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七.雪中小屋》
若干年後,看著淡淡的月光,或是聽到鳥嗚,或是被風撫拂,彩攸便會回想起,那天的晚上,在暴風雪之下遇見一間小屋,裡頭有著爐火,保護了那將殘的燈火。在這裡,僵硬的四肢漸漸回暖,乾澀失焦眩暈的眼目漸漸回復神采,回復元氣。她很慶幸,在空無一物,茫茫雪海,掙脫吶喊只會引來雪崩的雪山中,尋找到可安歇之地。
哪裡有正確的路?可以走出雪山嗎?她問天問地都問不出個所以然。
風雪過後,她爬出小屋了。外面仍是一片寒冷,地上仍是一片雪白,沒有任何的蹤跡。四面是雪,方向無從辨別,她一步步的前進,走出自己的路。
熱白的霧從煙囪散開,遠方之人能靠著煙霧識別這是一戶人家。朦朧的煙霧朦朧了夕黃與月色,夕黃朦朦朧朧的添上一份暖意,為秋意帶來人情味。
鐵鏟和鐵鑊熱氣騰騰的吵架,把滋味的油脂融化於霧氣之中,勾來貪食的狐狸。
「我們來了。」
狐狸有兩隻,都彷如人一般彬彬有禮,乖巧地跳到為他們而設,放於宿舍外的櫈上。這組枱櫈鄰近貴族宿舍的一個廚房,枱櫈要特意設於宿舍外,是為了避免狐狸偷食之嫌。
枱還是空的,但炙熱的炒菜聲,已令他們溫暖。自己身上的毛,怎及得上一口熱飯呢。
「彩攸師姐,需要幫忙嗎?」小狐狸坐了一會,忍不住跳下來,躥入廚房。
「快好了快好了,你把這碟拿出去先吧。」兔仔指指盛載炒菜的碟,又轉身忙著顧剛滾好的水。
除了這碟菜,小狐狸還自動自覺地把匙羹和叉拿出來,不像那隻老狐狸遊手好閒。
隨著香味愈發濃郁,兩個蓋著碟的碗便神秘登場。
正當他們兩眼放光地注視這兩個碗,吞著肚餓這口氣,兔仔才脫下圍裙,把最重要的「一道菜」端出來。
她來到老狐狸身前,捧著一個杯,深深躬身,恭敬地將杯遞給他。杯中紅褐色的水飄出輕淡的香氣。
「請收我為徒。」
他接過茶杯,啜了一口,暢快地嘆氣。心滿意足,心滿意足,滿到飯都不用吃,心就飽了。喝到這杯茶,什麼都值了。
「坐吧。」
她把茶壺和杯拿出來,斟一杯熱茶給小狐狸。師父的孫女,自然要以禮相待。隨後不慌不忙地拿起碟。拿起碟的一刻,熱氣奔湧上騰,誘人的香味直沖鼻孔,薰得他們如痴如醉。這個碗,僅有紅白二色,顆粒分明,映照著剔透與潤澤。
「這是瑪納瑪村的臘腸,切成碎粒和片狀,放在米飯中一起蒸熟的臘腸飯。」彩攸自信地介紹她的傑作。
「瑪納瑪村的臘腸有獨特的風味呢,這樣的食材你也弄到手啊。」
「別人給的,風味真是太獨特了,隊友試了一口就不想食,我又不能食。」她聳聳肩,方才嚴肅的拜師氣氛如過眼雲煙。
拜師這回事已經是陳年老事,但畢竟赫茲一直提攜她,既然要在這裡生活一段時間,就當盡禮,門面功夫要做足。要是只有赫茲一人就尷尬了,感謝這種肉麻話彩攸說不出口。
「要是我們也不食怎麼辦?」赫茲挖一小口。
「徒弟煮的,你不敢不食吧?」彩攸坐下,邪笑,將師徒的上下關係顛倒。
「哎呀哎呀,不敢不敢。」他笑著一口吃下去。
「唔!彩攸師姐煮得好好味!」肉香與油脂與米飯純樸的甜混成一體,帕斯卡驚嘆說:「只有飯和臘腸就這麼好味了!我還以為臘腸只能放在麵包或者湯裡。」
「這是我家鄉的烹調方法,只是換了另一種臘腸,如果能把碗拿去火上燒就更好了。冬天食,人會暖笠笠。」
「家鄉啊……呵呵,你有話要跟我說嗎?」赫茲也吃得不亦樂乎。
要是吃臘腸飯吃到膩,還有清淡的炒菜可以調和,彩攸煮飯素來細心。
煞有介事的拜師奇怪,宴請師傅奇奇怪怪,赫茲相信還有藏在底下的秘密,至於動機,他倒是猜到五六。來蹭飯的帕斯卡倒沒多想,純粹地享受美食。
