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灰森林的时间不似想象那样漫长,欧西莉亚在书卷和葱茏间辗转,阳光从温凉到湿热又复凉爽,落叶林飘落满地金黄。
六个月来,欧西莉亚专注于学习魔法,在初期她时常透支魔力,不到入夜倒头就睡,这也是她感到时光飞逝的原因之一。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天资聪颖终于在第四个月展现,之后进步飞速,到如今已经能精准施法,掌握最基本的自然法术,若是直接出师怎么也能在人族小城市里讨份安稳职业了。
当然,她并不满足于此。
在尘灰森林,战争的硝烟就像远处的一律炊烟,哪怕你知道有个地方在迸发烈焰,也只能见一点遥不可及的影子。
一个晴朗的秋日,欧西莉亚捧着书本坐在庭院廊下。
“欧西莉亚。”
森林女神弗洛斯特的声音永远柔和平静,廊下的学生转过头去,她的老师站在花藤下,影子缭绕着她的脸,显得面色沉重。
欧西莉亚合上书,她看见给女神送信的鸟形使魔展翅而去,接触阳光之时散作烟尘。
“有什么消息吗,老师。”
“你知道,三月前,大陆东南方的兽人部落向西袭击了光精灵聚落,所有蒙南森林的兽人,皆信仰战争之神。”
弗洛斯特知道她的学生真正关心什么,飞鸟会捎来外界的消息她便将其一并告知,而今天收到的消息则是三个月前这则消息的后续。
弗洛斯特继续说:“兽人善战,大家都以为光精灵必然损失惨重,没想到他们的聚落却驻扎了几支天使小队。这几只小队由格洛林的神使带领,在神的加护下短短一个月便攻守相异。”
“然后呢。”
“但是,就在几天前,狩猎女神出现了,她挽起她的巨弓,一箭击穿了精灵峡谷边的山体。虽然只算威慑,实际上没有造成太大损伤,但是天使忌惮女神,一时半会也无法乘胜追击。”
欧西莉亚想起自己从戈戎那里听来的故事:“据说狩猎女神曾甘为战争的锋镝,但是她张扬,好斗,散漫。反而是战场上不稳定的因素,战神不怎么喜欢她。”
“是,”弗罗斯特点头,“所以这次也可能是狩猎女神擅自行动。但是太早了,神祇下场不该这么早,她扰动了互相试探的局面,现在最让人忧心的就是光明神们该作何反应。”
“对这场战争的走向并不存在什么好的预估,对吗……”
弗洛斯特叹气,轻轻摇头。她知道她的学生心有牵挂难以宁静,这并不是学习的最好状态,但是时局不安,牵挂在外,也不怪孩子心神不宁。
“万物终焉归于虚伪。黑暗和光明是虚无的两种形态,而万物的灵魂却只有一种归宿,这就是神战产生的根源。”
弗洛斯特向前走了几步,从荫凉处又重回阳光,但是这个角度欧西莉亚已经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年轻时厌恶一切不和谐的争斗,但是森林之中亦有蟒蛇食兔,星海之中连灵魂的浪潮都翻涌不止,争斗是这个世界规律的一部分,无论我是深恶痛绝还是听之任之,争斗就像齿轮,世界的运作使其转动不止。”
欧西莉亚想起戈戎也这么说过,她并不否认这种道理,也不存在对这场战争更强烈的态度。
弗洛斯特转过头来看她的学生:“你说你想学有所成后去参与这场战争,只是想帮戈戎的忙,对吗?实际上这并不是出于达成你自己的目标。”
欧西莉亚眨眨眼,无法辩驳。比起强烈的自我实现欲望,她的动机稍显愚蠢。
弗洛斯特略感无赖,作为过来人的告诫向来是毫无意义,年轻人只有自己一条路走到黑,然后撞破头流了血,才能为稚嫩包上外壳。战场当然满足事实意义上的“流血”,而随着时光流逝与友人的感情变动割肉不见伤。
事到如此,还是换个话题吧。
于是她拿出一条吊坠,欧西莉亚几个月前将此物件递给她。这并不是她熟悉的物件,颇费了一些功夫探查。
“这个吊坠并无古怪,矿物确实来自海洋深处,所谓聚集水元素的功能大概只是矿物自带的效果。唯一值得注意的……”
弗洛斯特伸手点了点宝石的中心,欧西莉亚的视线紧盯宝石,期待着某种变化出现。然而什么都没有,好像只是老师给她开了个玩笑。
远方的战争飘来的一缕阴影好像在此刻消散了,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这个吊坠上。
“这应该是塞壬的护身符,”弗洛斯特说,“我听说某些制作护身符的工艺能让主人和护身符相互感应。”
“那如果我拿在手里?”
