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高掛牆上的玻璃窗猛然破碎,只見一個拖著長袍的不速之客從窗外入侵進來,與噴飛的玻璃碎片一起落到了地毯上。
「什麼人!」
披頭散髮的瘦削男人並沒有理會伯爵的喝斥,而是自顧自地左右張望著,空洞的雙眼在找到被伯爵護在身後的夫人時一瞬亮起。
「啊啊!愛蕾娜──我的摯愛,我來迎接妳了!」
看著眼神詭異的男人不斷逼近,伯爵趕緊抽出隨身法杖,同時大喊道:
「護衛!!!」
然而,這時的男人像是聽見什麼笑話似的狂笑出聲。
「護衛?哈哈!你再怎麼喊也沒用的,因為那些不自量力的傢伙早已變成了我的養料!!」
「趁現在,走──」
下一秒,刺骨的寒潮吞噬了男人的身影,發動完魔法的伯爵正想帶著所有人撤離,舉著法杖的右腕與大腿處偏偏傳來一陣鑽心的疼。
「啊啊啊!!!」
「蠢貨!我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的我可是得到了『他們』的認可啊,我再也不會輸給你了──」
伯爵不受控地跌倒在地毯上,他的右手被貫穿出一個大洞,輕巧的短式魔杖也因此脫手而出,雙腿的傷口血流不止。
「親愛的!」
扶起伯爵的夫人下意識地回頭看往術式擊出的方向,在看到兇手的剎那驚愕地失聲道:
「芙洛娜!?妳怎麼會──」
「……芙洛……娜?」
伯爵掙扎著抬起頭,見到的卻是雙目已然失去光彩、宛如空殼的粉髮少女。
「哈、哈哈哈哈──亞德里安你再怎麼喊也沒用的!因為它早就不是你認知中的女兒了!!」
躲在護盾裡的男人大肆嘲笑道。
「那個女孩曾經失蹤過吧?我為什麼知道?因為就是我──擄走了她!!!」
「一想到你膽敢強迫愛蕾娜……還生下了一個賤種,我心中的憎恨就從未熄滅過!」
男人咬牙切齒地瞪大了眼。
「所以──我當下就活生生掐死了她!!!!!」
他朝天張開雙臂,發出了享受的狂笑,接著像是全身脫力一樣,搖擺著身子垂下了頭。
「可是啊……我後來想到,這樣未免太便宜你了,剛好,那陣子的我除了生體鍊成,也對死靈術有了不少心得,因此!我決定把她當成我的第一個實驗品!!」
「這麼多年,你完全沒發現那個賤種已經被我替換掉了,最終還落到這樣的下場,我的復仇可以說是大功告成呢──」
男人自我陶醉地抱緊了身體。
「可惜的是,核心當時沒有成功刻錄下那個賤種的靈魂,只捕捉到了一點意識的殘渣,不然就能做出更逼真的人偶了……」
他揚起脖子,居高臨下地對著伯爵嘲諷道:
「是不是很痛苦啊?活該!既然你奪走了我的愛人,那我也要讓你嚐嚐失去摯愛的滋味!!!」
但是,夫人低沉的嗓音突地傳進了男人的耳中。
「我想起來了,你是威爾森……」
「啊啊,愛蕾娜……讓妳久等了,沒事的,等我殺死亞德里安之後,我們就可以──」
名叫威爾森的男人感動地走上前去,想撫摸夫人的臉,結果被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掉了手。
「──離我的丈夫遠一點!!!」
威爾森呆滯地看著夫人淚流不止的美眸被憤怒所充斥。
「你為什麼要做出這麼過分的事,奪走我的女兒還不夠,現在居然還要殺死我的丈夫!!!」
「愛、愛蕾娜妳在說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他抓著隱隱作痛的右手,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為什麼……明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妳,可是妳為什麼不願意接受我的愛?」
威爾森試圖再一次將眼前的女人與記憶中對他微笑著伸出手的女學生重疊,卻只覺得陌生。
男人煩躁地抓住腦袋,陰鬱的臉孔越發猙獰起來。
「……妳不是愛蕾娜,妳不可能是愛蕾娜……她怎麼可能會對我露出這種表情──」
他轉頭看了失去自我意識的芙洛娜一眼,笑得無比瘋狂。
「對了!對了!!只要這樣做,妳就會變回那一個即使是對不中用的我,也願意溫柔以待的愛蕾娜……」
威爾森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著什麼。
可一轉眼,他就因為某種不可抗力的力量跪倒在地上。
──威爾森這才發現,地上赫然出現了範圍僅能覆蓋住他的小型重力場。