「你想知道我的身世是吧,」彩攸嘆口氣,「我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碰巧成為了彩攸。彩攸的事我一概不知。我想殺了魔王,是因為殺了他我就能回去我的世界。這是我前幾天才知道的。」
兩爺孫默靜下來,嘴巴動都沒動。
「這……真是離奇。」荒唐,但赫茲選擇相信,這樣便能解釋她的怪異,「失憶原來是這一回事。」
「魔王不是這麼易碰到,對吧?我還不知要留在這裡多久,在你死之前,我要學會你所有的本領。」彩攸緩緩地道,「老骨頭。」
「呵呵,放馬過來。」
「師姐好有壯志,我要加油才行!爺爺,我也會超越你,名留青史的!」帕斯卡著急地扒飯。
「那就最好不過。」赫茲笑不合攏。
「帕斯卡,你找到隊伍了嗎?明天就截止了吧。」彩攸問道。
「呃……」她一邊咀嚼一邊閃避她的目光,「還未……明、明天就會找到的了!」
「為什麼?你應該不弱吧。」
「大家都知道我是赫茲的孫女,來找我的人一看就知道別有用心。我不想跟他們一起……」
彩攸微笑,回想當初的自己,「找不到也沒關係,最後老師會把剩下來的人湊在一起。即便是東拼西湊,不認識的人,也可能是個好隊伍。」
「你的話跟可露可師姐說的一模一樣!」
開學第一日,可露可就跟兩位一年級軍師聊天,「巴啦巴啦」的分享她的經驗。說到自己的隊友,是她最神氣最高興的時候,三日兩夜都說不完。
「因為好壞源自於品格,而不是力量。」
「一支竹一拗就斷,兩支竹用力能斷,三支竹就拗不斷了。帕斯卡,要學會跟人合作。」赫茲的右手撐住左手,形成「人」字型,「人是互相支撐的,當你和隊友默契十足,就能從隊友那裡得到力量,也有力量支援別人。」
「一個人是那麼脆弱啊。」彩攸慨嘆。
赫茲慈祥地看著徒弟,覺得短短幾日,她成長了好多。
帕斯卡無奈地盯著兩位,「彩攸師姐,你不要這麼快變老,變得跟爺爺一樣啦。」
「我覺得你這句話在侮辱我。」一個笑瞇瞇。
「你剛剛才跟我拜師喔。」兩個笑瞇瞇。
是真笑還是假笑,真話還是假話,帕斯卡從他們二人的笑臉讀不出真義。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孫女啊。
「你們食完就走吧,她們快回來了。」見兩個碗和菜餘下不多,彩攸說。
居然這麼快就「趕客」,赫茲挑起眉頭,「還有下半場嗎?」
「是每日飯局。」
兩爺孫食完,正好是月最光亮之時。彩攸收拾餐具,將枱櫈搬回她的房間。然後又回到廚師,準備真正的晚餐。在這場每日飯局,才會出現她要吃的菜餚。她把最重要的時光,留給最重要的朋友。
*
彩攸覺得,她處於一座雪山之中。
原本她朝著發光的出口邁進,沒想到出口的另一邊,是無窮盡的雪地。她被迫的,又渴望的興奮的,踏出了一步。正當她憤怒地回首,剛剛來的路就已消失。這是沒有回頭的路,任何人都會被推著走的,唯獨她被推向死寂之地。
這裡又冷又孤獨。她努力尋找出口,努力過了,都是原地打圈,都徒勞無功。
她狂妄了一天,已經把所有的力量燃燒殆盡,臉容枯槁,累了,累了,她在這裡還有何意義呢。她只想躺在雪地上,什麼都不想,靜靜地讓暴風雪吹熄她那生命的燈火。燈火總有一日會熄滅的,不論是在夏日,在沙漠,在暴雪,只是雪中更快罷了。
她現在就躺下來,感受身體漸漸的冷卻,感受月光將她的身體照得死白。彷彿時日過去,她就會葬入土中。
「喂,不要死在宿舍後面。」
彩攸瞄了一眼聲音的來源,想起點什麼,然後繼續躺。
「啊,我答應過你,我會告訴你我是誰,對吧。」懶到極致的狀態,便是死氣。
同樣的黑夜,同樣的月光,同樣的坐位,同樣的旁人,異樣的狀態。已經無所謂了,彩攸已經不知道該執著什麼。或者,此刻死去,她也會淡然接受。
