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女神掀桌而去。来时破坏窗户,玻璃片还没来得及收拾,去时也难以低调,墙壁炸开,砖瓦七零八落。
秋季不再温柔的寒风穿过墙上的空洞,视线向前是萧瑟林地,向下是四分五裂的桌子。
大约两个月前,我们调查得知那些隶属光明的先遣队将消息送到蒙南森林西方的窄峡谷,这里有一支光精灵聚居,必然也藏匿了更高等级的天使。对此地发动袭击本是试探居多,由我的同僚克洛拉策划,而我本来在永夜城和阿法索商谈其他事宜。
当寻猎女神亲临的消息传到永夜城,我从阿法索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回住所,正垂头丧气往床上躺。
当一件麻烦事超过你的能力,但是你清楚这又是你的责任,那种苦恼愤怒无力瞬间压下来。我只剩下心如死灰的麻木。
我第一时间将此时告知黑暗之神,他却像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局外人。
“这要怎么办,戈戎女士?该考验你的智慧了。”
我骑着马飞奔蒙南地区,脑海里只盘旋着阿法索那刻薄的脸。
接下来我还得面对这场战争我最讨厌听到的话之一:“马尔斯冕下怎么说?”
放过我吧!我怎么知道马尔斯冕下怎么说,实在要问我只知道戈戎怎么说。
当然,阿法索授意我假传神意。我说这要是被发现了我要被架起来堆柴烧死。黑暗之神漫不经心地嘲讽道一个真正的战士是不会怕被烧死的,还质问我难道我更愿意让他们得知战神不知去向吗。
我一气之下便开始编造神的指示,起初还抱着敬畏之心胆战心惊,如今已经张口就来驾轻就熟。应付了我的同僚对天降神旨的殷切期盼,我转身走向林间的哨所。
灰扑扑的简易哨所并不起眼,亦无魔法构筑的防御工事,这里本就不是能操纵一场大战的后方。一场试探式的袭击并不需要过多的资源倾注。
然而,因为狩猎女神的突然介入,兽人的试探袭击完全失去了试探作用。
大家心照不宣的战争总是遵循其规律,先试探,交战,再扩大战场,神祇只会在战争的最高峰介入。就好比下棋,棋局虽险,规则仍在,这才第一步就把棋盘掀了,哪有这样下棋的。
接待我的蒙南兽人说女神虽然在哨所里坐着,但是她只想见战争之神。
“不管她想见谁,她都只能见我了。”
兽人听出我极其不耐烦,提醒我女神也如此状态,没有人能劝得动她,她早上破窗而来,他们甚至不敢过去修理窗户。
听起来她比光明神祇还傲慢。我没有和狩猎女神有来往,显然低估了让兽人那青面獠牙的脸上也面露难色的原因。
狩猎女神赛珀,她符合所有故事里对女武神的形容——一身轻甲,威风凛凛。那柄被称为“月弓”的琉璃材质巨弓漂浮在她身侧,夸张的结构已经超越了普通弓箭的范畴,一部分光线似乎被囊括进其内部,明明是白天周遭却暗淡几分。
假如她不是作出了如此胡闹的举动,我大概要投以敬畏之意。
我们对视,哪怕是光明女神塞涅赫尔也不会对我摆出更难看的脸色,她看我就像看一只死在她箭下的鹿。
我表明了身份和来意,顶着那双似把我当做猎物审视的眼神,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无非是劝她考虑我们的计划,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在战场上任性地施展神力。
她抱着手臂靠墙,不坐下,也不走动。当我说完,浅银色的眼珠动了一下,我的每个字她都听进去了。
“神使,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指挥一位神祇。”
这不是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热血上涌,我的额角突突直跳,然而对方是神祇,要是惹她不快,她那把神力驱动的弓射一箭我就要魂归星空了。
我只能压低声音,足够谦卑:“所有的部署都得到了阿法索冕下和马尔斯冕下的同意,愿您以大局为重。”
“让他们亲自来和我说,我再考虑是否接受。让他们告诉我,我要狩猎光明的使徒,他们为何拒绝。”
我摇头:“抱歉,他们抽不开身。”
她终于动了,一巴掌拍向桌子:“我需要与战争之神商议,而不是一位小卒僭越的提议。”
无视桌子不幸的崩解,我耐心地解释:“您可以把我当做马尔斯冕下的代言人,他脱不开身是无奈之举。”
她对这个解释很不满意:“战争已经打响,为何他还会因其他事分神,没有什么比神战更优先。”
我正打算编个理由,她却制止了我继续发言,一针见血指出我的窘迫。
“其实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对吗?”我听见她冷笑了一声,“真可怜,你的神差遣你来做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之后交涉没有进行的必要了,哪怕我跪下求她也只会收获她的鄙夷,她显然也懒得和我拉扯。
“看来我没必要在这待了,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而我不想听令于你们,你们随意,我也随意。”
下一刻,那把长弓转向,神力构成的箭矢弹出,又一阵轰隆作响。
……
也许她是有点生气的,在她眼里似乎是战神藐视她所以不愿亲自来找她,他们曾经就闹过不愉快。但是她为什么不能好好走门呢?