而伯爵夫婦早已被一個突然跑出的魔偶給帶到遠方保護了起來。
「明明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沒想到妳也是鍊金術士……」
威爾森背後,一具全副武裝的重型魔偶高舉著附魔符文閃爍的雙腕,重重往下砸去。
「────」
就在這時候,以男人為中心,一陣肉眼可見的濃郁能量爆發開來,不僅粉碎了地面上的法陣,還彈開重型魔偶的攻擊。
見到重型魔偶的手臂被反彈出大片開裂,佐伊面色凝重地將視線轉向威爾森手裡裝有血色凝塊的玻璃罐。
鮮血一般的色澤、異常強大的未知力量、加上威爾森先前的言論,令佐伊聯想起了前幾天的報導。
「你就是報導裡屠殺了一整個小村莊的逃犯吧!你竟然觸犯禁忌,用無辜的人去鍊成了賢者之石嗎!!」
「……不僅把附近一帶全變成了妳的陣地,還利用地脈的供給對所有的魔偶做好針對性的附魔,簡直優秀的……令人作嘔!!!」
伴隨著威爾森的嘶嚎,血色凝塊再次爆出強光,自破碎的玻璃罐中脫出,騰飛於他的手上。
「!!!」
在電火花一般的刺耳聲響後,佐伊愕然注意到自己的陣地應聲破碎,她只好放棄了近一半的戰力,換成用魔力去維持剩餘的重裝魔偶。
見狀,他不屑地舉起了手上的賢者之石。
「妳還想違抗我?讓你見識一下我們之間的差距!在拖什麼!!還不給我滾過來!!!」
沒過幾秒,一隻龐然巨獸就撞爛牆壁衝了進來,橫行霸道的動作幾乎快毀了整座宅邸。
「嵌合獸──」
「────」
硬是被拼裝在一起的、顯得格格不入的灰白獅首與漆黑羊頭同時發出咆嘯,用巨熊般的大掌對佐伊揮下了殺意畢露的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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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洛娜』愣愣地看著伯爵被自己使出的水魔法擊穿,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想過去攙扶起父親,身體偏偏違背了意志,在原地無動於衷。
起初,『芙洛娜』還不死心地想喚醒不聽使喚的軀殼,直到威爾森的話徹底撕破了她虛假的真實──
“怎麼會……可是我的記憶……!”
『芙洛娜』這才發覺,雖然在第一眼,她就清楚明白伯爵夫婦是自己的雙親,但失蹤前的記憶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
困擾已久的問題被最惡劣糟糕的方式強行揭開了謎底。
莫大的痛苦與遠遠在那之上的罪惡感盈滿了麻木的胸口。
“難怪會……這麼痛……”
──這一定是源自人偶之核的否定。
因為『她』體會到的生活,是從芙洛娜那裡奪來的日常,才會讓這具身軀生出一次次的排斥反應吧。
“我都……做了什麼……”
這時候的『她』突然察覺,自己的視野變得越來越模糊,其他感官也漸漸喪失功能,眼前現實與腦中記憶的分界也因此曖昧起來。
或許是某種防衛機制,也可能是不被需要了。
連『她』存在過的最後痕跡,都將被無情地清除掉。
彷彿快要溶解似的,思維被不住抽離的『她』反倒更清晰地認知到了……
名字、身份、軀體、意識,這些沒有一個是真正屬於『她』。
『她』至今為止的一切,全是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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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森仰頭發出了狂笑。
「感覺到……我感覺到了……只要再獻祭更多的人,賢者之石就會離完成更進一步!」
「而妳──就是下一個祭品!!!」
賢者之石光芒大放,嵌合獸左側的黑山羊頭顱在一段不自然的抽搐扭動後,猛然吐出了一聲淒厲的長嚎。
「────」
劃破夜空的尖利音浪襲捲而過,佐伊的臉色瞬時間變的極度蒼白,嘴角與鼻子紛紛開始滴血,無疑是受到了詛咒。
佐伊狼狽地半跪在地上,精心打理過的衣著也早就沾滿了塵土,在她旁邊看不到魔偶,或許全被破壞掉了吧。
「真可悲啊,天才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要輸給我的嵌合獸。」
