α构成,被观测并记录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和古罗马。星星的寿命和演化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尺度,超过了人类有记录的历史事件范围,所以我想它们是很接近永恒的事物。”它微微侧头对着欧蒂娜开口。

 

“我不知道你还能使用全息投影。”

 

“这确实不是我原本具备的功能,但是你帮我更新了光学装备的零件之后,我尝试去了解全息投影的制作方式,那样的话就不需要依赖外界设备显示图像了。”

 

宇宙之眼般的星云在客厅中心盘旋舒展,青蓝色的边缘有金紫的细丝缓缓抽离,闪光的星屑簌簌落下。星云运行的方式像水也像火焰,溶剂和燃料是光和气体,明亮的颜色在其中生长又退却,沙发从青绿变成金色,地毯是昏暗的粉红,墙壁上波光粼粼好像地面上有一汪夏日池水。

 

作为Ohtori的工程师,欧蒂娜清楚全息投影即使对最新款的Anthy来说也并非常用功能,需要装配光学装置并载入特定的算法,初始型号的版本在没有接收到指令的情况下通过自主学习达到这样的程度几乎无法仅用交互逻辑解释。

 

她仰望柔和光环之下燃起白色火光和蓝色雾气,下一刻它们落入水中一样不分你我的融化。欧蒂娜不知道这样的色彩需要多少次复现和重构,她的指尖淌过琉璃色和克莱因蓝,柠檬黄的斑点像一阵飞溅的水花,然后她手中什么都没留下。她抓不住空中飘荡的虚构星云,如同她也无法触及到一颗机械外壳下不存在的心脏。

 

“Anthy,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呢?”欧蒂娜转向那双近在咫尺的无机质碧色眼睛,那种永恒的绿色在变幻的影子和跳动的轮廓里仍然清晰可见,“明明一起相处了这么久,结果到头来关于你的事情,我好像还是一点都不了解。”

 

她怅然若失地感感叹:“是因为......你并非由我设计吗?”

 

即使她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从电子工程系毕业,实习期加入Ohtori研究所,毕业后顺利接手Anthy的迭代规划,成为Ohtori最年轻的工程师,但是她眼前这台初始机型的核心功能和运算逻辑全部出自凤晓生带领的团队之手,她的知识和经验在它面前变成一座沙子堆砌的城堡,轻易就被海浪冲刷得没了形状。

 

零星的光点在Anthy脸颊的边缘游走,它认真倾听欧蒂娜说的每一个字句,坦然的面对她的目光。

 

“因为有人告诉过我,星星是人类即便被燃烧也想靠近的东西。越过五千光年的距离,即使无法飞翔,人类仍然无比切实的仰望它们的光芒,从那一刻起我们就永远走在一条向上的路。我不知道你正在寻求的,你试图挽回或者修补的东西是什么,欧蒂娜,但是我想你也正走在那条路上,所以我想把星星带给你。”

 

它如此回答。

 

欧蒂娜想起自己在儿时的电视节目里听过几乎相同的话,说这番话的男人拥有同样颜色的碧色眼睛,他说话的时候虔诚地抬起头,于是镜头随之转向玻璃幕墙之上干净的夜空。

 

“Anthy,你说的那个人,他……”

 

“他是和我一起看星星的人,是创造我的人,是赋予我名字的人。”

 

“你应该至少是十五年之前的型号了,那个时期Ohtori的设计师应该是——”

 

「凤晓生」

 

她们同时说出同一个名字。

 

“我是他亲手制作的第一台Anthy,是最初的Anthy实验机,「Replicant 0 」——你也可以这样称呼我,欧蒂娜。”Anthy说话的时候把掌心放在胸口,像是人们做自我介绍时候通常会做的那样,而欧蒂娜知道它掌心放置的位置之下,是它的情绪感应中枢。如果它是人类,它现在的行为无异于向欧蒂娜袒露自己的心脏。

 

