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要成为高贵的人。母亲对我这样说。
你要成为顶点的人。父亲对我这样说。
你要成为温柔的人。惠婆婆对我这样说。
高贵，顶点，温柔。所以在麻衣学姐向我递出玫瑰念珠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成为白蔷薇，成为莉莉安的蔷薇学姐，这无疑是最为高贵而温柔的顶点之花。
——我不会承认这样胆小的月社恋是白蔷薇的。
同为蔷薇花蕾、同时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律子如此否定了我。即使已经过去了两天，心头的痛楚依旧无法磨灭。
玛利亚大人。
连「我做错了吗？」的询问都无力说出的我只能默念着圣母的名讳，祈祷着给予我片刻的安宁。不知道祷告了多久，身后传来了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我慢慢转身看去，来的人是麻衣学姐。
“……姐姐大人。”
“五天没见，有没有想我？”她笑盈盈地说道。
“您还好意思说，话都不留一句就突然走了，如果不是裕子学姐通知我您和她出门旅游了，我得担心好几天。”
“这不是让裕子通知你了嘛。”
麻衣学姐浅浅笑着走到我身边，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站了太久的原因，轻微的眩晕感冲上脑袋。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一份三明治放在了我的腿上。
“这是……”
“晚饭，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她给我看了眼时间，无奈地说，“傻丫头，都已经六点半了，如果不是看在我是白蔷薇的份上门卫还不一定放我进学校呢。”
“欸？”
心不在焉地去蔷薇馆开完会，随后便来教堂祷告，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感到了吃惊，默默咬了一口三明治后总算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姐姐大人怎么到这来了？”
“惠婆婆给我打了电话，说你还没回家问我是不是在我这，我就试着来这找你了。”她轻轻笑着，“结果还真找到了。「找不到月社恋就去教堂」，大家传的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这句话明明就是您传出去的吧。”
麻衣学姐只是微笑，侧着头看着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我终于察觉到她眼底的担忧，垂下眼帘沉默地吃着三明治，避免和她对视。
花了一点时间，我吃完了三明治，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的时候，麻衣学姐站了起来，我也下意识跟着起身。还没有站稳，她再次牵住了我的手，对着我甜甜一笑。
“我和惠婆婆说的是，我邀请了你到我家留宿一晚。”她柔和地说道，“我不喜欢说谎，所以。”
你不会拒绝的，对吧？
我无言点头。
和隔三差五喜欢来我家借宿的麻衣学姐不同，除了逢年过节时礼节性的拜访，我以个人身份拜访渡边家的次数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一部分原因是我不想太打扰别人家，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麻衣学姐的父亲。用她自己的话来描述，她的父亲「简直是死板和顽固的化身」，虽然大概有些夸张的成分，但每次和他见面，我总会有种莫名的压力感。
所幸他今天不在。
“父亲带我弟弟去欧洲比赛了，这段时间都不在。”
带着我穿过走廊，麻衣学姐轻声向我说道，像是在告诉我不用提心吊胆。走过客厅，除了麻衣学姐的母亲外，我意外地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黄蔷薇大人……？”
“我说麻衣怎么接了个电话就慌慌张张地出门了，原来是去找你了。”
即将毕业的黄蔷薇——七宫裕子平静地笑着，轻啜一口茶水。
“好久不见，恋同学。”
“贵安，黄蔷薇大人……但是为什么……”
“今天刚和麻衣结束旅游，回来的时候阿姨留我吃晚饭，我答应了。”她若有所指地说道，“本来想着吃完饭就走，谁知道麻衣中途接了电话就急匆匆出门了，弄得我不知道该不该离开，就等到现在了。”
“就你话多。”麻衣学姐没好气地说道，“我要陪我可爱的妹妹了，没空管你，慢走不送。”
“真绝情，明明前几天还和我睡同一张床。”
“不好意思，今晚我要和小恋一起睡。”
“看来我已经是过去的女人了啊。”
裕子学姐安静地陪着麻衣学姐胡闹，放下了茶具，缓缓站起身来。
