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的妹妹吗？”
虽然老师希望我能从她这毕业，但她还没有向我母亲提出这件事，所以周六的下午我还是去了她的画室。不过正如她说的「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教我了」那样，她在一开始就干脆地宣布不会再给我布置作业，直接将母亲托我带给她的甜品拆开邀请我一起品尝。想着反正也是闲聊，我于是便提起了这个困扰我很久的话题。
“怎么突然问这个？”
老师咬着勺子，声音含糊不清地问着。
“和由纱相处的不好？不应该啊，你俩不是从小一起长大吗，能相处不好成什么样。”
“由纱的姐姐不是我，老师您记错了。我一直没找过妹妹。”
“嗯？是吗？我还以为你们关系那么好所以……也是，是我太先入为主了。”
她相信了我轻描淡写的谎言，心不在焉地吃着蛋糕，似乎在回忆那许久以前的校园生活。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开口。
“我的妹妹……怎么说呢，我和她关系不算好吧。”
“嗯？”我感到了意外，“明明是姐妹？”
“是啊，当时新闻社还特意出了期专栏，称呼我和她是「‘最差’姐妹」……虽然说打了引号，是在调侃我们，但经常争吵倒是真的。我记得学园祭那次，为了挑选要展出的作品，我和她一周吵了六次来着。”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保持沉默。老师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反应，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好像没什么参考价值，毕竟我和她实在是太特殊了。”
“没有的事……虽然说是特殊了一些，不过我对老师的事也很感兴趣。”我好奇地问道，“既然是会经常吵架的关系，为什么老师还是把念珠给了她？”
“……不好说呢。”
她轻轻笑了笑，露出怀念的表情，连勺子都放了下来。
“大概是报复心态吧，谁让她天天要指责我作为部长哪里做的不对，明明只是个刚入社的一年级新生，一点也不懂礼貌。”
她模仿着自己当初恼怒的语气，夸张而愉快地说着。
“「既然如此，你来当我妹妹吧，到时候等你当部长，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管理绘画部」，结果她居然一脸理直气壮地说「好啊，那晴美学姐你能不能早点退休，不然不是看不了多久我管理社团的样子嘛」，嚣张的样子实在是给我气笑了，当即就把念珠给她了，她也毫不犹豫地收下了。”
“部长？老师是三年级才认了妹妹吗？”
“本来都没打算认妹妹哦。铃亚学姐作为姐姐实在是太完美了，我实在是没有自信能当好谁的姐姐大人。希莉的出现是个谁都没想到的意外，如果没有她，我大概会找个认真的二年级学生把部长的位置给她，然后就这样毕业。不过……”
老师轻轻叹了口气，她的表情也随之染上伤感。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番表情。
“不，没什么……当时她和我虽然时常争吵，但我毕业那天她哭的比谁都大声，明明一直都很好面子、从不向别人示弱的。”
“说明她很喜欢您吧。”
“是哦，而且我也很喜欢她。虽然一开始我和她只是出于赌气才结成了姐妹，但最后的感情却不输给任何人……好像说的有些偏离我想表达的话了。”
她再次拿起勺子，挖下一块蛋糕。
“我想说的是，如果小恋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合适的妹妹的话，不妨先去找个直觉上喜欢的学妹如何？能找到情投意合的学妹结为姐妹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大部分时候彼此之间的感情是在日常的相处中逐渐升温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吗？
点头之后，我想起了那位总是以笑容面对我的姐姐大人。和她相处已经快过第二个年头了，我和她的感情却好像没有太多的升温，虽然摸清楚了她的喜好，但感情依旧是和最开始一样的平淡如水。我实在难以想象，我会像老师口中的希莉小姐一样流着泪送别麻衣学姐。
或许连悲伤都不一定会有。
真是薄情。我不由得自嘲，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看一眼老师，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悠闲地吃着蛋糕。我松了口气，喝一口红茶，忽的想起由纱对我的评价。所谓的「在感情方面迟钝」，我想这是我的薄情在待人方面的体现而已。
画画也是如此，因为薄情，所以才没办法把感情融入画作——不，仔细想想，我连名画的感情都感受不到。那些能让老师热泪盈眶的作品，我只到能感受出这幅画的情感基调是什么的程度——
突然想起了昨天在教堂看到的那幅画，和那位少女。
“……不。”
只是听了老师的故事，才会产生「收爱城星当妹妹」这种荒诞无理的想法，冷静以后就会消失了。不要再想这种事了，月社恋。
轻轻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我微笑迎接着老师「小恋说了什么？」的问题，将最后一口红茶喝下。
