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五．萬事俱備》
開學第一日，早上是學系的訓練課程，下午是在課室的教學。在訓練前，赫茲愛在校園散步，舒展筋骨，好讓教授順利。人老了，骨頭硬了，不動不行。
他前腳踏出老師宿舍，就被銳利的視線釘住後腳。這口釘，對他來說不痛不癢，輕鬆就掙脫了；這口釘，對他來說倒是一支興奮劑。
他可沒想過彩攸會一大清早就來找她，還要如此炯炯有神。他差一點就要打一巴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夢中了。
「師父，把你的所有都傳授給我吧！」她的眼睛比平常更紅艷，直視著該尊敬的師父。
她的怠惰與自恃素來是赫茲最苦惱的一點。赫茲本來想著，身為老師，身為師傅，今天要抽時間開導他珍重的徒弟。軍師系要開始了，彩攸聰明歸聰明，繼續不思進取下去，很快就會被他人超越。再天才的人，不精益求精終會成為庸才。如果她無法被打磨成光輝的寶石，與路邊石頭一樣碌碌無為，他便只能忍心拋棄。
但如今的她，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上進。他彷彿看見埋藏在她裡面的種子，開始發芽，渴望雨水。他無法想像她因何事而脫胎換骨，但覺醒永遠不會遲。
赫茲注視著她的雙眼。她的眼球滿佈名為「瘋狂」的血絲，血絲中的澎湃，是「執念」的血液，貪婪的赤紅，吞噬一切的欲望。
「只是傳授就夠了？」赫茲遮蓋淡白的日光，如同暗夜中的狐狸，亮出深黃色的瞳孔，「你要超越我，青出於藍勝於藍。」
他嗅出危險的味道。有危才有機。兔仔與狐狸的影子，重重疊疊。
＊
在「玩家」控制「主角」的時候，「主角」該算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所作的行動是否「主角」的意志，當「玩家」利用「主角」遊玩，並不會考慮那麼多。
但當控制之下的行動，活生生呈現於「現實」，就能強烈感受到「主角」的死氣與反常。遊玩遊戲時的 NPC 不會對奇怪的行為有反應，但我們是活人，見到只令人心寒──東安薔不斷原地跳，簡直似撞邪。
這些都不重要。只要有「玩家」，那就勝券在握！哪有玩家打不過的遊戲？玩家和主角，就是世界的中心，跟著玩家就能通往致勝之路。
一定要說服玩家幫助我，我在心裡默念。
我們和東安薔默然的對峙。為什麼她不能說話？是因為單機遊戲中，玩家沒有說話的必要？不對，即便縱觀眾多遊戲，能直接將玩家的聲音播放在遊戲之中，也是沒有的。玩家與玩家交談，需依靠遊戲以外的網頁（或軟件）；玩家與遊戲中的 NPC 直接交談也沒有，頂多輸入文字。
我記得何巧宜的這個遊戲是以「 RPG 遊戲製作大師」所創造的。抬頭、轉頭等如此細微的動作控制，「 RPG 遊戲製作大師」是不可能做到的，這種程度已經是 3D 動作遊戲了。原本的 2D 點陣遊戲，搖身一變成為 3D 動作遊戲，簡直是超級進化，賺爆了。
「攸攸，怎麼辦？」看著她怪異的行為，可露可面色都變了，緊張地抓住我的胳臂，「她是不是有話說不得？」
相反，玩家能聽到遊戲中的聲音。她剛才只衝著我撞，是那個玩家認識我嗎？看來，只能由我們主動了。
「你聽到我們說話嗎？」我踏出一步，「是的話，就走向我們；不是，就退到你身後的牆。」
她跳到我面前，還多跳幾下原地跳。行得通，這情況下果然只能用「是非題」。
「冷靜點，退後退後。那麼，來第一題，你認識我們？」
她往後又往前。
「是我，王凱悠，還是可露可，何巧宜？」我指指自己，又指指旁邊的她。以防萬一，我兩個名字都報上了。
她還是一直待在我面前，跳了又跳，也有看了一眼可露可。這樣下去，東安薔會不會累死。
「喔喔！不愧是攸攸，問出來了！他認識你？他是誰啊？」問到關鍵線索，可露可興趣地說。
範圍一下子縮小了許多。擁有這個遊戲的，應該只有我和何巧宜的電腦，除非有不知名原因流傳到網絡上。
「你是用我的電腦打開這個遊戲的嗎？」我進一步問。
答案仍然是「是」。光是這幾個答案，我就推測到背後的人了。我指著東安薔，如同破案的名偵探，揭曉真相。真相只有一個──
「王凱洋！」
答對答案的獎勵，是東安薔再一次把我撞到牆上，她家的牆。隔著東安薔都感受到他的高興，聽到他叫著「家姐」，痛死了！
「不要再衝過來！在我這裡可不是遊戲，我會痛的！」我大聲喝止他。