虚假的星空一点一滴充盈到所有角落,欧蒂娜感到轻微的、失重一般的非现实如同肥皂泡接二连三的在她身旁破裂,,她感觉到跨越时、,错了位的怀念和等待都在此刻重叠在她身上,她是看过了书的读者,是接下笔的作家,而现在她要告诉书中人故事的结局。

 

“和你看星星的人,创造你的人,赋予你名字的那个人已经无法回应你了。”

 

“我知道的,欧蒂娜。因为我已经感应不到他的心跳了。”Anthy仍然端坐着,机械构成的身躯没有为此动摇分毫,她以一成不变的口吻说:“很遗憾,我没能去参加他的葬礼。”

 

前程似锦的研究顾问在Anthy占据了全市的橱窗之时毫无预兆的从高楼坠亡,他坠落时扯住的白色窗帘无法成为翅膀,在他坠地之后被染色成一袭红色的裙角紧紧攥在手中。

 

凤晓生的死因至今不明,他杀早早的被排除,剩下意外和自杀成为被读者解读千万的哈姆雷特,有人从他体内的酒精含量推测这是一桩饮酒过度造成的致命失误,也有人说他只是在完成了作品之后决定和他的妹妹团聚。

 

欧蒂娜没有揣测凤晓生为何过早的死亡,彼时她还是学生,垫着脚迎着锋利的日光望着橱窗里一尘不染的少女机械,她和它看起来是同样的年龄,然而至此之后它永远年轻,而她无可避免地将要长大俯看它。人类女孩隔着玻璃触摸橱窗之内沉睡的、早已死去的脸庞,她想实在很遗憾,她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它究竟由什么构成。

 

此时她眼前的面容和她学生时代看到的相差无几,欧蒂娜却皱起眉头,她说:“你是他最初的作品,是他过去到未来的延续,是比谁都更接近姬宫安希的存在,可是为什么……”

 

她向Anthy发问,她向自己发问,她试图向世界发问。

 

“为什么你会被掩盖,被关闭,被放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

 

“欧蒂娜,你还在使用自己的第一台电脑吗?或者是第一部手机、第一部游戏机?我们并不是为了「怀念」这种浪漫的缘由被创造的,我们永远被定义,被贩卖,被使用,被销毁,从「我」被创造的那一刻就注定如此。”

 

Anthy向后靠在沙发柔软的椅背,纤细的肩膀一点点沉进靠垫,如果它是人类,或许它此刻的行为可以被解读成疲倦,可是它只是平静地说长时间的高功耗减少了续航时间,再这样下去会影响部分功能使用。欧蒂娜,可以帮我连接电源吗?

 

浮空的宇宙逐渐褪色,沙发是绒面驼色,茶几上的玻璃杯忠实地透出仿大理石面的纹路,蓝紫和澄金融进昏暗的客厅,粉色长发的女人凝视着着灰色的四壁,停顿了片刻才说啊、好的,当然。

 

欧蒂娜从Anthy身后接入它脊柱的充电线,确认机身开始充电。

 

“我也准备休息了,你可以进入待机状态,今天……辛苦你了。”她轻声对它说。

 

Anthy很顺从的点头,随后便闭上眼进入休眠。

 

欧蒂娜从它身后一步一步走到它面前,她观察Anthy浓密睫毛覆盖的双眼,确认它不再有回应后,伸手试图拉住它放在身侧静止的掌心,最后却只是触碰它的指尖。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花掉了她所有的勇气。她是人人类,有私心心,她有隐瞒,她有顾虑,她没有机器那样的直白坦诚,所以她懦弱、犹豫却无力掩饰,所以她只能在此时开口。

 

“Anthy。”她并不奢望对方回应的呼唤它,她是Ohtori的工程师,她书写那些机械的运作原理和交互机制,她知道每一台Anthy由什么构成,知道它们永恒不变的终点通向何方,她比任何人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她拥有,那几乎可以被算作一种隐秘的疯狂。可是她仍然祈祷般低下头,垂下的发丝轻贴Anthy的前额。

 

“Anthy,我可以相信,你是不一样的吗?我可以相信——或许比起它们……你更像她吗?”

