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西莉亚顶着疲惫的双眼看我,表情忧心忡忡。我十分缺德的地想她是不是昨晚在心中编撰了十八种故事,不知道其中几种是好结局。
明明担心,她却不问我去干了什么,这一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说:“我把牛奶买回来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假如我是那种说话不着边际的无赖,一定会忍不住想逗她一下,但我语言的艺术性和跳脱性这方面……老实说,稍显无趣。
反正她什么事都做不了,所以就不要告诉她让她烦心了,一般的好人总是这样想。
但是看欧西莉亚的神情吧,老是欲言又止,装作满不在乎却左顾右盼,然后偷偷地观察我的神情,天哪,她今晚一定会继续睡不着的。又不是不能说的事,为什么不坦诚相告免去别人的胡思乱想呢,特别是欧西莉亚这种多虑多思的敏感小女孩。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她听。
她听完后眉头反倒舒展了:“这样店主人就会认为这群天使不告而别,还损坏建筑,完全是他们的错了。”
“在舆论上对我们有利,对吧。”虽然这点小事对战争无足轻重。
之后我把东西放进马车,回家路途上她摇晃的窗棂边睡着了。暖融融的阳光偶尔逃过窗帘的围追堵截,铺在欧西莉亚的脸颊边,他的黑发在阳关下是暖棕色,就像被火焰撩着的马鬃。
唉,她的头发早晚被窗外伸出来的树枝绞住。
欧西莉亚到了家兴高采烈地开始准备做蛋糕,转头看见我站在家门口一动不动脸瞬间垮了下去。
“你去忙你的吧,你快点回来我还没做完呢。”
她装作满不在乎,然而我如今已经能轻松识破她的强颜欢笑,又或者是她在面对我的时候已经不再费力伪装情绪。那这种一目了然的气恼又算什么呢?……撒娇?这可是个不恰当的形容词。
现状实在无奈,谁不想安心地享受一个假期呢,然而我未来漫长艰苦像看不见曙光的刑期,哪怕我能从铁锈与血腥中品味出一点异样的甜,欧西莉亚却不能在此虚度。
我做不出承诺,只能嗯嗯啊啊地答应着然后转头就溜。
好在这次的作战会议比以往简短。我们也派遣了先锋队,比那些经验尚浅的天使要更慎重一点。从死神处借来的幽灵是最优秀的情报官,他们捎来的消息与我猜测的类似,多支天使组成的先遣小队已经出发。
我告诉他们,既然我已经“打草惊蛇”,而幽灵还没有被揪出来,那么我们下一步该静观其变,直到那队天使死亡的情报传到决策者的耳朵里,最好的情况,我们能知道谁在调遣这些天使。
我的提议得到了同僚的赞同,然而会议要散的时候有人却开始支支吾吾,好几位同僚明里暗里地示意我不要沉湎与和人族小姑娘的恋爱游戏,这实在是有口难辩,我在他们的心里到底是什么印象。
恋爱游戏当然是无稽之谈,我只是想给她庆祝生日。我没有傻到如此替自己辩驳,我的同僚要么心和剑一样冷,要么游戏人间寻欢作乐,你是没法对牛弹琴似的和他们大谈友情的。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有回家。彼时太阳还没落山,推开门,迎面而来是烤蛋糕的香气。那股温暖的甜从装满夕阳的厨房里钻出来,好像金色的蜂蜜在地板上流淌成光斑的轮廓,飞尘是散落的糖霜。
而那位搭建糖果屋的“小仙子”此时转过头看我。
“戈戎,要不要试试打奶油?”