在我家，會碰我電腦的就只有我細佬。他為什麼會認出彩攸樣貌下的我，他一定一直在找我，才會如此興奮。最合理的推斷，是現實世界中的王凱悠出現了變化，王凱洋就從我的電腦找原因。那麼，我一開始的估計就是正確的──現實世界和遊戲世界的時間同樣會流逝，並且影響到現實世界了。
「王凱洋，爸爸媽媽還好嗎？你們生活得如何？你那邊現在是哪一日？」我焦急地問。
東安薔呆呆的停下來，一會過後，又忽然原地跳。我想，他有很多很多話想跟我說，但無法傳達。只靠是非題，不足以答出詳細的回應。可惡，都到了這一步，卻沒辦法跟家人對話……
正當我和王凱洋都焦躁萬分，東安薔不再跳了，雙眼回復神采。她迅速抓住我的衣領，把臉湊到我眼前，不可思議地喊叫：「你認識他？」
這個抓住我的力度是自然而恰當的，這聲音是正常的，東安薔回來了。與此同時，有人推開家門，跨步而入。
「小東……怎麼有人不請自來，我們跟你沒那麼熟吧，彩攸。」她一步上前，東安薔卻沒理她，仍牢牢地抓住我。
「她認識那隻鬼！」她激動地搖晃我。
「什麼？白骨仔認識那隻鬼？她也撞鬼了，鬼跟鬼相認嗎？」她的同居人杏一頭問號。
鬼來鬼去，他是人不是鬼，我也正正常常。不過在她們的認知中，這是「撞鬼」亦不為奇。就算到科技發達的現代，還是有許多人有「撞鬼」的經歷。古代民智未開，鬼神之說滿天飛，不知道可露可是怎跟春香說明她的情況的，要怎樣跟東安薔和杏開口……
「杏你回來啦！」可露可一副理所當然地存在於此的模樣，替她放好菜籃，笑盈盈地說：「東東和杏先坐下來，我們會慢慢解釋的。」
可露可分開我們兩個，笑意讓東安薔變得稍為冷靜，逐道：「首先……我和彩攸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剛剛附身在小東身上的，是攸攸的弟弟。」
「所以那不是鬼，是人？」杏傻眼地問，「人怎能附身到別人身上，那隻鬼還會奪去小東的心神，令她人不似人。」
「唔……」我按了一下眉心，「在我們的世界，是有辦法做到的。總之，他不是想加害你，他的目標應該是找到我，因為我從原本的世界消失了。」
「為什麼我們會來到這個世界，我們也不清楚。」可露可無奈地搖頭。
「不想害我？我被他害了多少次，還差點被他害死了！」東安薔氣憤得拍桌，「跟魔族戰鬥的時候，忽然上我身，被他拉到後排用魔法攻擊。在戰場上慢了半拍就得死了！真是個白痴仔！」
「指南針」沒有戰士，東安薔平常應該是擔任前衛的。前衛忽然跑到後頭，陣型就破裂了。但是，對王凱洋而言，她是魔法師，理應在後方。
「還有他常常到處跑，不知他想做什麼，害我們進行委託的時候都要花心力顧著他，甚至要等他離開才能繼續。」杏也抱怨起來。
「對不起……我會叫他聽你們話的。」今天多了幾道皺紋，「至少剛剛的測試中，證實他聽得到我們的聲音。」
「你真的能跟他溝通？」杏半信半疑，「那就拜託他不要在晚上打擾小東，這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嗎？當氣氛正好，彼此之間都打得火熱，做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冒出來，什麼都毀了，瞬間就冷掉了！」
「喂你別亂講！」東安薔的手轉撲向她的嘴，卻被半路攔下。
「小東也覺得難受吧，」杏拉過她的手，一把摟住，嬌聲耳語，旁若無人，「難道你就捨得讓人家一個人晾著嗎？人家明明那麼想要小東。」
「攸攸為什麼要蓋住我的耳朵？」 「小學生不要聽。」
原來她們是這樣的關係嗎，再說下去就要變限制級了！果然杏不太正經。所以她們才要搬出來住嗎。
「我十五歲了，十、五、歲！在這裡是大人了！」可露可鼓起臉頰抗議。
「你又不是在這裡出生，給我算十八歲！」這樣下去話題會跑偏，我連忙拉回來，「咳咳，我明白了，我會盡量……提醒他的。」
「那就說好了喔。」杏一秒放開東安薔，回復冷靜的口吻，心情似乎不錯。
「哼，真有本事，就該把他趕走。」東安薔的耳根還紅著，口氣倒跟平常一樣。
「可以啊。」我輕笑一聲，重新掌握話語中心，「只要你們幫助我們。」
「又來了啊，仆街白骨仔。」東安薔彈起，一腳踩上我和可露可所坐的木櫈，青筋暴現，活像一個流氓，「這次想搞什麼把戲，拿什麼刀架在我們頭上？」
「是各有所需的公平交易。」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只要我們成功回到我們的世界，我弟就沒有理由打擾你，自然就會離開。」
