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千代田的国立音乃木坂学院,一所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学校。
甚至不清楚他们家的宣传单,究竟是怎么和信件报纸一起,厮混进远咲家门前的信箱中的。
但也正好为急于逃离过往生活的人,指出了一条路。
中规中矩的偏差值,虽然低于本应该升学上去的重点私立高中,但是忍耐过老爸一段时间的念叨,也勉强能让他觉得“算了将就一下吧”地放弃了。
可若是以为后面的事就此会顺大人的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为了宣誓不再认真正经生活的决心,开学前一天到理发店染了金发。开学后除了早上八点的班会象征性露一下面,其余都直接翘课跑出学校漫无目的地游荡。
就算是那个坏学生人人闻风丧胆的“铜墙铁壁的山下”,也只是在第一次的时候厉声训斥了几下却莫名地不了了之,后来更是放任自己离开学校。
……不过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为什么,那个山下居然在最开始的那时,会露出仿佛见到什么怪东西的表情。
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个资历颇深的老油条,起初还会看在拔尖的入学成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之后时间长了,成绩也跟着翘课次数的累积反向下滑,他也只是私下联系了老爸告知了这些事——当然对此本人依旧是采用充耳不闻的战术——并默默地把所有缺勤次数忠实详尽地统计下来。
这样的生活,能称得上是开心自在吗?
……不知道。
但纵使这样终日让无所事事的空虚腐蚀掉心灵,变成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也打死不想回到一切都安排得稳稳当当、只需要埋头努力的生活了。
那样的、被所有人都推荐着去选择的前途一片光辉的未来,没有了一开始教导自己如此生活、说好陪伴着走下去的人,还有什么意义……
“厌倦了以前一直当好孩子优等生的生活——这就是远咲同学你高中以不良学生形象出道的理由?”
回过神,正身处于新闻社社办里,面前坐着的是同班的矢吹柊,搁在腿上的笔录还一字未动。
“不然还有其他原因吗?”经过了两个学期的时间,已经习惯于摆出不良生一样恶声恶气的面孔。
“……阿翔,你的看法呢?”
“无聊死了,刊登在《音乃木坂快线》上只能占个小专栏的一个段落。”
也是同班的佐藤飞翔低头摆弄着相机,先前还死缠着拜托自己接受采访的殷切劲,此刻荡然无存。
“爱信不信,我走了。”
控制着力度踢一下补光灯的三脚架,离开社办的同时还宣泄情绪地砸上了大门。
等走远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手里还卷着一份刚才被推销般塞过来的第10期《音乃木坂快线》。
“可恶,等一下回教室就丢进垃圾桶……”
送这份报纸上路前,破例翻开它看上几眼,顺便挖出一些以后可以用来抨击那两个家伙的素材。
灵异、玄学、明曜斋……都是一些什么跟什么?
虽然不是深闺大小姐,但以前埋头苦读的时候基本与潮流无缘,更没什么机会接触这类往往潜藏但紧随在流行之后的玄学事物。
但非要说对此的看法——
“要是这些东西以及求神拜佛是有用的话,老妈怎么可能这么早就走了。”
想到家中神龛前从未间断过的香炷,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怨怼声音,从仿佛被什么东西紧扼的喉咙中碾磨而出。
翻到下一页。
千代田的神秘小巷。能回答你一切所问所求的塔罗牌。
……嚯哦。
————————
被大言不惭的名号引起了兴趣,正好地图指示的位置离音乃木坂很近。哪怕被新闻社的两个混蛋打搅了大半个下午,距离放学的剩余时间也足够自己去一趟。
无视了其他摊主的招呼,根据报纸上的描述顺利找到了那个移动小摊。
但是——
“啊……!您、您是来找希 小姐的吗?她现在临时有事离开片刻。如果在这里等她一下的话,她应该待会就回来了……”
然而,见到的是一位与此处市井氛围格格不入的女生,身着音乃木坂初中部的校服。注意到自己的靠近,便收起整理移动小摊的手,安分但紧绷地坐回隔壁自己的摊位之后。
“……你和这个‘希’是什么关系?”