“我并不确定后果,既然是戈戎送你的礼物,你一定不愿意丢掉。为了安全,最好不要带在身边。除非你想和这个护声符的主人见一面,但这种事也并非有十足可能,这种不离身的饰品流失在外,主人大概已经遭遇不测。”
欧西莉亚摸上宝石的棱角,冰凉的触感好像在阳光下突兀冒出的一股水汽:“我靠这个吊坠共鸣水元素,但是现在也用不着了…… 塞壬很危险是吗?如果有机会,我想去临海的地方修习水魔法,书上记载的某些魔法似乎在海上能发挥特别的作用。”
“海洋并非我的权柄所在,我也无法得知其全貌。自然神们性格更加孤僻,有些神长期杳无音讯,我们几乎互相联络的方法,所以……”弗洛斯特遗憾地摇头,“关于海洋,我无法给出更多的解读。”
欧西莉亚只能点头,心里有少许的失落。随即,弗洛斯特又搭上她的肩膀。
“不要灰心,虽然我不了解,但是有人也许会知道些什么。你知道,有些神祇会靠睡眠打发漫长的时间,溪流女神纶夏就是其中之一。她在我的森林中陷入睡眠,最近醒来。”
海神的权柄覆盖一切水元素,水域雨泽,寒霜冰川,在这些权柄的枝丫处是一些低位的神祇权柄所在。溪流女神纶夏就是其中一位。
弗洛斯特指引着欧西莉亚前往森林西北侧,欧西莉亚知道这里是溪流交汇处。穿过林间便听见潺潺流水,玲珑清泉趟过嶙峋山岩汇成一撂,阳光洒落波光粼粼。
有几只鹿在溪边饮水,在水边的湿草地上蹭着蹄子。欧西莉亚走近惊扰了他们,小鹿四散奔走,躲进一个女性背后。
那是个看着比欧西莉亚年长些许的女性,穿着浅灰色的麻布裙子,披散的浅色头发轻柔飘扬,灿如流水。
想必这就是溪流女神伦夏。
伦夏半坐在最大的岩石上,伸手抚摸小鹿的头:“我没见过你……也许是我睡太久了。弗洛斯特告诉我她收了一个人族新学生,就是你吗?”
欧西莉亚点头:“我叫欧西莉亚。”
“过来吧,欧西莉亚,”纶夏招手,“可惜我这会没有茶点给你吃了——外面又开始打仗了,我想我不能继续睡觉了,唉,溪流传来的讯息全是不安。”
“你呢?欧西莉亚,你找我有什么事?”