春香喚回她的良知,她無法捂著良心把人推上戰場,推去送死。原來良知的代價,是一事無成和生不如死啊。她無法恨春香,失去良知等同失去自我。到頭來,她什麼都做不到。
「兩日。」她走到彩攸旁邊,「你已經兩日丟下我這個主人不管了,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眼內。」
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哪裡還管什麼主人僕人。要罵就罵吧,隨你喜歡。彩攸連冷笑的氣力都沒有,自說自話。
「對不起啊。其實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副叫彩攸的身體不是屬於我的。你們相信有靈魂對吧,大概就是我的靈魂從另一個世界轉移到彩攸身上,而彩攸本人不見了,我沒有她的記憶。所以就算你問我我是誰,我也吐不出任何關於彩攸的事。」這番話,從前就在彩攸腦中打轉了無數次,那時的她不敢講,現在則是無所謂了。
彩攸沒聽到她的話聲,她就忽然彎下腰,一手捉住手臂,把她的半身拉起。隨後她坐到她面前,將她的臉扶正,讓她們能四目相對。這時,澪凜才看見她眼框中的水珠與月光下映照出的淚痕。
「看著我。」澪凜如此說,彩攸卻辦不到,眼目拼命地遊走,「好好同我講。你為什麼要不辭而別。」
「我……不想看見你哭。」她選擇盯著地下。
「吓?我以為我會因你而哭?你會不會太高估自己了。」她扯起半邊臉皮,皺起挑邊眉目。
有時候,阿克西斯小姐講話真的很欠打。
「你發惡夢的時候明明……」彩攸抬起眼,第一眼看見的是她背後的月光,隨後是她那藍寶石般的眼瞳,兩者互相輝映。她第一次感受到,月光是如此光亮。
「所以你才抓住我的手?」
「想哭……你、你都知道了?!」彩攸「嚓」的一聲臉紅起來。
「起床的時候見到。總之,你以後不准對我有所隱瞞,什麼都要跟我說!」澪凜發出的氣焰,是溫和的氣焰,「還有,你要讚我就當面讚。」
澪凜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彩攸想也不想便撲過去,想要把信搶回來。似乎有此一料,澪凜馬上跳起來,高舉信,讓她碰不著。
太羞恥和尷尬了!在信中說了會回家,現在又活生生在她眼前,還寫了堆肉麻的稱讚,想到這裡彩攸就恨死自己做了多餘的事。
顯然地,彩攸不可能比她高,也就拿不回信。
「阿克西斯小姐你做個好人,放過我吧……」面對這面高牆,彩攸只得放棄。
「說來聽聽。」她揚揚信,一面期待。
「要說的都寫在上面了!要看自己看!」
「好吧,誰叫我是正直的貴族。」她洋洋得意,「你選的香包還頗有品味,這次就算你合格。」
「我一定會找到機會燒了這封信的……」彩攸捂著耳朵,不想聽見自己寫在信上的內容。
這次終於贏了彩攸一回,不再是個傻仔被她耍,澪凜滿足地收起信。
「我聽春香說,你要殺掉魔王?」回歸正題。
「嗯,這是回去的方法,但是……不可能呢,這樣就要煽動戰爭,太殘忍了。」說回這件傷心事,彩攸臉都僵了,「我的父母、朋友、財產全都在那邊的世界,被迫留在這裡,我一無所有啊。我已經不知道該做什麼。阿克西斯小姐,你應該明白家人是多麼重要吧?如果是你,你也想回家吧?」
她好想念家人,來到這裡已經思念過無數次了。讓她害怕的,是在這裡過了才一年,家人的記憶就變得模糊了些,彷彿她那王凱悠的一部份漸漸褪去。
「當然,我是阿克西斯家的繼承人,要是我不在,父親一定很頭痛。」澪凜點頭,「魔族是我們的大敵,殺了敵人的王是對的。雖然我想不到方法。」
「唉,我也知道這是天方夜譚。」彩攸喪氣。