「你要我們幫你回去。」杏接過話來，揚起冷艷的笑容，「這就奇怪了。白骨仔你聰明又有人脈，為什麼要找上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小市民？我們何德何能幫得上你啊。」
「我們要打倒魔王，東安薔你是致勝的關鍵。」
「哈哈哈哈，」東安薔不怒反笑，「痴人說夢！白骨仔你傻了啊，魔王我們怎可能殺得過去。這件事你要求的是赫茲，是軍隊，是國王，而不是我。」
「我會努力把你推到魔王面前的。相信我，你有神奇的力量，有你一定能成功。」我誠懇地說。
「可是，打倒魔王對我們沒什麼好處啊。」杏冷淡地抱胸，「魔王死了，會有下一個魔王；魔王死了，就不會再有戰爭嗎？對軍人來說，都一樣吧。」
「打倒魔王就會成為勇者，得到榮華富貴……」
「哼，你講我就信？打生打死就是為了個虛名，還不是國家的走狗。」東安薔輕蔑地哼一聲，然後握住拳頭，從上而下俯視我，「還有更簡單的方法。殺掉你不就好了？姐姐在黃泉，他就會死心了。」
她有如捕獲獵物的眼神，死亡的威脅瞬間爬滿我全身，籠罩在她黑壓壓的殺氣之下。她的影子像爪牙，像尖角，像尾巴，像火焰，看起來比魔王更邪惡，是頭真正的惡魔。
「如果你不怕他向你報復的話。」我的氣勢被她壓下去。
「殺人不留痕的方法我大把。」她的氣焰足以炙傷人。
「啊哈哈，小東你的笑話真不夠高明。」可露可堆起笑容，卻無法澆滅烈火，「我們有話好說，不要動手……」
這份氣焰，隨著她把腳放回地上，收起雙手，無神地望著我而消散。
為什麼我和東安薔說話總是像要打起來，我的溝通能力有這麼差嗎……好像真是滿差的，跟阿克西斯小姐說話也是這樣……阿克西斯小姐還能好好的溝通，比較順從，她兩個只是想反骨而已！她們不笨，不會被我胡混過去，不甘被奪去話語權。
「王凱洋，只要打倒魔王我就能回去！你要記住這一點！」輪到我抓住東安薔的肩頭大喊。我不知他什麼時候會跑掉，重要的話要立馬說。他一定不會丟下我，一定會幫我的。
杏見狀，無法坐以待斃，立即推開我，冷漠地道：「你這樣太狡猾了，白骨仔。」
東安薔的頭轉了一圈，意外地沒有再移動。我們的談判，因著王凱洋的降臨而中斷。
「細佬，」為表示誠意，我要先解決她們的問題，「這邊夜晚的時候你不要上線，平常也減少上線，還你所控制的這個人自由生活。你在雷格爾城的話，可以叫杏帶你來找我，她知道我是否做委託而不在。」
杏瞄了我一眼，「好吧。你別亂跑，乖乖聽人家的話。」
「我和她們還有事要聊，你可以下線嗎？今天之內都不要再打開遊戲了。」
過了一會，杏去倒了杯水，一口喝光。接著東安薔再度回魂，馬上按住耳朵，氣沖沖的吼叫。
「煩死了，你姐姐關我屁事！喂，那個廢柴說，你爸媽很好，不用擔心。現在是六月……好像是十二日。明天要上課，會盡快回來。呸，誰叫你回來，給我滾！」她對著空氣洩忿。
「咦，你可以跟他說話？」
「以前只有我對他講話，剛剛他忽然就跟我說話了，不知用了什麼妖術，一直在我腦裡吵吵吵，哭著叫『家姐』、『家姐』，正一喊包。我借機把他罵到狗血淋頭。」
我猜他拿了麥克風連接電腦，那就可以輸入聲音了。不愧是我弟，還是有點頭腦的。我在這裡過了一年，現實世界就過了六個月，至少知道了現實世界和這裡的時間流逝速度不同。
「太好了，那他就可以藉你跟我……」我不禁發笑。
「呸！我不是你們的傳聲筒！你們講夠未？不見棺材不流眼淚，是不是要我揍你們才滾啊？」她又掄起拳頭。
「小東，」杏一伸手，東安薔就鬆手，「我們沒必要樹敵。白骨仔，不是我們不想幫你，是你的目標太異想天開了。說要打倒魔王，但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你找到方法再告訴我們吧。」
她的笑容是一道跨不去的洪溝。她過橋抽板。
「悠悠，我們回去吧，春香和凜凜還在等我們。」收到逐客令，可露可拉著我，「東東、杏，明天見！」
被她們趕出來，天已經黑了。光又被黑暗吞沒，看不見路。
「嘖……」我氣憤的跺腳，「可惡，她們說得沒錯……」
一針見血。如果是我，我也會如此回答。正因如此，才更令我生氣。魔王就站在天般高的山峰上，而我可能一輩子都爬不到那個高點。如果討伐魔王這麼容易，這個國家早就做了，誰還想在這邊拖拖拉拉。
不可以就這樣放棄。肯定還有什麼方法，肯定還有……「主角」不可靠，那就我自己來……
我邊吃飯邊思考，直到躺在床上還在想。
睡著之前才想起，今天的晚餐，沒有她們聊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