“……失陪一下。”
应付掉不知道多久没见的远房亲戚，我快步走到阳台，靠在栏杆上眺望远处被雨幕笼罩的海景。今天是祖母的七十大寿，就算是一直不乐意参与晚宴的母亲也不得不带着我赴宴。我虽然不像母亲那般反感应酬，但面对那些假惺惺的笑容，果然还是会吃力。
连被由纱评价为「迟钝」的我都能感受到虚伪的笑容，还有展现出来的必要么。
“找到你了，恋。”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律子拿着两杯果汁，笑吟吟地将其中一杯递给我。我接过果汁慢慢喝下，冰凉的甘甜流过喉咙，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谢谢。”
“为表姐服务是我的荣幸。”
律子狡黠一笑，拿出许久未曾提及过的血缘关系揶揄我，手中的玻璃杯和我的玻璃杯轻轻碰了一下。
“这好像还是我第二次在家族聚会上和你见面。”
“上一次都是十年前了吧，你还记得？”
“当然。明明只有八岁，应付起别人却比一些大人还熟练，我当时可是看愣住了。”
“有那么夸张吗？”
“那天回家我可是被母亲念叨了好久，说我再过三年都不会有你的沉稳，我可不敢忘。”她歪了下头，“不过，现在的你似乎还不如当年，宴会才开始二十分钟就累了。”
“在嘲笑我？”
“在恭喜你，更像人了一点。”
律子轻轻笑了笑，再次和我碰杯，喝下橙黄色的果汁。我摇晃着玻璃杯，注视着稀碎的果肉在汁液里旋转。更像人了吗？我默默想着律子的话，转身看向大厅，很快就找到了在人群中的由纱。以前和我的母亲交流都会拘束的她，现在成为能和大人游刃有余地交流的人了。该说她是变得不像人一点了么？还是说成长呢？
拒绝了我的念珠，是属于她的成长吗？
“不过，有人是真的不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
律子的语气里捎上了笑意。我眨了眨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大厅的一角，一位冷着脸的少女独自站在餐桌旁，品尝着随手拿起的甜点。她的孤独在这个充满了社交气息的场合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为什么雪子会在这。”我有些惊讶，“你带她来的？”
“是啊。我很好奇如果把她一个人丢进这种地方会发生什么事，结果还挺有趣的。有两三个男生想去搭讪，但每一个看到雪子的冰山脸后就立刻放弃了，胆子真小。”
“要真有人去搭讪了怎么办？”
“当然是赶走啦！就这些人，没一个配得上我家雪子的，我认可的只有彩那样优秀的人。”
问题是彩是女生欸——我在心底默默吐槽，顺带着把差点说出口的「雪子又不是你的玩具」也咽下去。虽然律子一向玩心重，但在姐妹关系上，连妹妹都没有的我哪有资格去指指点点她，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
每对姐妹都有自己的相处模式，对于律子和雪子来说，或许这就是她们最舒适的关系。
不过。
“……律子为什么会选择雪子当妹妹呢。”
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律子「嗯？」了一身，扭头看着我。我以为她没听清我的话，正想说「没什么」收回问题的时候，她又浅笑着开了口。
“没什么理由啊，去剑道部玩的时候看到了她，觉得她挥剑的样子很帅，就把念珠给她了。”
“……只是这样？”
“嘛，姑且有向剑道部部长问了雪子的名字就是，其他……确实是完全没打听过。”
“完全的心血来潮？”
“啊，不愧是恋，这么快就找到能准确形容我的心态的词了嘛。”
其实不是找到的，心血来潮一直是我对律子的最大印象。因为心血来潮会去学小提琴，因为心血来潮会主动寻求蔷薇花蕾的位置，现在甚至会因为心血来潮决定了自己妹妹的人选。值得庆幸的，大概是她对雪子的喜爱并不是三分钟热度吧。
“裕子学姐有问过你这件事吗？”
“姐姐大人只嘱咐过我，不要辜负雪子的信赖。”
“那。”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不该有的好奇心收回心底，重新换了个问题。
“雪子知道——”
“恋。”
律子打断了我的提问，将果汁一饮而尽后对着我嫣然微笑。
“从我这里是得不到答案的。并且，你也没办法从彩那边得到答案。该如何和妹妹相处，是只有你自己能完成的课题。”
“……”
“不去做，就什么都办不到。”她抿了抿唇，继续说道，“因为害怕伤害到别人，所以就拒绝开始。这实在是太胆小鬼了啊，恋。我是任性的芥川律子，心血来潮而漫不经心，所以我会说出伤人的话。”
律子将杯子放在栏杆上，伸出手轻轻抱了我一下。
“我不会承认这样胆小的月社恋是白蔷薇的。就算所有人都认可你是白蔷薇。”
亲密的耳语却是让我险些踉跄的词句。她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微笑，笑容是那样的温柔而刺眼。
“最后，回答你那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她重新拿起玻璃杯。
“我曾经伤害过雪子，正如彩曾经伤害过优香一样。”
——但那又如何呢？
她留下最后的话语，转身走进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