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叩响三声,从其背后传来了陈洁的声音,不紧也不慢,像是给人留足了充分的余地。
“阿姨,奶奶叫你下去吃早饭。”
开门后,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老实说,我不适应这样的场景。
比起别人为我做些什么,我做些什么是更为常见的情况。
但是拿到些什么也是一种义务,就目前来说,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年轻的子女。
他们所试图回馈给我的,也是一种自我满足,知道这一点让我并不好受。
我本该更亲昵地和妈妈撒撒娇,或是跨越年龄间的鸿沟去和哥哥还有姐姐聊聊天。
但我已经失去这个能力了,再也无法回想起来。就像曾经在羊水里沉浮的婴孩,一旦出生后就渐渐忘记了如何在水中行动。
和妈妈的相会并不特别的温情脉脉,像是某种缓释剂的药片,尤其缓慢地释放着某种我难以忍受的氛围。
吃完了她煮的一碗面,里面下了两个鸡蛋,葱花和一些香油。我看见她正站在餐桌前包着饺子,沾着面粉的擀面杖撘在一旁。
头发刻意地重新染黑了,恐怕就在我们回来前的几天内染的,但从面容上已经完全步入了老年阶段。幸好现代人老后也会活上很长时间。
她干活的速度依旧麻利,这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让我觉得有一种莫名难以忍受的痛苦,你能做得这么好,可以给全家做上一通大餐,可以织衣也可以工作,但为什么当时就不能两个人一起过下去呢。
我把头发好好扎了起来。
站在她身边一起包起了饺子,我们包的手法不同,从褶皱和纹路很好就能分辨差异。
在桌子上列成了一排,我尽量想显得自己包得比她更快。
把一只饺子放在我所做的旁边后,她突然说道:“小缘你变漂亮了,也长高了。”
我该怎么回答呢?
你也是之类的?
想到这种事就让我有些发笑。
我把一只饺子捏好,放在了桌子上,并没有回应她。
她手里的速度变慢了。
“你和他们更有缘分。你以后也会遇见,更有缘分的人。”
似乎妈妈乐意把将我送去姨妈那里的原因解释为“缘分”。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是某种经验之中,但超乎科学的东西。
就像“上火”和“湿气”,大家常常把一些身体状况归罪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上。
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了。
缘分到底是什么?是命运吗?还是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桥梁?是人得到与失去间的必然因果吗?
是必须得把我赶走,抛弃掉的理由吗?是我非得寄居在他人屋檐下的,必不可少的一环吗?
说到底我还能从她那里拿去什么呢?她还能给予我什么东西呢?
没有了互相的给予和夺取,缘分就变成了如此淡泊的东西。用一句“都过去了”,或许才是最适合现在的话。
“你哥哥他带了些海鲜,你晓得怎么处理吗?”
我似乎在网上有看过类似的做法,但亲手做基本没有试过。我本该稍微严谨些地说自己不会,但似乎有某种令人焦虑的想法促使我向她证明什么。
我点了点头,说起了我的打算,例如三文鱼、龙虾以及海贝的几种做法。
她稍微笑了笑,饺子的皮用完了,馅还有余,我包的数量更胜一筹。
“剩下的先放冰箱里,之后可以包些馄饨。我打算着去附近超市再买些零食,你问问小洁她有什么想吃的吗?”
接下来轮到我上楼去敲她的门了。
她房间的门一推就开了,人正趴在床上,一只手揽着一只有些破旧的熊玩偶,两只脚踢着床铺,一边闲散地写着作业。
发现了我突然进来,她一下换上了生气的表情,但还是没说什么,起身变成了鸭子坐的姿势。
“那个...要一起去吗?超市。”
“不需要。”
“那,买些什么?你想吃的。”
“随便。”
门被关上了,看来确实不大想去。
下了楼,我对着妈妈耸耸肩。走着去了附近的超市,周围的街道看上去有种临近市郊时特有的陈旧感,房子高度基本都不超过三楼,其中不少是自建房。而像超市或诊所这样的地方也挂着钢丝作结构圈起来的红色字牌。
妈妈开始和我说着自己平常的生活,会在附近的一个小活动室打打牌,那里有她的好几个熟人,基本都是曾经同一批下岗的女工。
最近也开始做一些运动,在附近稍微有些偏僻的广场上,她会在运动器械上做些甩手之类的运动。她又开始打毛线,给别家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打了件毛衣后,收到了不少野菜作为感谢。
“也给你打了条围巾,粉白色的,你还喜欢这颜色吧。”
我会喜欢什么颜色吗?
感觉这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搞不好我得去以前写给小学同学的同学录上找才能确认。
不过我大概不会喜欢这种过于女孩气的颜色,感觉戴出去也太显眼了。
“又不是小孩了...我也有围巾了。”
“多一条,换着戴。”
“嗯...”