“希小姐是我姐姐的朋友,以前姐姐在这里摆摊的时候受到了希小姐很多的照顾……我也想像姐姐那样出摊帮人占卜,所以拜托了希小姐来指教我……”
明明简单一句“类似导师和学生的关系”就能说清了的事,眼前的这个女生吞吞吐吐地说了一箩筐的话。本来踢馆砸招牌的兴致,渐渐地消散了大半。
真无聊啊,想找对方茬的人不仅不在,还要特意去等;其余在场的人还是初中部的后辈,为难人家也没什么意思。
“人不在就算了,我走了。”
“走……?唔,请等一下,学姐……!”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一直唯唯诺诺的初中部后辈竟出声邀请,“要是不介意的话,是否可以让我为您占卜呢?这次我不收费的!”
“哈?谁跟你说我是来算命的?!”
应激般扭头回呛的气势,吓得后辈畏缩了一下身体,但还是硬着头皮道:
“可是……您看到希小姐不在便一脸失望的表情,难道不就是想拜托她帮你占卜吗……?”
……再怎么样也不能说自己是来砸场子的吧?
“真烦啊……免费的是吧?那你赶紧算吧。”
放弃了去解释真正的原因,索性在后辈的摊位前落座,想着赚个免费的便宜再走。
“好的,请问您想占卜哪方面——”
“不知道。”
“诶?”后辈正欲搬出相应的占卜书籍,听到这草率的回答瞬间愣住了,“但是,如果不说清自己想占卜的事,占卜的效能会减低啊……”
“我才不管,你们既然这—么—神通广大无所不知,那就直接占卜出我想要知道什么吧。”
原本可是打算好心放过你的,没想到居然还没有眼见地把刺头拢客回来。要怪就怪你自作自受吧。
冷眼旁观着可怜的后辈咬着嘴唇、无法反驳又无所适从的窘态,但尽管如此却依旧不打算识趣地知难而退:
“我知道了,不过可能会让你多等久一点。”
“……哼。”
敬语已经没了啊,很好。接下来,就是一点点扒掉你们装神弄鬼的伪装。
……
……
……
再度清醒过来时,难耐的空腹、太阳穴上火一般的发胀、背后火辣辣的擦伤、骨头好似错位的生痛……一并发作的种种不适,叫人无法招架地呻吟了一声。
嘶……好痛……好难受……这是被人揍了一顿吗……
努力睁开的视野,仍在逐渐由模糊变为清晰的过程中,趁此机会导致这一切的起因也被回忆了起来。
好像是,那个初中部的后辈花了很久时间才占卜出了结果,说是……
【“我没有要打探学姐隐私的意思,但是……学姐之前是不是有位重要之人离世了……那个,我很遗憾……然后是精灵们告诉我,那个人直至此刻依旧牵挂着你。”】
——之后是情绪失控了吧。印象里只隐隐约约记得一怒之下掀了摊子,攥着人家的衣领胁迫她承认只是胡编乱造,偏偏那家伙又异常倔强,就算害怕得涕泪横流也坚决不改口……然后,嘶,紫色的、身影……是过肩摔吗?回过神时就已经被撂倒在地……再接着回过神就已经是现在了。
视野重归清明,映入眼帘的天花板陌生得充满戏剧性。
所以……这是哪里?终于是死了吗——
“你终于醒了啊,远咲同学。”
随着轮滑椅的滚轴声而来,如歌唱般轻俏柔和的女声越来越靠近的那一刻,盖着毛毯的身体却如坠冰窟地僵直起来。
“——”
不用转头去看也知道,是班里的实习教师,绚濑绘里。
出众的容貌、随和的态度、可靠的教学能力。在以上条件的加持下,班里的同学都很亲近她。虽然是实习老师,但不知不觉间已经快成为这个班的“影之班主任”了。
但某种意义上,她可能才是对自己更有威慑力的那个人——这一点,在班主任将绚濑绘里正式介绍给全班的初次会面上,只无意间对视的那一瞬就感觉到了。
回想起当时的感受,昏沉转醒的双眼立刻紧紧地合上,仿佛这样做真的能逃避一样。
“远咲同学,现在装睡也没用的,我看到你已经醒了。”
才不是装睡。只是想防止最开始的不妙预感成真而已……那个,“那家伙好像可以一眼看穿我无聊又作呕的本心”的预感。
——话虽如此,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好像也不是一个办法。
“那个,绚濑老师,为什么我会在……”顶着前一秒还在装睡的尴尬缓缓坐起,视线迅速地扫了遍四周,“呃,你家吗?”