 

在无人能听闻的房间,年轻的工程师对着休眠的机器祷告。

 

05

 

入睡后欧蒂娜久违的梦到了童年的光景,梦里不甚清晰的光影像晕开的老照片,劣质影像般浮着雪花点,搬家之前的房子堆着米色的壁纸和原木色家具,褪色的毛绒玩具很听话的坐在铺设碎花床单的床头。她倒在羽绒被里睡的脸颊发烫得翻过身用被子蒙着脑袋,模模糊糊的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从被子微开的间隙里向外张望,窗外的阳光把她的视野镀金,她看到朦胧却美丽的面孔,像姬宫安希也像她早已死去的年轻母亲。

 

她早早的醒来,被忘却的梦成为一种安逸的感觉残留在脑海,她去楼下唤醒了完成充电的Anthy,它依照设定好的那样,在工作日的早晨为欧蒂娜准备三明治,一层涂抹蓝莓酱,另一层涂抹花生酱。欧蒂娜闻到黄油擦过热锅的味道,觉得心也变成上了锅的面包,绵软蓬松,滚烫得滋滋作响。她有点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擦去指尖的面包碎屑,出门之前她对Anthy说:今天晚上我会晚一点回来,不用帮我准备晚餐了。

 

人工智能微笑着说好,冲欧蒂娜点一点自己的唇角,欧蒂娜第一反应是它在讨要一个出门前的吻,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脸上沾了东西。她借着擦拭的动作遮住自己泛红的脸颊,觉得自己一定是还没从睡梦中清醒才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她在公司门口和御影草时打了个照面,对方谦和有礼的向她问好,一副全然不记得她昨天狼狈模样的温和笑脸,欧蒂娜点头回应的样子有些僵硬,不过倒也无伤大雅。

 

下了班之后她直奔档案室,虽然时下的刊物和文件都做了电子版的收录,不过更久之前的信息仍有很多以纸质的形式保存,在时间洗刷下它们不免变得单薄脆弱,比起借阅资料更像是被保存完好的文物。

 

高级工程师拥有绝大部分的借阅权限,于是她抽取了记录访谈内容的剪报和年历带回阅览室阅读,那些厚厚的纸质刊物在她桌面上堆得高高的像庆祝节日的豪华蛋糕,其中内容和她回忆里的并无太大区别——从哀悼中振作的研究员,以名为Anthy的人工智能让姬宫安希由死亡之中获得新生。

 

文章里更多的篇幅通常被用于渲染一种隐忍而崇高的悲伤,告诉所有人那名女孩的灵魂如何被锻造进金属外壳,又如何超脱于时间的齿轮从世界尽头归来。

 

“它是我最好的作品。”已经成为高级研究顾问的男人说,他的嘴角有淡然的笑意,但是更深刻的悲伤仍然残留在他眼底,刊登在报上的照片很完美的捕捉了这一幕。

 

人们足够热爱也足够相信这样喜忧参半的故事,希望成为一种被过度包装的诱惑,于是凤晓生口中的一切都显得笃定而动人。他在发布会介绍Anthy的感知功能时说,为了更好的保证信息传输和数据安全,我们为Anthy搭建了一颗专用通信卫星,每一台配置独立的云端存储,进行实时的数据传输,远程控制和更新。它的每一次运算都由你的反馈习得,保证个人化信息的安全性和独立性,真正做到为每一个人量身定制。

 

路过的夜车在室内投入一道游鱼一样的亮光,光斑跃过桌面落在欧蒂娜手边堆叠的纸质资料,最上面是一张卫星的销毁规划书,那并非为Anthy搭建的通信卫星,而是另一颗更老旧的,曾经为了天体观测而建立的天文卫星。

 