「決定了!我要欣賞完妳悽慘的死況,再用賢者之石吞噬妳!!」
面對威爾森狂妄的發言,佐伊緩緩站起身,發出了冷笑。
「可悲的是你──」
她一邊胡亂抹去了臉上的血,一邊抬腳筆直地朝威爾森大步邁進。
「什麼『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妳』!這種冠冕堂皇的名號還真好用啊!! 」
「什、什麼!?」
那股不明所以的強硬氣勢弄得威爾森好像才是陷入困境的一方。
「不管做了什麼,只要推卸到這句話上面,就可以把自己的行為正當化!逃避掉本該背負的責任!!!」
「閉嘴……閉嘴閉嘴!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丫頭,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威爾森怒不可遏地大喊。
同一時間,受到賢者之石刺激的嵌合獸抽搐著,一齊張大獅子與山羊的下顎,釋放出迥然相異的強力魔法。
然而,下一秒佐伊手中卻噴出了比夜幕還要更加濃重的黑煙。
不用多久,源源不絕的煙幕裹住了地面,讓嵌合獸只在空無一人的位置炸開大洞。
「不是嗎!你這種絲毫不顧當事者意願的做法,到頭來不過是在自我滿足罷了!!所以愛蕾娜夫人才不會選擇你……」
正當這時,一隻在月光下泛著金屬光澤的魔偶突破了地表,舉起鐵拳從背後的死角襲向威爾森。
「笑死我了!不論妳怎麼說,在人生的最後,妳引以為傲的鍊金術還不是用來逃跑!!妳想逃去哪──」
威爾森看都不看,就用賢者之石輕易擊飛了魔偶,怨毒的目光依舊執著地往聲音響起的方向搜索。
「別想跑──什麼!?」
忽然,一隻清瘦的手自威爾森背後探出,一把抓住了光輝湧動的賢者之石。
「妳是怎麼……妳把自己藏進了那隻魔偶中!?」
威爾森很快反應了過來,可佐伊剛接觸一會,就反遭賢者之石毫無保留的駭人波動給擊飛,整個人摔到了地上。
「蠢貨!還想跟我搶奪賢者之石的控制權?不錯的點子,但我怎麼可能一點防護措施都沒做!!」
「……誰說我想要賢者之石了?」
對威爾森的冷嘲熱諷,佐伊卻是攥緊出現大片燒傷般傷口的右手,笑出了聲。
「即使只幾秒不到,但我……確實碰到了賢者之石喔。」
「────」
話音剛落,形狀穩定的腥紅凝塊突兀地浮出密集且大小不一的凸點,並發出急遽震盪的爆鳴。
威爾森這才驚覺,賢者之石正在逐漸脫離掌控,為了維持自身甚至還開始反噬他。
「怎麼回事!?這是……分解反應!!?不可能,妳到底做了什麼──」
難不成,那麼一會兒的時間,她就已經對賢者之石理解到,可以將它精準分解至快解體的程度嗎!!?
「我耗費多年光陰……修復並研讀那份得來不易的古代文獻……」
「一路躲躲藏藏,湊齊近百條人命……才勉強鍊成出半成品的賢者之石,竟被妳一下破解……」
無法接受的男人雙眼眼布滿血絲,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開什麼玩笑!就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傢伙,不管我付出多少努力,最後都會被你們這些天才的光環埋沒!!!!!」
賢者之石分崩離析,與它連結的嵌合獸也因此轟然倒地。
用盡全數手段、嘗試復原賢者之石的威爾森,即便有多憤怒,一時之間也無法殺死重傷的佐伊……
「對了──」
回想起來的威爾森,轉而將目光投向佇立已久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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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經分不清聲音的內容,視野卻擅自地搖擺了起來。
連時間的流動也無法感知,不知道過了多久,應該是雙腳的部分終於停下。
「──」
殘存的視覺只能辨識出大致的色差,聽覺更是幾乎要失去功能,『她』卻莫名對面前的聲響與影像有了反應,清楚地勾勒出再熟悉不過的輪廓。
是佐伊──
被囚禁起來的意識連抗拒都做不了,就目睹體內的人偶之核開始忠實執行主人的命令,對著無力反抗的佐伊凝聚起瑪那。
這樣下去,佐伊會死。
“不要……”
放棄吧,『人偶』又怎麼能拒絕提線的操縱呢?
“我……不要!”