「是困難,但我不認為沒可能,而且你也不是一無所有。」她一本正經地雙手搭住她的肩頭,「你知不知道你是誰?你有那麼多令人羨慕的身份,還一無所有?就算我沒見過你的父母,父母不在你身邊,你都是這個樣子的。
「現在你還是四季之風的隊長,也是我的僕人,我可不准你放軟手腳做廢人。」
「啊——又是僕人,不能辭職嗎?就算不是僕人,作為隊長還是會照顧你啦。」彩攸記得很清楚,她沒有簽約,隨時能撤手不幹。
「想都不要想,我不會批准的。」
「喂喂,連辭職都不准太過份了吧。我做僕人有做得那麼好嗎?」
「少得戚了。」
開玩笑到這裡,「阿克西斯小姐,你還是盡快找個新的近身僕人吧。雖然說殺了魔王才會回去,但這只是我們的假設,要是明天、後天、忽然有一日我不見了……有這個可能性。」
她就像綁了個不知何時會爆的炸彈。
澪凜微微一動,瞬間屏住了呼吸,愕然地望向她,眼睛閃爍著。她果然純真,毫不掩飾這份動搖。
即便不是忽然不見,到魔王死了的那一天……彩攸本來想說下去,話卻哽在喉嚨中。
她沒有想得那麼遠,那麼多。她這番話,打開了她的想像。支持她打倒魔王意味著什麼,她努力思想便能得出結果。一滴墨水落在一杯清水中,就回不了純粹的原狀。就如彩攸當初所擔憂的一樣,這份鬱結,她已經預嘗過了。
「這、這是我太想回家幻想出來的,不用放在心上。」彩攸連忙阻止她的思考。
澪凜聽了,沒有回應。場面變得死寂,連風吹的聲音都止息了。動起來,快點動起來,彩攸倉卒的腦袋彈出一句話。
「話說,你不罵我?」彩攸自己也覺得有點過份,心有愧疚。
「你搏鬧啊?」澪凜回過神來,「你之前不也沒罵我嗎?你還沒有我那次犯的嚴重。」
果然是個正直的人,真是太正直了,彩攸忍不住輕笑。不知不覺,她的淚已乾。
澪凜想起令她不爽的事,「怎麼春香和可露可什麼都知道了,我是最遲知道的!每天都要跟我說一件你的世界的事,這是你隱瞞我的懲罰,也是你的義務!」
「你是睡前不聽故事就睡不著的小朋友嗎!」
辭職,一定要辭職——!
「現在開始。」澪凜不顧她的抗議。
雪中殘燭是那麼的脆弱,卻還是有人會小心翼翼地挪移到房屋中。那高大堅強的她,為她搭建了一棟房屋。
「呃……我……我叫王凱悠,今、今年二十五歲。」凡事都從自我介紹開始,彩攸結巴地說。
「二十五?二十五?你比姐姐還大?」澪凜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難怪這麼想回去,你一定很掛念孩子了。」
「什麼孩子?我未婚,也沒有小孩。」
澪凜又沉默了,沉默中帶著憐憫,憐憫著眼前的「老女人」。
想想古人的思維,彩攸連忙澄清,「等等,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在我們那邊三十歲還未結婚是很正常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結婚!」
她的眉頭皺到能變成一個問號,甚至她的頭上也冒出大大的問號了。彩攸說的話她每個字都聽得懂,合在一起就聽不懂了。
「總之就是這樣……今天的說完,我說兩件就便宜你了。」彩攸懶得解釋,也不知從何解釋。相隔至少數百年的文化歷史科技差距,哪是她能說明清楚的。(何況此處是劍與魔法的遊戲世界)
「那明天再說。」雖留下一片疑問,但她說過的話要算數,只得作罷。
這幾天,彩攸就像坐了一架過山車,又越過高山又越過谷,起伏不定。現在終於回到平穩的軌道。
「嗯,明天。」
她將能平靜地迎向明天,如同火車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