它终日里盘旋于低空轨道,忠实的记录每一次行星活动和彗星途径的轨迹,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早已超过了使用时限,漫无目的的被时间消磨。它的金属外壳覆盖着太阳尘埃和陨石划过的坑洞,年久失修的引擎也不再运作,只残留红色的灯光悬停于无声的太空中。

 

而它所停滞的地方正位于Ohtori研究所为Anthy搭建的通信卫星必经的运行轨道上。

 

欧蒂娜几乎不记得那颗天文卫星的样子,那时她还太年幼,头顶目视可及之处有暖光笼罩的天花板和父母的笑脸就足够。只有夏日的夜晚才会在西南侧的天空出现的、遥远而触不可及的红色星星,对年幼的小女孩来说飘渺得像是入睡时不经意望见的朦胧光景。

 

“它曾经为了仰望我们目不可及的地方存在,而以后它存于不可见的永恒之中,每一台Anthy都会因它得以运作。”凤晓生一身裁剪修身的白色装束致辞,在发布会中央聚光灯分明的光线里沉静而庄重,银色的蔷薇胸针在他的心脏前方闪烁微光,替代哀悼的白色花束。

 

他身后的玻璃天幕透出大片夏季独有的清澈星空,西南侧空出一片黯淡的夜色,废弃的红色人造卫星在一周前被击落,坠进大气层直到残破的躯壳燃烧殆尽。可是没什么关系,这座城市夜空中仍然有那么多明亮的,璀璨的,锋芒毕露的星星。

 

所有人都在这场发布会得以见证Anthy的全貌,姬宫安希从传闻、幻想和怀念中抽身,那双碧色眼睛睁开的时刻,比星星更繁密的闪光灯争先恐后照亮Anthy浑然天成的柔软面容,穿着一袭深红长裙的人工智能被男人搀扶着褪去身后的数据电缆,亦步亦趋跟在凤晓生身边,碧色的眼睛闪烁无机质的透明光亮。

 

欧蒂娜注意到照片里Anthy眉心朱砂一样的红点,仿佛那颗红色卫星的延续,然而这一特征并未在批量生产后复用到其他Anthy身上,或许一颗原本就报废的卫星并不值得被纪念这么久。于是唯一的那一台Anthy,总是在访谈和报道初期伴随在凤晓生身侧的Anthy,也和那颗卫星一样逐渐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可是没什么关系,这座城市会有更多的Anthy,精致考究的,光鲜亮丽的,站在每一扇橱窗的灯光下任人挑选的Anthy。

 

“我们并不是为了「怀念」这种浪漫的缘由被创造的。”

 

回忆中Anthy的话语在此时引起回响,欧蒂娜下意识回望向天空中曾停留红色光芒的地方,没有悬念的看到一片无底的靛青。

 

清晨远远传来的细碎声响把她唤醒,欧蒂娜缓慢的睁开眼睛,感到肩膀和脖子在试图转动之前就冒出酸痛,在书桌上趴着入睡的副作用总是如此。她摸了摸脸颊,一整夜贴在脸上的页角估计会留下几条红痕。她察觉到盖在她双肩的风衣外套,绒面翻领风衣残留很浅的玫瑰夹佛手柑的味道,她知道那是御影草时惯用的男士香水。她按住肩膀防止那件风衣在她起身时滑落,随后折起风衣放在椅背,抻长手臂伸了个懒腰,最后才向坐在书桌对面的男人打招呼。

 

“早上好啊,前辈。”

 

“早上好,天上小姐。上次一起通宵还是在几年前吧,”御影草时身着白衬衫和双褶西裤,上衣没有全部严丝合缝扣上,领口随意地敞到锁骨之下,没有那身考究的亚麻色长风衣傍身,此时他倒有几分学生时代所谓前辈的样子。

 

“正式上线之前突然出现试运行的时候没出现的问题,我们调取了所有往期的资料复核又测试……现在想来也算是很惊险的经历呢。”