“不打扰你和恋同学了。下次见，麻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裕子学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安静地走进了玄关。随着关门的声音响起，麻衣学姐再次推着我走到她的房间门口，突然又停下了脚步。
“啊，在这等我一下。”
她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像只猫一样敏捷地钻了进去，并迅速关了门。我看着黑色的门把手心里默数着数字，数到153的时候，她重新打开了门。
“请进。”
“打扰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麻衣学姐的房间。想着这样的事情，我踏进了她的房间。房间不算很大，不，也不能算不大——只不过是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台钢琴，让我有种狭小的错觉罢了。心想着「原来真的会有人把钢琴摆在自己房间」，我注意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
“没有窗户……吗？”
“墙壁可以用吸音的材料，窗户就没办法了。虽说现在有真空玻璃，但我父亲觉得不靠谱。”
麻衣学姐笑了笑，走到钢琴旁边随意地按了几个键，音符和她的话语从我耳边掠过，在碰触到墙壁后消失不见。我再看一眼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一张朴素的床，摆满音乐书籍的书柜，空无一物的书桌，和一个黑色的衣柜。
如果不是衣柜的门缝隐约夹着衣服，我有一种这个房间完全没有生活气息的错觉。
好压抑。
“想听什么？”
在我发呆的时候，麻衣学姐已经在钢琴前坐下了，双手摆在琴键上。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您决定就好。”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弹琴了。”她静静笑了，“我想弹你想听的曲子。”
“……那。”
我犹豫了一下。
“《a小调巴加泰勒》，可以吗？”
“当然。”
像是早就料到我会选择这首曲子，麻衣学姐几乎是立刻就按下了琴键。流水一般温柔的声音在心中缓缓流淌，我抚摸着钢琴的轮廓，与淡淡微笑的她对视，回忆慢慢覆盖了视野。一年半前的那天，我被她叫到音乐教室的时候，她也弹着这首曲子，夕阳照在她的侧脸，时至今日，我也难以忘记她的笑容。
“成为我的妹妹——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吧。”
琴曲突然中断，如梦似幻般的回忆也突兀消失。回过神时，麻衣学姐已经停下了手，将粘在嘴唇上的发丝拨开，嘴角弯起的弧度比回忆还要温柔。
“现在回想起来，都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
“时间过得很快呢。”
“对你来说。”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对你来说，我是合格的姐姐吗？”
“当然——”
是。看着她那双满是温柔的浅灰色眼睛，简简单单的字就这样卡在了喉咙。为什么？就算她相当了解我，知道我说的「当然是」可能只是为了达到皆大欢喜的结局的场面话，但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应该说出口才行——
所以，我其实觉得她并不合格吗？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件事，心情也跟着变得慌乱了起来。麻衣学姐怎么可能不是合格的姐姐？温柔，风趣，又带有一点点的帅气，而且对我的事和想法都了如指掌。我到底还想向她寻求什么？更何况，我也绝对算不上是合格的妹妹，一直在给麻衣学姐添麻烦，一定要要求她成为我心目中的姐姐大人——不、不对，这种想法还是在认为她不合格。不是这样的。
我怎么会觉得，她不是合格的姐姐呢。
“——胆小。”
心脏在我听到这个词语后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冻结，我面色惨白地看着麻衣学姐，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个词。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静静地弹奏着我未曾听过的乐曲。每个厚重的音符都在拼命敲击着我拒绝工作的耳膜，回音被墙壁吸收、消失，让我有种面对着沉寂的死亡的恐惧。
“你曾经问过我，自己算不算合格的白蔷薇。我也曾觉得，现在的你足以担任白蔷薇的责任。就算你因为胆小而逃避着自己的心，也未必不能成为优秀的白蔷薇——我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
“你在想，为什么说不出口承认我是合格的姐姐，也在想，自己为什么觉得我不是合格的姐姐。”
——咚！