几个小士兵进来收拾碎玻璃,我的同僚克洛拉拍了拍我的肩。
“放松点,对方虽然只是中位神,但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搞定的……好在她没有把这儿全毁掉。”
我摆摆手:“对面有动静吗?”
她摇头:“没有,估计快了,大家都很紧张,着急地望着天,也许下一刻就有神祇降临。”
“绝不会是塞涅赫尔,也绝不会是智慧女神安维,其他神祇倒是不好猜了,唯一一点肯定,他们绝不会在此示弱,只会做出比狩猎女神更强硬的反击。”
克洛拉对后续的发展还有些担忧:“假如塞珀冕下留在这里,她会和那个光明神打起来,局面是否超出我们预期。”
我只是看着那个还没补好的墙洞,感觉我与其相似,被撞破后需要一点时间修补:“这个局面下我们是被动的……对方可以预设我们陷入窘境,除非我们还要更炸裂的表现再次打破僵局,现状是我们没有。现在他们的行动则完全无法预料,我们只能被动接受。”
只见克洛拉本来面色沉重,忽然欲言又止,双目在一瞬间焕发了神采。天哪,我在内心哀嚎,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不能,克洛拉。”我急忙按住她的肩膀,“马尔斯冕下不能来,是阿法索叫住了他,也许是有更重要的事……也许是深渊,你知道的,镇守深渊是阿法索的重要职责,要是有什么邪魔逃串就不好了。”
克洛拉才提起的眉目肌肉瞬间松弛下去:“好吧……我们不能去苛求神祇,或许这是他对我们的考验。”
她单手捏拳放在胸口:“我相信他与我们同在。他的祝福加诸于身,使刀戈尖利,体肤强健,战无不胜。”
克洛拉的虔诚之词让我莫名其妙恍惚了一下,知道真相的我听见她的祈祷却无法为之鼓舞。
她认为我只是压力太大在发呆:“我要出去了,与我的战士们同战。我想你一定不是千里迢迢来受气的,跟我一起来吧。”
我敷衍似的答应了,翻过手看我的手背。
神祇银色的名字在我的皮肤上闪烁,就像胎记一样成为我血肉的一部分。可能是时间过去得有点久,我突然不太记得向战争之神效忠时内心的情绪如何,也不记得他当时对我说了什么。
战争之神,假如你没有抛弃我们,为何消失无踪?假如您真的与我们同在,为何我如此亵渎地慌报神意,您却一言不发?假如我生来就不是个虔信者,您为何给我祝福?