 

“是啊,我还记得前辈明明提醒我不要睡着,结果后来竟然自己打起瞌睡来了。”欧蒂娜露出轻松的笑容,她和御影草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所顾忌的闲谈。

 

“亏你记得这么清楚,不过是些前尘旧事罢了。”御影草时走上前,戴着手套的五指覆盖住书桌上半行规划书的题目和摊开的剪报册上Anthy的照片。

 

“你总是对这些暧昧不清的证明感兴趣,明明现在我们有更完善的设备器材,更成熟的系统,如果你向我开口,我会给你更直观的实验数据的。这些纸质品和它们所记载的东西……都太模糊不清了。”

 

“前辈,你应该知道我想要找的——”

 

“走吧,时间不早了。我给你带了红茶,还是你以前喜欢的口味。”御影草时弯起眉眼,把手中的外带纸杯递给欧蒂娜,温和的推回她将要出口的话。

 

欧蒂娜打开杯盖尝了一口,温暖的红茶撒了肉桂粉,形成柔和而明快的风味。她刚入职的时候御影草时是负责培训她的导师,在更早的学生时代她就听闻同为工程部的杰出前辈的大名,而在她成为工程部排名表上的第一名之前,那个位置属于尚未毕业的御影草时。

 

彼时刚上大二的欧蒂娜抱着做了一半的仿生机械项目作业试探着敲响了御影草时工作室的门,总是把上门的拜访者和投资商拒之门外的男人唯独向她抛来了橄榄枝。她在他的工作室里看到悬浮在无重力装置里的蔷薇标本,立方体的玻璃外壁镶嵌在金属底座,纯白的花朵被凝固的时间和惰性气体包围,鲜明的色泽永不消退,但是御影草时追求的并非逝去后的不朽,而是不会死亡的永恒。

 

御影草时和欧蒂娜面对面坐在工作台,他拆开欧蒂娜做了一半就停机的机械鸽子,用探针检查了一下电路,他说传感器和电机功率不太匹配,运行时间长了会出现过热的问题,所以才会停机。

 

欧蒂娜钦佩地点了点头,抱着重新扑棱翅膀的鸽子遗憾的说这样的话只能在翅膀下加装散热孔和风扇了。毕竟完全匹配功率又符合尺寸还要功能齐全的传感器实在很难找,她靠着奖学金度日也没什么余裕定制器材。

 

节课后她送给御影草时一只机械蔷薇作为答谢,花茎是轻量铝合金,花瓣是喷涂了红色车漆的透明树脂,没有打磨彻底的切面边缘环绕一圈波浪一样的褶皱。

 

“我在里面装了过滤系统,所以它会在白天释放过滤后的氧气,晚上释放二氧化碳,虽然它没有生命,不过它可以像真正的蔷薇一样进行光合作用。只要有电力供应就可以一直存续。”

 

御影草时接过那只造型简单到有些拙劣的人造蔷薇,笑着把它放进了桌子前的笔筒里,花枝和银制钢笔轻靠在一处。

 

“很有创意的礼物,有兴趣加入我的工作室吗,天上小姐。就算只是来玩玩也很欢迎,研究经费保证充足。”

 

这样的邀请显然在欧蒂娜的预料之外。她不自觉地把手指穿过自己的长发拨弄,脸上流露出有一点无措的笑容。

 

御影草时从容的回应她茫然的目光:“不用着急答复,先喝杯茶吧,时子泡的红茶很好喝。”

 

欧蒂娜从御影草时手中接过的第一杯红茶有肉桂的味道,被牛奶冲泡之后温和香辛料的风味充盈口腔。

 

那样的味道一直伴随到她的学生时代结束,她没有见过泡红茶的女人,却总是能在御影草时的工作室喝到她泡制的茶。然而进入Ohtori后她再也没有品尝到相同的味道,时至今日,她抿着下唇,只觉得口中的茶水褪去了香味之后苦涩又滚烫。