“我的话,几个小时前刚回到家的时候,接到了我朋友希打来的一通电话,说她教训了一个音乃木坂的一年级学生,想问正好在学校实习的我认不认识这个学生……”
从妆容到穿着再到不停转玩红笔的手,绚濑老师浑身上下完全是居家模式的样子,初见时便令自己一个染发不良生自惭形秽的柔顺金发随意地垂落肩头,但她此刻的神情却与之相反地严肃,
“之后的事不用我多说,你也猜得到了吧。毕竟再怎么说,作为老师没办法放任自己的学生昏迷在街上。”
唔呃,绚濑老师和那个暴力的塔罗师居然还是熟人……好恶心的巧合。
心里大倒胃口地吐槽着,面上却硬咧出尽可能尖锐的讥笑,依旧色厉内荏道:
“……可我觉得绚濑老师你其实不用出于责任感收留我的,不是还有派出所在嘛。”
然而绚濑老师的表情没有产生丝毫的波动,甚至连那根被转动于指间的红笔,都始终以规律稳当的频率画着圆圈。
“看来你相当清楚自己干出的这些事的严重性啊,远咲同学。”
啧。
不仅没刺激到对面,还反被堵得哑口无言。赶在脸色完全变成憋屈的通红前,索性猛地倒回床上,扯起被子闷住整个头——这是人家的床?才不管呢!
见自己摆出这样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绚濑老师不再多说什么。机械音般的轮滑椅“咕噜咕噜”地滚动,她的气息远离到了书桌前的位置。
……不,既然自己正躺着的大概率是老师的床,那么被窝里这股若有似无的气息也就是——
赶在得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结论前,如同在浴缸泡澡时挑战憋气到极限般从被子里冒出头,并在下意识大口喘气时立刻双手捂嘴,忍住了差点发出的古怪声响。
“——”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斜睨向了书桌的位置:绚濑老师依旧埋头写着教案,毫无额外的动作。
松了一口气,正面承受过肩摔的身体终于反应过自己的惨遇般脱力陷进床中,唯一能活动的只有再度扫视整个卧室的视线。
啊……真意外,绚濑老师的房间,居然也这么朴素。
没有玩偶摆件、没有装饰点缀,这样一眼望到头的房间样式……还以为只会存在于自己小学一年级以后的独立卧室里。
可能其他人看来有些空荡荡,但却正正好好让自己感到安心。
妈妈过世后的一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身心变得如此平静。或许,绚濑老师,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
意识的输出开始断断续续,晚饭、电车的停运时间、之后要面临的事情之类的要紧程度,都比不过此刻的回笼觉。
“不管远咲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但我会将这件事如实告知给校方的。”但是许久不语的卧室主人却亲手打破了这份安宁,“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会受到什么惩罚,毕竟……不,没什么。”
——毕竟,学校早就准备在下学期(高一的第三学期)下达劝退通知了,没错吧?
可能是方才平和氛围的惯性所致,也可能是早从同学的谣传中有所耳闻,亦有可能是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将来漠不关心……当绚濑老师蓦然噤声时,大脑无动于衷地补充完了及时刹车的后半句。
“哦,我知道。”
没头没尾的简短应声,姑且当作是给绚濑老师的礼貌性答复。但除此之外,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退学,退学啊……该对“退学”有什么反应呢?抗拒吗?恼怒吗?害怕吗?后悔吗?