在超市里买着东西,以往过年的时候,在姨妈家基本都会买这种零食大礼包。虽然都不是太好吃的零食,但胜在种类多样,小沐似乎很喜欢吃里面的雪饼。
妈妈挑选了些砂糖橘,装了两大袋。随后又继续挑选些称装的零食,每走过一格便要问我一次。
“我想你在这边过年是不是有些无聊,我这儿也没什么娱乐。你还是在那边更好。”
她突然说道,声音温柔。
“确实有一点,不过我也习惯了。”
我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像是全然不在意一样,但传进自己的耳朵里却像僵硬的质问。
“我只希望你能一直...好好的。”
她似乎一直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无疑的,正如她的预料一样,我变得漂亮、个子很高,如姨妈对她所说的那样能照顾人、学习成绩也不错。
这让我觉得,十分的——
狂妄。
这是怎样古怪的一种感受,我想狠狠地惊吓她一番,告诉她我的一切都与她的想象完全不同,让她面容失色并为此痛苦。
我想夸大自己怎样受死亡与离去的恐惧,以至于整晚无法安眠。但实际上我却每天都要睡上将近十个小时。
又或者是向她坦诚,你的女儿是个同性恋,并且正无比憎恶你们曾经恶劣的繁殖行为。
再或是编造出另一个谎言,自己因为她的原因变得愤世嫉俗,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交谈上三句话就会惹火他们。所以在学校里也没几个可以交谈的朋友。
说实话这些或许都无法吓到她,虽然只是个家庭主妇,但她经历的东西比我多得多。
最关键的是,我突然发觉,即使她无法理解我,我也不愿用话语伤害她了。
站在结账的队伍里,我盯着一旁的冰柜。
“还要买些什么吗?”
看见了我一直盯着冰柜,她自然而然地问道。
“买这个吧。”
我从冰柜里拿出了几支雪糕放进了购物篮子里。
“大冬天的吃这个?”
她有些吃惊地嘀咕了起来。
这反应让我足够满意了。
“嗯。”
我对着她点了点头。
回到了屋子里,我再度敲敲陈洁的门,这次她给我开了门,看见又是我,她微微皱了皱眉。
几天前,就在我送了她填色本后,她突然跑来问我要不要一起画。
或许是在这里太无聊了,唯一能见到的年龄最接近的人就是我,又或者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只是把爱好悄悄地藏了起来。
约好了每天在上午这时候一起画,一天一页,进度十分缓慢。
开了门,她随后坐上了桌子前。
准确来说,是坐在一台缝纫机前。这台老式缝纫机藏在桌子内,靠着摇动就能推上来,上面盖了一层靛蓝色的保护布套。底下则是踏板,踩着它,可以看着一旁的滚轮一起转动着,有种解压玩具的感觉。
我环顾着房间,不知道她把之前的那个玩偶藏去了哪里。
“一起吃这个。”
我把一袋子雪糕摆上了桌面。
“雪糕?”
“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在冬天吃雪糕,你真是个怪人。吃不完为什么不冻起来?”
平常都是我这么说余弦,但今天这么被说道,感觉实在很奇妙。
“我想一口气吃完。”
屋子里有暖气,换作余弦的话,也许也会做这样奇怪的事情吧。
我拿起一支雪糕,把袋子撕开扔进了垃圾桶里,果然已经稍微开始融化了。
盯着我的动作,陈洁有些不情愿地也拿起了一支雪糕。只是撕开一个小口,用雪糕袋子包着棍子。
奶油雪糕很好吃,自己在做着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所以,一定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吧。这是余弦所告诉我的,并不靠谱的东西。
“我也有一个玩偶...不过是红毛猩猩的。”
“......”
她慌慌张张地咬下一口雪糕,似乎有些冰到了,抿起了嘴唇。
“那是我重要的人送给我的,所以我也会...嗯,在没事的时候抱着它。”
“你和我说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吗?”
她低下头,三下五除二地吃掉了一整支雪糕,随后又快速地拿起了另一支。
我现在才开始想起来吃多了雪糕会不会肚子疼的问题,不过既然是小孩子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才注意到手中的雪糕微微融化了,奶油顺着手指一路滑到了手背上。
一愣神就变成这样了。
要是滴到床上就糟糕了,我把雪糕棍偏转角度,舔着手指上的奶油。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陈洁很是刻意地错开了视线,脸微微泛红。
“用手帕擦吧。”
她递来了手帕。
“抱歉,不自觉就...”
虽然基本被我舔干净了,但我还是擦了擦手。
雪糕吃完了,感觉身体里某种空荡荡的地方被彻底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