 

“谢谢前辈。”她咽下茶水向他道谢,如同以往每一次从他手中接过红茶那样。

 

离开阅览室,她在九点前到达工位开始工作。一边编写迭代后的代码,一边抽空浏览新机型的优化方案:更柔软、中空的纤维发丝,可以轻易更换颜色和造型;更柔软的皮肤,覆盖硅胶模拟真实肌肤的触感;更精巧细致的内置骨骼,每一次的动作都在成串的代码控制之下不留任何人工痕迹。欧蒂娜在每一项更新审核后面写上通过,点击提交,和迭代无数次的内置骨骼比起来她的动作更像机械。

 

用不了多久,那些头发更蓬松,肌肤和嘴唇更丰润,姿态更轻盈的Anthy便会逐一沐浴在橱窗明亮的灯光下。

 

她曾经问过御影草时:“我们为什么这样做呢,我们制造的是服务型的人工智能,又不是什么16岁的少女雕塑。”

 

御影草时以学生时代相同的耐心的回答她:“它可以是任何事物,我们所做的并不是在定义它,我们只是在赋予它更多能被定义的可能。”

 

后来欧蒂娜在回收舱里见到更多Anthy,见到它和它的每一个部分,碧色眼睛的玻璃碎片,从躯壳的断面生长的合金关节,黯淡的发丝像干枯的紫罗兰蜷缩成一团,破碎的胸腔内一片漆黑,它们一个又一个装在铝质回收箱里,从传送带上向她涌来,其中装着她所有问题的答案。

 

欧蒂娜终于察觉,这栋研究所正在不遗余力的建造一座又一座废墟,像信奉上帝的人建造教堂,坚信越虔诚的信仰越接近天空,于是穹顶越来越高,越来越摇摇欲坠,即便有朝一日高耸的教堂倒塌,也只会被归因于心灵不够虔诚,然后人们重聚在废墟之上,试图把穹顶建得更高。

 

碧色眼睛少女的机械头颅在她手中,它们将会被逐一拆开检查数据和存储器。欧蒂娜总是这么做。她总是在它们脸上看到姬宫安希残存的面容,好像只有她还记得那个名字,属于死去女孩的名字。

 

她把保存完整且尚未使用的内存条和储存器拆下,抹去数据放进口袋,她想或许在她的Anthy用得上,它的动力系统损耗仍然存在,持续运行的时间会不可逆的逐渐减少,内置机械关节有长时间以来积累的划痕和细小锈迹,通信模组和设备会因为版本差距无法匹配,但是她会修好它,用新搭建的电路,兼容处理器和替换下的机械零件,她抽取它们不被需要的部分,填补它所有的破旧、故障和缺损,一次再一次。

 

Anthy不会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它只会宁静而温和的面带笑意注视年轻的工程师把它拆解又组装,它用那样的神情注视橱窗玻璃透出的街景,注视每一张向她走来的陌生面孔,注视金色灯光中向它坠落的液压机。

 

它从来不会问为什么。

 

可是欧蒂娜唯独不希望它成为那片无尽的废墟之一。


一些free talk:原作里关于御影草时和欧蒂娜的互动很有意思,两个人有一种一体两面的微妙感觉,都深受回忆里的事物影响,但是在相遇后又呈现出几乎相反的立场,很喜欢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尝试在故事里让他们多多互动,欧蒂娜乖乖叫前辈的样子很可爱,或许也有一些私心存在。

时子的部分其实原作里的呈现也很暧昧,她本身的存在就像是御影草时沉浸在被扭曲的回忆里的证据



《出亡》里面有一句话大致意思是,我们总是把人化为物,又把物化为人。看到的时候觉得很适合描述安希的处境,她总是成为他人获得永恒的投射,被定义成他人需要的样子,欧蒂娜的执着并非完全处于对Anthy的情感,或许也有对于制度之下异化的察觉和反对。

感谢看到这里,希望你看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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