……不明白。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有一天要面临这个词,就像没有意料到老妈会早早离开人世。反过来想如果连这种事都有可能发生,那样的话退学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吧。
时间仿佛回到了葬礼前、不论如何都无法顺利入眠的那一个晚上,脑海中各种思绪翻江倒海,而身体由指尖向躯干开始蔓延着寒意。关节如同被冰块冻结住一样动弹不得,勉强能让自己和尸体划清界限的只有无声但急促哆嗦着的嘴唇。
就这样吧。已经,很累了。
覆体的坚冰即将封冻弥合上最后一丝缝隙的前一刻,不明不白地冒出这种好似遗言的想法。
“——你觉得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第三次。被绚濑老师第三次打断了自顾自的内心沉沦。
“我并不清楚远咲同学你的想法,但是退学的话对你而言根本没有好处。”
有什么不好的,退学了就回家闭门不出,被唠叨烦了再随便找一所低偏差值的高中考进去,反正还没有彻底忘光初中的知识点。
“而且会让你的家人操心不是吗?”
呵,老爸自己还沉浸在没能治好老妈的自责中。至于老弟……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他老姐的家伙。
“如果这一切都是你在大脑清醒的前提下做出的决定,我不会阻拦你。可是我看得出来,你依旧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从初次见面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浑噩不浑噩都与你无关吧。
前两句的劝诫还能在心里理直气壮地搪塞过去,后面已经破罐子破摔地反呛起来。
“远咲——”
“吵死了!”
几近走投无路地抓起枕头丢过去,眼球仿佛要连同周边的神经一起灼烧般发烫,不讲道理的怒火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我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有时间向我播撒温情不如去找其他更可爱更听话的学生,别和我浪费时间!反正有没有我都不会影响你的教职转正既然如此也不要假惺惺了!还想说什么?说你明白我的感受吗?你又能明白什么?!像你这种人,像你这样种人……!怎么可能明白既不被人喜爱、又喜欢不上任何人的我的感受?!”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单纯把15年的不满发泄出来,如此一来——
书写教案的笔停了下来,即便刚才被枕头正中后脑勺、也没法妨碍她办公的绚濑老师此时终于放开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更糟糕了。
死都不愿被看见不知不觉脱眶而出的眼泪,趁绚濑老师转过身前翻身下床,想着就算连滚带爬也要从这间公寓里逃出去。
……然而第一步就失败了。双膝一触地,刚才骤然爆发的种种情绪翻江倒海地撑满了胃部,晕头转向间便伏着地板干呕了起来。
“——”
犹如近在咫尺地亲历了爆炸事故般一阵耳鸣,从办公桌前起身的绚濑老师,听不清她在叫唤着什么地靠近了过来。
唯一可以做出的反抗,便是在被牵起一只手的时候立刻甩开。
可恶,早说过“更糟糕了”,糟得不能再糟了。
冷汗与热泪交汇而下,处于温差交界处的大脑不堪重负地嗡嗡作响,近乎窒息。
“呼——”
年末的大风强势地喝止了面颊上流淌的眼泪,从一片狼藉中抬起头,绚濑老师身处门窗大敞的阳台,放任户外的寒意肆意侵略屋内的温度。
“家里的大门在搬你回来的时候就顺便反锁了。没有钥匙的话,无论外面还是里面的人都打不开。”
完全猜不透绚濑老师此刻面朝远方的侧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一如理解不了她突然间说的这些话的用意,
“这里是三楼,直接跳下去就算不死也是痛得生不如死,所以——”
说着说着,绚濑老师的手臂伸出了阳台,指尖拎着的是一串钥匙,上面的大白胡子老头挂饰无助地在风中飘摇。
等一下,她不会是要……
正要切换成半蹲起跑式冲刺过去阻止,但绚濑老师已经更先一步地放开手,被迫眼睁睁看着那串钥匙像负责拉雪橇的麋鹿不幸暴毙的圣诞老人一样高空坠落。
“什——”
“好了,我手里仅剩的一把钥匙弄丢了。”
罪魁祸首毫无愧意地关上阳台门,直到她走近在面前蹲下身的此刻,才意识到这还是第一次和那双如天空般蕴含变幻莫测之蓝的眼睛,正面对视上。
“接下来,我有很多时间听你讲讲——‘既不被人喜爱、又喜欢不上任何人’具体是指什么呢,远咲同学?”