縱然『她』不能反抗威爾森,也不代表『她』會接受這樣的終末。
被重重提線死死纏住的『人偶』,拚盡最後的意志,對不遠處那仍舊絢爛輝煌的光芒伸出了支離破碎的手──
「……只要加上她跟亞德里安的性命,賢者之石應該能再支撐一段時間,然後還有那些領民……」
威爾森神經質地咕噥著,見到『她』遲遲不動手,不禁勃然大怒道:
「幹什麼!區區一個不具備靈魂的空殼人偶,也敢忤逆我嗎──妳被製造出來的意義就是遵循我的命令!!」
結果,威爾森看到『她』猛地回過身,將凝鍊到極致的蒼藍術式射向了自己掌中的賢者之石。
「────」
兩股排山倒海的龐大力量驟然相撞,無孔不入的水流侵襲了崩解的賢者之石,猩紅的凝塊頓時不堪負荷地爆炸開來,將威爾森的野心徹底粉碎。
「不、不不不!!!」
被紊亂的爆風狠狠噴飛的威爾森發瘋似的爬起來,伸長了手想捉回消散的光點。
即便如此,他也沒辦法挽回多年心血的毀滅。
威爾森愣住的那幾秒,就被一旁身體正在結晶化的嵌合獸給盯上。
半張臉被晶體同化的黑山羊獰笑著,報復性地活生生咬下男人的首級,結束了他一事無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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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姐──」
映入佐伊眼底的,是被暴亂波動掀飛的粉髮少女。
不顧自己滿身的傷,佐伊掙扎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衝上去,總算是趕在少女摔下來之前接住了她。
「呼……」
因為作用力坐到地上的佐伊才鬆了口氣,卻驚覺懷中少女的腳尖多出了一層血色的不明晶體。
「學姐、學姐!」
不詳的結晶已然蔓延到大腿處,佐伊無助地出聲呼喚,眼中的恐懼似要具現為實質。
許久之後,少女終於有了反應。
「……別這樣……」
『她』僵硬地扭過頸部,雙眼微微睜開,微弱至極的眸光在漸漸熄滅,眼看就要被黑夜隱沒。
「我不是……他們真正的女兒……」
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存在。
「偷來的身體……人造的核心……」
既然不具有靈魂,現有的又不過是從他人那奪來的殘缺心智……
「沒有『心』……又怎麼會……產生『愛』?」
那這份感情,一·定·也·是·虛·假·不·實·的·偽·物·吧──
「對不起……我給妳的……全是錯誤…………」
「學姐────」
佐伊撕心裂肺地吶喊,眼睜睜看著少女被結晶完全覆蓋,卻只能得到她的軀幹早已崩壞的信息。
在一聲清脆的裂響後,佐伊倏然睜大了驚惶不安的眼,雙臂緊擁的人型結晶一點一點破碎,最終徹底化為光塵溢散。
──徒留一顆血色的鑽石,從她的空蕩蕩的懷抱中落下。
「────」
再度失去摯愛之人的佐伊哽咽地,在黑暗中發出了止不住的慟哭。
————————————————
數日後,伯爵夫婦在家族的墓園舉行了芙洛娜與她的葬禮。
陰雲下,帶上黑色面紗的夫人為兩人的墓碑獻上花束,這時,一陣腳步聲停在了她的後方。
「是佐伊小姐啊……妳的傷……」
瞧見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及西褲、手上還纏著繃帶的佐伊無聲地搖了搖頭,夫人也不再勸阻,任由她站到身邊。
「沒想到,她們是不同的人呢……」
不過幾天,伯爵與夫人看起來就蒼老了許多。
「也難怪……雖然她們是一樣的乖巧貼心,但是芙洛娜可比那孩子活潑調皮多了……相較之下,她更文靜,也懂事地讓人心疼……」
佐伊安靜地聆聽著,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們想說的是……那孩子在我們心中,絕對不是芙洛娜的替代品,而是我們的第二個女兒──」
夫人淚流滿面地,捧住了佐伊傷痕遍布的手。
「妳也要好好保重,那孩子一定不希望妳被她的離去困住。」
「…………」
佐伊沒有回應。
……葬禮結束後,佐伊回到了房間,不發一語地望著窗上反射出的憔悴倒影。
「我、做不到……」
──當時,學姐那一眼裡面,實在包含了太多、太多……
「不知情的伯爵與夫人或許能接受學姐的死亡,可是我沒辦法……」
佐伊甚至在那毫無起伏的僵硬嗓音裡感受到了化不開的哀傷。
……她居然讓學姐懷抱著如此深沉的悲傷離去。
佐伊紅著眼睛,望見行李中那厚厚一捲的羊皮紙。
「對不起,即便你們不同意,我也不打算停手──」
那是她自威爾森缺了腦袋的屍體上翻出的,研究賢者之石的古代文獻。
「居然要說之前的幸福全是不該出現的錯誤……」
佐伊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淚,輕輕撫上懷裡裝有血鑽的木盒。
「我,無法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