桌子上摆满了蛋糕的装饰物——巧克力豆和蛋糕片,巧克力上洒满了五彩的碎糖果,蛋糕片新鲜出炉,温度加重了甜美的气味。
欧西莉亚替我系上了围裙,将蛋抽放进我手里。我不至于四体不勤到不会使用这些厨具,但是做甜品确实是个细腻活,我对此天赋平平。
“手法轻一点,奶油不能这样搅拌。”欧西莉亚老师对我的行为不怎么赞同,“也许我带着你做更容易一点。”
她捏着我的手,脑袋蹭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我的手只需要放松,完全让欧西莉亚代替我搅动奶油,她似乎刻意放缓了动作,我却没有仔细体会这种手法的精妙,时间在黄昏中融化,缓慢相贴的皮肤温度在升高,这似乎比奶油的状态更值得让我在意。
拥抱绝不仅仅是躯体的贴近,不是单纯的体温交换与布料摩擦,而是一种宁静。我们的感官没有灵敏到感知每一种细枝末节,因此回忆总是被攫取关注的主观意愿涂抹,就好像阳光的触觉能从欧西莉亚覆盖我的手的皮肤下传来,奶油甜腻的香气涌出热水一样的暖意。
这真好,对吧。甜点,阳光,欧西莉亚。
我快要理解什么叫“温柔乡是英雄冢”了。
生日宴开始在第二天下午。餐厅摆满了鲜花,新鲜的百合在餐桌正中央招展,小雏菊被摆在茶几上。小桌上则是各式的食物,今天早上组装好的蛋糕上点缀着水果,被冰魔石保存的甜梅还冒着湿漉漉的水汽,烤鸡是我和她一起做的,刷了蜂蜜的外皮金黄,肚子里塞满香料和蔬菜,而另外的烤布蕾是我的作品,焦糖漆黑,在欧西莉亚老师锲而不舍的教导下还算能入口。
欧西莉亚说她们庆祝生日还会点蜡烛,我施展了一个小法术,让黑暗暂时围拢四周,几豆烛火闪动,她的面容再次清晰。
她握拳放在胸口,轻轻闭上眼,我还未看清火花打在她睫毛上的影子,蜡烛便被吹灭了。
法术撤去,光亮重归。我问她:“这就许完愿了?”
她点头:“很简单的一个愿望,愿命运之神垂青。”
“但愿你的愿望是命中注定会实现的,不过可千万别信仰命运之神,会变成精神不正常的神婆的。”
“才不会呢。”她反对。
之后是送礼物的环节,我从旁边的大花瓶里掏出一个盒子。
“魔法?”她惊奇。
“不,单纯藏在里面的,”我脸上掩不住地笑,“观察力有待提高,欧西莉亚女士。”
盒子里是一块宝石。
灵魂没有颜色,名为“灵魂之光”的宝石纯粹透明。没有切割也没有雕刻,打磨都是我自己做的,椭圆形的石头普通得像是冶炼厂里高透明的玻璃原料。
“你捏住它试试。”
欧西莉亚将石头放进手心,半晌惊讶地抬头:“这个石头会发热。”
“这种宝石叫‘灵魂之光’,顾名思义,它能拓印灵魂。”
欧西莉亚面露疑惑,仅从这段描述听起来确实像邪恶死灵法术。
“拓印就真的是拓印,没有什么实际效果,只是影射另一个灵魂的状态。东陆的一些民族会给每个族人都做一个放满整个屋子。”我指着这颗宝石,“只要石头散发着正常的热量,证明这个人很健康地活着。”
欧西莉亚的视线在我和石头直接来回游动,注视我时目光闪烁,捧着石头的那双手似乎放也不是收也不是,那颗小小的矿石瞬间重若千钧。
我不知道送拓印自己灵魂的石头是不是有点自恋,仿佛认定欧西莉亚一定会思念自己一样,万一她忘了我呢,毕竟她在尘灰森林的时间那么漫长,而我们的相处那么短暂。
假如她也猜到了这一点,那我送她这件礼物在她眼里岂不是意味着“不要忘记我”?这种可能矫情得让我有点反胃了。
看来我有必要给我的行为找补,而不是留下一个空落落的误会。我可不是那种远行前拉着友人依依惜别泪眼婆娑的人。
“等等,欧西莉亚,再等等。我还有东西。”我手忙脚乱地跑进房间拿了另一件东西出来。
我又塞给她一个盒子,她从里面拉出一条吊坠:“不用送我这么多礼物的,我其实不太需要首饰……”
被挂绳勾住的宝石轻微摇晃,她为难的表情静止在宝石停留在她眼前的那一瞬间,蓝色的宝石在阳光下呈现一丝粉色的华彩,透过中心通透的石体我看见欧西莉亚的眼睛,她瞳孔中的碧色仿佛与宝石相嵌成为统一的完全体。