……啊,又是一种不知道怎么描述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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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幽灵的身份暂住老师家的第二天晚上,各种方面的新鲜感彻底消耗殆尽。
而促使“有趣”与“难受”的天平失衡倒向后者的最后一枚砝码,便是试图在沙发上普通地坐稳时,却不断滑落的无力感。
无奈之下,水音只能整个人横躺在沙发上。
起初还想着至少要端正地平躺,后来越发别扭,于是改成头枕在交叠的双臂。如果不是幽灵没有脚的缘故,她甚至想屈起腿翘一只脚搁在上面。
可即便保持这样牺牲雅观换取舒适的姿势,她依旧浑身不自在。
……灵魂之躯真的很麻烦。
无论是移动的时候,还是坐着的时候,都丝毫没有任何实感与反馈。明明身处在熟悉的场所,对事物的感知和过去相比却总是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最开始可能没什么感觉,但渐渐地就会体会到它的存在感。
无法捉摸。难以言喻。令人窒息。
没有开灯的客厅降下了一片死寂的黑幕,就像无数次梦见过但再也无法亲眼目睹的某个谁的葬礼现场。
水音只能拼命地胡思乱想,好让一动不动的自己显得没那么像一具被花环簇拥在中间的尸体。
于是,她的思绪追溯回令自己变得这般焦虑不安的那个源头。
【“那个,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就是,如果我来探望老师了,你会告诉我之前你们吵架的原因。”
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当海未坐回到堆满书籍的茶几前、准备验收练习成果时,水音抢在前面率先开口道。
“当然。”才翻开一页的书再度合上,幽灵小姐正襟危坐地望向她,“很抱歉把事情变得如此拐弯抹角,因此你关于这件事想问的我都可以解答。”
“不,不用了。”
老师和她看起来也不像吵架冷战的样子,现在还在问吵不吵架的事,未免太过时了。
“是吗?那为什么还突然提起——”
“你说的‘让你活到寿终正寝’,是什么意思?”
眼见海未平和的脸色因此刻的惊讶显露出了破绽,水音并没有感到丝毫报复成功般的痛畅与得意,只是颤抖着声音,把自己在卧室门前无意间听到那些对话时的感想如实道出,
“难道老师连普通的寿终正寝都做不到吗?她不是只是‘身体不好需要调理一下’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听到了多少?”默然半晌,海未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只听懂了这句,前面的根本理解不了。”
明明她才是质问的那一方,但面对进入严肃模式的海未根本硬气不起来,只能心里嘀咕“我也不是故意想偷听的,真的是一不小心的”。
海未无奈地闭起眼,低声的叹息随着困惑的反思泄露了些许:
“类似的情形已经发生第二次了,到底是为什么……”
“哈?你说什么?”
“没什么,请忘了吧,只是与现在无关的话题。”收敛低落的语气,海未抬眼向水音确认道,“换而言之,你是想把寻求我解答的问题从‘为什么我会和绘里吵架?’,临时换成‘绘里身体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
绚濑家公寓的客厅照进了冬日里少有的姣好阳光,如同海未此刻的眼神一样柔和无声。
可那股淡淡的金色视线直指水音,令她产生了一种被X光照得浑身无所遁形的错觉,因脱离肉身而实感飘忽不定的灵魂在这一瞬里被钉回了此岸这侧的地表上,以至于仿佛冒着冷汗从噩梦中惊醒般选择了回避:
“わ、我……不,还是算了吧。”
对此,海未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从书堆中抽出一柄古旧卷轴,一截一截地展开扫阅。
神经紧绷地盯着埋头读书的海未一段时间,水音才倍感疲倦地耷落肩膀,转而凝精聚神地伸手向练习专用的纸杯,想直接挑战稳稳拿起。
“——既然已经拒绝成为知情人了,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决定贯彻始终。”
水音的手倏忽地穿过纸杯,又一次灵魂与此岸实体同调失败。
……放在之前,她肯定要暴跳起来抱怨突然出声的海未打乱了自己的注意力。但现在她只敢低垂着头,僵硬地直视起自己于杯中水的倒影。
好糟糕的脸,原来灵魂也可以面色发青的吗?