欧西莉亚说明了来意,她想知道纶夏是否清楚海洋的情况,将那枚吊坠又交给纶夏。
纶夏抚摸小鹿的手收了回来,鹿拱了拱她的腿,迟迟得不到回应便走开了。
“溪流汇入江河,江河再汇入海,流水从晴朗活泼渐渐变作深邃和永恒。和海洋的权柄相比,我这样的低微神权能微不足道。”
纶夏拿起那枚吊坠,通透的晶体折射阳光,光斑在女神脸上流转。
“不过我确实略知一二,你找对人了。这是塞壬的护身符,很古老的工艺,我上次见他们是三百年前。他们坐在礁石上唱歌,渺远的歌声飘荡,我坐着小舟随着海浪自由荡漾。曾经的塞壬,自由而野性。”
女神突然变得惆怅哀婉,那枚吊坠变成了会激发回忆的泛黄老物件,然而欧西莉亚是在无法体会三百年前的往事会有怎样的价值,连前天发生的细节她都要回忆一会。
她只敏锐地察觉纶夏形容塞壬“野性”,这似乎与戈戎所说的塞壬向来危险不谋而合。
她想起那个叫安菲特里特的怪女人,塞壬在陆地上也惦念着种族,魔怔到有些疯疯癫癫。
“我遇到过一个塞壬,有点奇怪……”
欧西莉亚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她,脑子里关于那个塞壬的印象有点乱糟糟的,一会是绮丽的海中死亡荧光,一会是诡谲的歌喉,又或者是那绚丽的容貌。这近乎褒义的形容在欧西莉亚的心中留下的确是空洞一般的印象,任何人面对空洞总要内心发怵。
纶夏并未因这模棱两可的态度感到不满:“海洋是与陆地迥异的文明,神奇诡异是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我也并非出生海洋,这没什么冒犯的。”
“这个护身符的主人还活着呢。”纶夏晃了晃吊坠,“塞壬的护身符会采用极其特殊的工艺,主人死后矿体会变作沉潭一般浑浊的石头。”
“老师没有告诉我……”欧西莉亚意识到弗洛斯特所说“对海洋知之甚少”不是谦虚。
纶夏笑起来:“离开老师自己去探索知识的感觉也不错吧,你永远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人,在前人未探索之处写下自己的名字,这可是记忆中难忘的时刻呢。”
欧西莉亚也笑了笑,她确实缺少了一点冒险经历,以前没那个机会,这可不能怪她不敢尝试。
“在我还不是神祇那些岁月——我并不是很年长的神祇,也就是四百多年前吧,那时候我四处旅行,从西大陆到东大陆,在海峡上随着水手飘荡,见识了很多人和事。当然,因为无视了无数忠告多次命悬一线。”纶夏摇着上半身,视线向上,跨过围拢的影子去寻找广阔的天空,“似乎是很久以前了,我还很想念那种时光。”
“至于——这个护身符嘛,”纶夏调转语气,将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回到欧西莉亚所问,“危险肯定是没有的,一个塞壬并非只能有一枚这种护身符,这也不少多么昂贵的东西,对方跨越大陆来拿回失物的可能性很小。只是如果你想物归原主的话,我学过一点塞壬的法术,可以借助这枚护身符上找到主人。”
“不过你要想好咯,虽然现在是战争时期,但战况还未紧急,大陆上还有许多安全的地方,我虽然神力低微,保护你的安全没有问题。只要你愿意,弗洛斯特也不反对就好。”
见欧西莉亚再三踯躅,纶夏挥挥手说想好了明天可以再来找她。欧西莉亚揣着心事回去,下午的学习也没什么进展。
夜晚,她靠在窗台向外看,月朗星稀。她曾经心烦意乱之时将树影联想成利维坦,现在看又觉得不像了。
纶夏只提到弗洛斯特,她当然应该征求老师的意见,但是森林女神性情宽和,说服她并不困难,只有戈戎表现过对塞壬强烈的情感——她扇扇手,蹙眉皱鼻,像挥去苍蝇。
可惜戈戎没法在这反对她了。她们分别之时轻松地说再见,好像真的一会就见了。
她得带着战场上也发挥作用的自然魔法去见戈戎。水是生命的温床,有相当部分的生命魔法需精准驾驭水元素,更为难得的是,与其他生命魔法不同,有几个水魔法的作用范围广阔,一个能精准施法的法师就能治疗多人,是最适合战场的魔法。
然而陆地上的一切水泽都被土元素包裹,她的魔法学习进度陷入滞涩,只有深海跳动着独特的水魔力脉搏。
假如塞壬能带她去亚特兰蒂斯……哪怕不行,教自己一点魔法也好。
除非戈戎这会能跳出来反对,不然就这么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