钢琴键被用力按下，我被吓到身体一抖。麻衣学姐闭着眼睛，等待到琴音彻底停止，才慢慢抬起头再次看向我。
“你在埋怨我，而理由我也能猜到。”
“……”
“「明明能那么准确猜到我在想什么，却从来没有发觉过，我究竟在烦恼什么。」”
明明是我的姐姐，却一次烦恼都没有帮我解决过。
“——可是啊，小恋，你也一次都没有向我倾诉过，你的痛苦。”
她轻轻地说道。
“小恋，我没有超能力。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也只是因为我在尽力去理解你而已——但是来自外界的伤害，我该如何去猜到呢。
“你总是这样，把所有心事藏在心底，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小纱的事，你装出早已释怀的样子，实际上到现在都没能走出阴影；这次的事也是，强迫自己去参加了山百合会的会议，实际上已经痛苦到在教堂待到闭校也无法平复心情的程度。猜出妹妹在想什么是姐姐的义务，我曾经这样说过，但我却从来没有在你真正受伤的时候猜出过你在想什么。所以，我是失格的。”
麻衣学姐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对着我温柔一笑。
“所以，我想在毕业前的最后时间里，尽一次姐姐真正的义务。”
能告诉我，到底是谁伤害了你吗，小恋？
“姐姐大人——”
称呼说出口的瞬间，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就彻底堵住了我的喉咙。眼泪模糊了视线，泪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我拼命想去擦，却惹得更多的眼泪落下。麻衣学姐站起身，用力地抱住我。
“我的房间是隔音的。裕子已经回去了，父亲也不在，母亲更不会在这个时间来打扰我。所以，没有人会听到你的哭声。”她轻轻地说，“不用担心弄湿我的衣服，这是我一直以来没有尽到姐姐的义务的惩罚。而且，在姐姐的怀里哭泣，是妹妹永远的权利。”
“我……”
到底是因为一直以来积蓄在内心的痛苦而难过地哭泣着，还是因为麻衣学姐的温柔而开心地哭泣着？我不知道，或许两者都有，又或者这两者根本没有区别。
“对不起，小恋。这么久以来都没有照顾好你。”
——我曾经伤害过雪子，正如彩曾经伤害过优香一样。
我害怕着不成熟的自己，在哪一天伤害了自己的妹妹，所以一直不想去考虑认妹妹的事。但这只是为了逃避的自我催眠而已，无论是彩还是律子，亦或是麻衣学姐，她们都伤害过自己的妹妹，但是无论是优香还是雪子，亦或是现在的我，都不会在意她们给予过的伤害，认定对方就是自己的姐姐。
只要去道歉就好了，只要去承认自己的过错就好，姐妹之间的感情与羁绊不会因为这点伤害而破裂——见证过这一切的我应该很明白才对。
只是因为胆小而已。
所谓的害怕伤害到别人的温柔，只是因为胆小的我，害怕得不到别人的原谅罢了。
——我不会承认这样胆小的月社恋是白蔷薇的。
我要成为合格的白蔷薇。我不想辜负爱着我的人的期待，不想辜负麻衣学姐对我的信赖。我想去成为被所有人认可，被律子认可的白蔷薇。
所以，我该做的。
“我……对姐姐大人——”
深吸一口气。
“最讨厌了！！！”
好不容易停下来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带着我一直以来的藏在心底的怨气，落在麻衣学姐最喜欢的衣服上。
“那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是什么意思啊！那个莫名其妙的选择我的理由又是什么意思啊！明明朋友那么多，却偏偏要经常到我家借宿是为什么啊！明明，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偏偏要装成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干什么啊！到头来不还是一次都没猜到到底是谁伤害了我吗！我明明这么期望、这么希望你能猜到我很痛苦啊！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什么都不说！为什么又在这最后一个月，都不知道还能见几次的时间点，又告诉我自己错了向我道歉啊！为什么要展示那多余的温柔啊！姐姐大人这种人，漫不经心到最后，和我就此毫无瓜葛地分别才是最好的结局啊！你这种人……你这种人……”
哭泣。哽咽。最重要的话语卡在喉咙。我抽泣着，拼尽全力，将我感受到的情绪，倾诉到最后的话语里。
“……最讨厌了。”
“这一句应该是喜欢才对吧？”
“才不是。”
麻衣学姐轻轻笑了笑，没有在意我最后的谎言。
“所以，是谁欺负了我最可爱的妹妹？”
“……律子，她说她不认可胆小的我是白蔷薇。”
“哎呀，得狠狠报复她才行呢。”
“姐姐大人想干什么？”
她神秘地笑了。
两天后的周末，律子被裕子学姐拉去游乐园坐了四次云霄飞车，下车时惨白的模样的照片被麻衣学姐发给了我。顺带一提，照片里的裕子学姐笑得相当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