我吞了下口水,这塞壬的东西应该没什么古怪吧?如果只是普通的宝石,它比我的“灵魂”更值得成为礼物,这个颜色很衬她。
欧西莉亚把吊坠放下来,我问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这不是普通的吊坠吧,我感觉到了丰沛的水元素。”她告诉过我她引发元素风暴的乌龙,她的确对此很敏感,感受过风暴中心的元素浓度后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滋味。
我只告诉她是偶遇的一个塞壬给的,我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但是最好拿去给弗洛斯特冕下看看,如果她也说没什么特别的,那你就收着,对共鸣元素很有帮助。
“本来想给你回礼,送点编织的小帕子或者什么,我做女仆的时候那些小姐之间就送这个。”她盯着眼前的两个礼物,微微歪着头,显得有些苦恼,“但是我不会缝纫,我以前除了照顾小姐的日常起居就是当厨娘,而且我也没有太多时间……”
“为什么要给我回礼?这本来就不是我的生日,而且你还做了这一桌子饭菜,我每样都尝了,去请一个这样的厨子可是要花不少钱。”
这就是我觉得莫名其妙的地方,即便是抛开所有感情不谈,我切实受到了她的照料,为什么她总是觉得亏欠我。
“可是,”她欲言又止,仿佛被下了禁言咒一样,那欲出又止的语言掉在她的嘴边,好想要找个豁口冒出尖的幼芽。
我其实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假如这次不交换礼物,那么下一次遥遥无期。
“欧西莉亚,别不高兴,会有下一次机会的。”
她摇头:“你别骗我了,这是神战,最坏的情况可能我到死都见不到你了。”
我没有骗你,好的和坏的可能都藏在未来,没人能知道。
但是欧西莉亚蹙着眉,她在等一个解释,却又侧过头,轻轻说“对不起”。
我听说在人族的文化里,成人礼这种应该被祝福的日子里不高兴会招致霉运。
但是在某些时候我好像失去了语言的机能,只能听见周遭细微的嘈杂。窗户外有鸟叫,在温暖的四季里永不停歇。欧西莉亚说过伊夫利特火山的鸟比尘灰森林更凶悍。
我突然想到我对尘灰森林的了解并不深入,欧西莉亚说那里湿润青翠,但是否林影间幽静的风显得孤独,而这里燥热的苍绿反而敞亮。
“欧西莉亚,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突如其来的郑重让她诧异,我接着说,“假如你有机会参与这场战争,和我一起,你愿意吗?但是这很危险,你肯定知道,生与死才是真正的永别。”
“我……我……”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笑了笑,让自己别那么严肃,要是她这会一口答应才是真的幼稚。
“事实上,我们需要治疗师,越多的治疗师越好。黑暗魔法体系中没有治愈术,光明法术与我们相悖,我们的军队需要自然系法师。”
“如果你做好准备了,欧西莉亚,你能在成为独当一面的自然术士后离开尘灰森林,加入我的军队吗? ”
她看着我,睁大双眼。
“不需要现在考虑,一个优秀的魔法师总能做出恰当的判断,你需要的只是花点时间成为这样一个人。”
我的这套说法似乎相当有效,欧西莉亚几乎是瞬间恢复了活力,我们一起享受了美食,收拾餐桌,还陪她收拾行李。
她说她一定尽快来找我,我说没关系,我会在战争的繁忙之中等你。
午夜时分,我躺在床上,四周是晕不开的漆黑夜色,无法入眠。只有我知道,我只是为了哄她去尘灰森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