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由纱注意到我出现在她的班级门口的时候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隐藏了表情还是早有预感我会来找她。在其他学生的注视下，她极其自然地走到了我的身边，取出了记事本和笔，标准的营业笑容出现在她的嘴角。
“尊敬的白蔷薇花蕾，是打算接受新闻部的采访了吗？”
她的声音不算太大，但足以让好奇地关注着我们的学生们听见，在得知由纱是以新闻部成员的身份与我接触后立刻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视线也降低了温度。我摇了摇头。
“是别的事情。跟我来吧。”
就算降低了其他人的好奇心，但关注依然存在。我打算询问由纱当初归还念珠的理由，要是这件事被其他人听见并传遍全校，在我即将升入三年级成为蔷薇的这个时间点恐怕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由纱并没有问我是什么事，只是点了点头，跟着我离开了教室。我带着她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原本在这里休息的学生看到我后打了声招呼自觉离开，我只能回以歉意的笑容。再看向由纱，她扶着栏杆，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因为雨季来临，天空中到处都是乌云，看起来相当压抑。
该如何开口？
“听说，麻衣学姐想让你在她毕业之前找到妹妹？”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反倒是似乎在发呆的她先说话。我点了点头，忽然又感到了奇怪。
“我只和彩和律子说过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不要小瞧新闻部的情报网哦。”
“……是姐姐大人自己和你说的吧？”
虽然我被由纱当众归还了念珠，但不知为何，麻衣学姐和由纱的关系却依旧相当好，经常在SNS上聊天。以她的性格，会把这件事告诉由纱也不奇怪。
只是……
“你没告诉她，你在上个学期就和森美同学缔结姐妹契约的事吗？”我歪头看向她，“既然她会问我能不能重新收你当妹妹，那肯定也问过你的意愿。你没有告诉她吗？”
“没有哦。”她淡淡地回复道。
“我可以问问理由吗？”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在感情方面相当迟钝啊，恋。”
恋，好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称呼我了。我有些失神。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和她一直以来都是以名字互相称呼，直到她也升上莉莉安高中部，才在别人面前称呼我为「白蔷薇花蕾」或者「恋学姐」。虽然在私底下依旧是以前的称呼，但是自从她归还念珠以后，我和她就很少在私底下见过面，偶尔父辈之间的聚会，她也是有意无意地避着我。
“……如果雪子不知道我接受了森美学姐的念珠，我同样也不会告诉她。这两者的理由是一样的。”
“我不——”
“时间宝贵，恋学姐，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聊这个的吧？”
还没等我追问，由纱打断了我的话，明确表示自己不想继续交流这个话题，同时将目光投向了远方。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蔷薇馆的轮廓隐隐出现。轻轻叹了口气，仰头看向漫天的乌云，一丝凉意落在我的脸颊，我伸出手去抹，是一滴雨水。
“为什么，不想再当我的妹妹了？”
“……”
由纱静静的沉默着，无言拒绝回答我的问题。雨势渐渐变大，灰色的帷幕柔和地遮住了蔷薇馆。雨丝借着风势飞入阳台，由纱后退了一步，收回了视线。
“你想听哪种解释？真心话还是场面话？”
“由纱，不要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也是呢，毕竟每次我说谎，你都能轻松察觉。青梅真是麻烦的关系。”
她笑着抱怨着，取下眼镜，用纸巾轻轻擦去上面的雨丝。重新戴上后，她平静地看向我。
“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青梅这种关系。仅仅因为我和你从小认识，就可以在升上高中的第一时间得到你的玫瑰念珠，对于那些一直仰慕着你的人来说，不是相当过分的事情吗？”
“有人……议论你？”
“都没有人知道我当过你的妹妹，又怎么会有人在背后说我。”她轻松地笑了，“只是，觉得很不公平而已。而会觉得这种事是不公平的我，也没有资格继续当你的妹妹了。”
——我对你的感情，比不过这种不公平带来的羞愧。
“所以，我归还了玫瑰念珠。”她歪头看着我，“这样子说，你能接受吗？”
这算什么？我傻眼地看着由纱。不公平？因为青梅的身份？乍一听似乎像是那么回事，但就算是不公平又怎么了？我和由纱关系好，所以我选了由纱，仅仅是这样而已——
“所以我才说，我没有资格当你的妹妹。”她仿佛看穿了我在想什么，笑了笑，“恋的选择当然没有错，我接受你的念珠也没有错，只不过我逃跑了，仅此而已。”
预备铃声响起，由纱轻轻说了句「下次见」便悄然离去。我扭头看向飘零的雨，空落落的茫然在心中无处安放。这是她的真心话吗？还是早已准备好的谎言？她平淡的表情在眼前复现，察觉不到一丝感情，我终于惊觉自己已经完全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了。不，我以前也没有尝试过去理解她在想什么吧。
她说，她没有资格当我的妹妹。
或许恰好相反。我苦涩地想。
我还是去了教堂。
明知放学后蔷薇馆有会议要开，而且还刚答应彩以后会准时参加会议认真工作，但我还是抛下了这些来到了教堂。这如被猫玩弄过的毛线球一般杂乱的情绪，就算去了也帮不上忙——这样的理由不如说是借口，说到底我只是仗着彩和律子会纵容我而在任性罢了。