我的父母都是坚定的无信者,他们说神祇的垂青换不来真正的强大。他们说我要成为从精神到身体都勇敢无畏的人,而不是寻找一位神祇成为精神之柱与力量之源。
但是他们都死在了我22岁的那年。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能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我的人生就如同一片由自由意志开垦的荒野。
我翻过手,看见手心的纹路,指腹生长了薄茧,有段时间被枪戈磨得生疼,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秋季的风一股股吹来,风力被那个孔洞收拢。阳光被阴云遮住,狭窄的室内黑暗向视野压来。
可能我确实是有点累了,路途遥远,精神疲惫,这时候一些回忆倒显得轻松。
我的故乡是个宽敞的地方,站在麦田边上能看见天际铅灰色的浮云,夕阳像从天上浇灌了橘色的油漆,夜晚幽静的月色。
在我很小的时候喜欢在原野上奔跑,窜进牧场里追小羊和小狗。那时候我还不会打架,甚至好奇为什么父母总会在一个夜晚举着火把出去,为什么小镇总是有那么多受伤的人。
顶多有村镇的小流氓来骚扰我们这些小孩,我只会躲在篱笆后面做鬼脸。
好像有一天——日期已经模糊到不记得是几岁,也不记得那天的天气,只记得我跑到牧场的边缘,那里离北边太近了,这里是长辈多次告诫小孩不能接近的地方,但是撒丫子跑的小女孩浑然无知。
阻止我前进的是一根射到脚边的箭。我应该是下意识停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抬头,下一刻另一支箭擦过我的肩头,鲜血奔涌而出。
小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况,连那点记忆都被惊慌冲得模糊,只记得似乎有魔法的光速从身后飞过。
“戈戎!”我听见了我母亲的声音,她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冲了出来,拿着法杖,我在魔法的作用下腾空而起,像提小狗一样被扔到一边的石头城墙下。
那是一场交战,许久之后我才知道真相。当时我被呵斥捂着耳朵躲在角落。可惜我生就不是个安分的人,伤口没好便忘了疼,悄悄地爬出来,看见不远处父亲拿着剑向一个没见过的大叔挥砍。
那个人看见我了,他挡开父亲的攻击,不知怎么竟然向我这边冲来。如今想来,他居然对小孩子发动袭击,实在没什么武德可言。
我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用我没受伤的那条好手臂——无法解释我为什么这么做,好像是直觉牵引,又或者命运作怪,把石头掷向敌人的脸。
当然没打中。
从另一侧飞来的魔法攻击击中了他的头,我立马又被拎走了,被魔法束缚在一边,再也没了作妖的能力。事了后唯一的收获是父母的一顿臭骂。我那散养教育的父母破天荒地关了我一个星期,让我在家里好好反省。
但是我一直记得那股冲动,那一刻好像有一把钥匙打开了胸口的一把锁。并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伤害谁,我只是喜欢掷石头。
走神的时间有些长了。我站起来,离开哨所。光明神祇习惯空中降临,森林间的高耸建筑物太过显眼,几乎所有士兵都向森林更深处撤离了。
四周空荡,只有风卷残叶。
我爬下哨所的梯子,从砍伐整齐的小灌木边经过,树根下划着不起眼的标识,一直指向掩着叶丛的山体,挪开枝叶露出暗色的魔法阵。这是一种魔法密码,解开就能被传送进山体内部的洞窟。
我摸索着魔法阵的纹路,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黑。
我眨眨眼,眼花了?以我的身体状况不至于吧?
似乎起风了,我下意识转身查看周围环境。
枝桠乱响,枯叶向天空卷去,我抬起头,发觉云层如同被搅动的缸中水,翻涌着扭动着向四周卷开,青蓝的苍空似孕育灾难的风暴眼,又似乎是一只睁开的眼睛,“瞳孔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看见那是一个人影,他手持长枪,举起手,空气振动了一下,风变得纤薄,连声音都停止了。他掷出长枪,经过的轨迹燃烧着辉煌的光,这道光似一条线切过天空,天幕如同纸张沿线被折叠,似乎一半高耸,一半塌陷。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冒出两个想法。首先是谜题解开的恍然大悟,我认出了来者是苍穹之神。其次是简单的三个字,真糟糕。
苍穹之神执掌天空与与幻象。缓慢燃烧的轨迹与诡异的天象不过是虚假的影子,我只来得及解开魔法阵钻进洞穴,下一刻天旋地转,岩壁颤抖,右手战争之神的烙印开始发烫。
如果没估计错,这攻击应该指向哨所,离这个位置有些距离,接下来就是祈祷岩壁的防御法术能抵挡神祇攻击的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