“你一心专注于找回你自己的肉身就足够了,远咲同学。而其余的事就算注意到了也不要掺手进来,否则的话只会徒增痛苦。”
明明距离上没有变化,但海未的声音却好似一点点贴近她的耳边般愈发清晰且压迫力渐涨,
“……无论是对你,还是对绘里来说,都是如此。”
这段话像一墩巨石压在她的肩胛上,让人感到沉重的同时又动弹不得。】
结果说了这些话没多久,那家伙收到了一只信纸叠成的千纸鹤,就匆忙出门了,到现在晚上了还没回来……晾着别人在这里心烦意乱,太可恶了。
照搬着不良少女模式下的自己的口吻斥责那个幽灵,可哪怕是只有本人才听得到的内心话,听起来都像小孩子般轻飘飘的依葫芦画瓢。往日里披在身上的刺猬铠甲,在非日常氛围萦绕的绚濑家里,彻底氧化成了无害的铁锈。
即便是可塑性极强的柔软沙发,碰上了灵魂微乎其微的重量也依然不为所动。残酷地明白自己丧失了躺沙发的快乐后,水音失落地坐起身。
……又逃开了。
断绝了外界的影响与干扰,她才因此真正面对自己的心。
这一次是,老师生病后没有主动来探望的那次也是,更早之前问了“人死后灵魂会去哪里?”的时候也逃了一次。
甚至最开始、用学习当借口不去见生病的妈妈,更是这样。
一次又一次地后悔这次的逃避,可到了下一次仍旧在自私地重蹈覆辙。
再继续下去,就算找回了身体,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现在只有灵魂的自己一样轻吧。
仿佛下一秒就哽咽出声般抽了抽鼻子,水音清楚这是自己平时即将掉眼泪的前兆……可是现实的此刻并没有。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一味地逃避背负他人的生命之重,自己的生命也会随之一点点地变轻得一无所有。
她只感觉到阴冷的海水渐渐涨潮,将灵魂的头部尽数淹没。
但正因为没能落下眼泪,不管怎样用力地揩拭眼角,那些悲伤只会灌泵于心头,无法释放也无从遏制。
不,我不想再逃避了。拜托了,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好好面对吧。不管是再怎么沉重的事实、再怎么严峻的病情、再怎么无望的未来,这次我一定要守在老师的身边——
“砰!”
思绪的沉沦与挣扎戛然而止。水音略带茫然地放下抱着头的手,头缓缓扭向传来声响的方向。
……卧室?