我真的能算合格的白蔷薇吗？茫然又捎上了苦闷，走向教堂的脚步加快了几分。密密麻麻的雨丝滴落在我的头发，今天的我也依旧忘了带伞。不过有什么所谓呢，雨势不算大，只是单纯的密，而且或许感冒一场也好，至少没有余力再去思考这些事情。
玛利亚大人，会责备我的逃避吗？
温柔注视着世人的她只会以微笑作为回答，而我自己的答案早已浮出水面。用力咬着嘴唇，我轻轻推来眼前的大门。
彩色窗绘，基督受难像，圣母像。
坐在右侧木椅的少女。
因为历史悠久，教堂的木门在推开时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但少女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然直视着前方。我稍微愣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别的学生来教堂，不由得放轻脚步，悄悄接近她。
——在绘画？
走到侧面，我才注意到她手中拿着的素描本。虽然老师教我的主要是油画，但作为基础的素描也是有好好学，看着她素描的技巧，似乎像是自学的绘画。
要不要指出问题？我感到了些许犹豫。还没等我得出答案，少女像是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偏过头看向我。
“……？”
黑色的及肩短发，黑色的眼睛，精致的五官因为我的出现而露出惊讶的神情。奇怪，我怎么感觉好像见过她？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走神片刻，失去了最佳开口的机会，而少女也反应了过来，露出尴尬的表情。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你祷告了。”
“教堂是属于莉莉安全体教职工和学生的，哪有什么打扰的说法。”我柔和笑着，“我也只是刚来，反而想问是不是打扰你画画了。”
“啊……”
她有点红了脸，拿着素描本的手像是想合上，又像是担心太明显了而没有这样做。是不习惯被别人欣赏自己的画？既然是自学的，或许也只是自娱自乐，凭着兴趣绘画而已，不给别人看也不是很有所谓……
“你是自学画画的吗？”
少女似乎因为苦恼要不要合上素描本而发起了呆，彼此的沉默让氛围愈发僵硬，我只好主动开口。她听到我的问题，眨了眨眼，迟疑地点头。
“初中的时候，跟着视频学过一阵子，后面基本上就是自己在画……大概算自学吧。”
“可以让我看看吗？”
她犹豫了一下，虽然表情很不情愿，但还是把素描本给我了。我扫了一眼她刚刚在画的礼拜堂，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透视出了点问题，也是自学的人很容易犯的错了。你看这个玻璃彩绘，因为是放置的墙壁是斜的，所以左边这部分应该画的稍微长一点对吧？”
“……嗯。”
“总体画的其实挺好的，只是一些小错误，如果不及时改掉养成习惯可能会导致出问题。”我自顾自地往前翻看她的画作，没注意到少女的表情变得难看，“以前的画的话，透视的问题稍微有一点，其他的……”
“……给我。”
“嗯？”
冷静下来想想，或许她想说的是「还给我」，但认真在看她的画的我没有太在意她的话，依旧翻阅着素描本。再翻一页，画面一改一贯的风景画，是一副人物肖像。
一个微笑着的女人。
“这幅画……”
“请还给我！”
素描本被少女拿走，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竟是看着那幅画入了神。为什么？我分明不认识那个女人，而且和风景画相比，她的肖像画的技术称不上好，但为什么……
这内心的触动，是什么？
原本就纷乱的心情变得更加混乱。少女死死地抱住素描本，锐利的眼神里夹杂着些许愤怒，表情也随之阴沉了起来。我的呼吸在那一瞬停滞，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直面别人的怒意，惹怒了别人的后知后觉让我感到了恐惧。
意外的，还有安心？
“我并没有向你求助，要你指点我怎么画画。”
“啊。”
“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压抑自己的情绪，向后退了一步。
“……不，什么都没有，失礼了。”
不打扰你祷告了。她这样说着，转身快步离开，俨然不想再和我交流的模样。这也难怪，毕竟我是惹她生气了。我无声叹气，目送着她的背影走向出口。优香的叹息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请等一下。”
我情不自禁地叫住她。原本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为生气而无视我，好在她还是停下脚步扭头看了我一眼。
“你是一年级的爱城星，是吗？”
“……一年级。”她——爱城星小声嘀咕了一下，以不高兴的语调说道，“学姐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之前有些在意优香的事，偷偷调查过你——这种话不可能说出口。有点伤脑筋，想不出合理的理由的我选择模仿麻衣学姐的笑容，故弄玄虚地将食指竖在嘴唇前。
“秘密。”
“…………”
她皱起了眉，我的行为似乎让她更加生气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发泄出来，小声说了句「贵安」后迅速离开了教堂。我默默注视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将没能说出口的「下次见」咽下。
我似乎想和她再见一面。
揣摩着心底微妙的情绪，我抬头望向圣母像，玛利亚保持着不变的笑容，温柔地凝望着我。
这份心情，只是出于想向她诚恳道歉的心，对吗？
我闭上眼，默默祈祷着和爱城星的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