心一点点地揪紧,赶在身体被这股不明的情绪一同束缚在原地前,水音飘下沙发,离开了客厅。
从客厅通往卧室的那条玄关走廊,更加黝黑深邃。
虽然没什么关联,但她想起了曾经妈妈卧病在床期间周末宅家的日子里,常常在半夜被她因病痛而起的呻吟唤醒,意识模糊地去厨房倒热水掰药板送过去。
当时穿梭于厨房与卧室的那条路,恐怕都没有像此刻这般令人退怯。
可或许是方才下定的决心带来的力量,又大概是灵魂状态帮她对那些活人忌讳的事物脱敏了一点。
靠近了卧室的房门,经过两天同调训练的水音初见成效地抓住并扭动门把,推门而入——
……
回到公寓时,海未仍是思虑重重的状态。
这段时间里,虚日总会在交接日常事项的时候见缝插针地提醒几句“责任游戏玩得满足了吧?再不服软可就一点都不可爱哦”。
但这次传唤她过去,并非为了此事,而是关于自己先前刚从京都回来不久后提交过的,“清道者支援申请”。
虽说当时拒绝了肃正巡的入驻调查,但那只是单纯出于不愿扩大事态、打草惊蛇的考虑,不代表她有十足的把握独自一人应付千代田这个敌暗我明的现状,可以的话希望还是能多个帮手。
……不过这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仅仅是为了以防万一,因此海未没有让虚日立刻处理,就这样被拖到了两个月后的今天。
【“你的那个申请,我问过也查过了,目前是没有哪个清道者有空来千代田常驻。”
“这样吗……”
“但是,有一个刚刚在京都接受并通过训练的新人,还没有被安排好去处。如果你能带他度过新手上路期,我觉得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助力。反正你也教过那么多的清道者新人,应该没问题吧?”
“很不巧,我最近对自己的教学能力产生不小的怀疑,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这方面的信心——以及关于这件事,请帮我稍微延后一点。”
“哦,具体延后到什么时候?我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吧。”
“……”】
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不管是未能确定的死,还是未能保证的生。
纵然只是预测,可无论将哪种结果与绘里,她都会感到害怕。
隐约听到了一丝人声的异响,但被杂念纠缠的海未没有多想,只是犹如扑火的飞蛾般,无意间被吸引着穿过走廊,推开虚掩的房门。
于是眼前出乎意料的景象,使她前一刻还在思索的那些事瞬间从意识里扫荡而空。
“——你们在干什么?”
确实出人意料:本该躺在床上养病的绘里不仅佝偻着撑在办公桌前,还不顾惜病弱的身体和一脸焦急的水音争抢一支笔。
被自己的兀然出声打断了动作,胸膛起伏不止的绘里比水音反应更快地扭头看了过来。
经历巨大情绪波动的蓝眸中,瞳孔先是紧缩又疲倦地变回原状。小小地喘息几下后,她率先松开了争执的手,死死粘在额头上的汗珠终于顺利地流了下来。
“……当初妈妈也是这样。”水音执拗的背影上,被半敞的房门投上了一片浓重的阴霾,“写完这个后没多久,人就走了……所以老师,绝对不可以。”
绘里没有反驳,只是搁在办公桌上的手缓缓屈起指尖,压在下面的白纸被迫随之皱起成团,像一块无法祛除且扰乱人心的污渍。
这一切,海未都无言地看在眼里。
清楚地看见了,同时也清楚地发觉了自己一个长期以来的误解。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擅长面对死亡。
诚然身为清道者的三十一年让她见证了许多人的逝世,见识了许多种的死状,但那些都是飞来横祸般猝不及防的他人之死。
唯独最寻常、最静谧、最漫长也最绝望的亲人之死——甚至对于与自己背对而立的那个“海未”而言——她足以断言那是未曾有过的经历。
因而,既没有身为清道者时与之相关的可靠经验,又无法从生前的残余中寻求解答,海未如同遥望着某轮并不存在的月亮般微仰起脸,思索着。
——不过得出答案的速度,比预想中更快。
“……远咲同学,请把笔交给我。”
——毕竟追根究底,是初次见到彼岸之月的那一晚所思所想的延续。
水音望向她的神色获救般地欣喜过望,似乎是庆幸有个正常人站在她这边了。
——这样做的后果,也比当时更容易预见到。
顶着惊魂未定的淆乱感努力抬起眸,绘里再度瞥向海未,映入眼帘的是对方平静得异常的眼神,顿觉不可思议地怔住了。
以至于海未接下来对她说的话,没法及时给出回应。
“绘里,以你现在的状态,提笔写字应该很消耗体力。”
海未听到自己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你口述内容,遗书则由我代笔。”
——后果是,我会如同曾经在板桥区住宅高楼上一 跃而下的他们一样,没能飞起来吧。
——因为这个清道者不该背负上的生命之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