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所迫,黎氧不愿意再多想那些深沉的东西。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里,感情是不可能占全部的,老去想已经离开的人、已经发生的事,真他妈的没劲。尤其是上班之后,她更加觉得作为成年人动不动就想那些事儿简直是丢人现眼,不如多想想怎么赚钱养活自己,而且父母也逐渐老去,自己不愿意老是找他们要钱。她曾恶狠狠地告诫自己,学生时代已经过去了,谁再擅自把心态停留在那个时代,谁就不配作为成年人活下去。黎氧跳进了这不断变幻的世界,就像从高处一跃而下,毅然决然跳入江河之中。她没做几年竟有了跳槽加薪的资本。她毫不犹豫地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对先前的城市毫无留念。这些大城市都是差不多的,只有混得好才能品味到它们各自的风情;若是混得不好,它们都是一个样。一样的残酷。
就这样,黎氧再次遇见了曲野筱。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在这座城市的第一次见面中尴尬的气氛持续得不是很久。之后也见过几次面,她们的气氛也稍好一些,到这一回,直接“稍好”到黎氧干脆利落的去跟曲野筱上床。
吃完了烧烤,曲野筱问黎氧能否借用卫生间,她想冲个澡。黎氧答应了,在曲野筱洗澡的时候给她准备了一套换洗的干净衣服,当然,是自己的衣服。黎氧不紧不慢地将曲野筱放在卫生间门外篮子里换下的衣服拿起来,一件件的分好类装进洗衣袋,再放进洗衣机。卫生间的门关着,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水流声哗哗作响。黎氧看着洗衣机开始工作,发出呜呜的机械响声;她在这里默默站了一会儿,似乎想什么想得出神,又或者只是在发呆。此时如果有人站在她身边的话,会盯着她的脸看的,就算是曲野筱恐怕也不例外。暖黄色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睫毛在脸上投射出一层阴影,她的脸颊轮廓也被刻画得暧昧动人。当初那个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的可爱少女已经一去不复返。框架眼镜几乎是不再戴了,现在她一般戴隐形眼镜;她的黑色短发变成了将发尾烫卷的深亚麻色长发,这是二十多岁的女人中常见的发型之一,但在黎氧身上,不知是这发型更衬出她美丽的脸庞,还是她让这发型更赏心悦目。中学时的她,眸子里透出的光芒认真又谨慎,如今她眼中的光充满沉稳,仿佛一汪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湖水。
南方的深秋和早春很相似。同样忽冷忽热,同样短暂,同样潮湿。恍惚的时候,甚至能够模糊当前的季节,不知自己是在十月还是三月。曲野筱慢慢地走着,感到有些恍惚,因为无论是这空气里的湿冷,还是自己独自一人走在校园里,都和某个早春如此相似。
雨后,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校园里的沥青路面上,横亘着无数条蚯蚓。它们横七竖八躺在路上,粗细不一。平时晴天的时候可从来见不到,它们大概因为急需氧气,从路边树丛的土壤里倾巢而出了。那平平无奇的树丛里竟然有如此大量的蚯蚓,多到每走一步都可能踩到一条的程度。有的蚯蚓直直躺在路上,容易让人误认为它是一根细树枝,有的则卷曲成一团,更容易让人心生厌恶之情。曲野筱现在不喜欢蚯蚓,但每每走在这段路上的时候,虽然心里觉得有些恶心,又忍不住去盯着看。
且不论她这种微妙的猎奇心理,她倒是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假日里有时会被父亲带着去乡下玩。大人们钓鱼、打牌、吃饭喝酒,孩子被晾在一边。现在想想,他们带上孩子的原因大概率是因为自己想出去玩,但没办法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而配偶也不想在家看孩子;于是他们商量之后将孩子交给了其中一人带着出来玩。如果是两个人一起出来玩,那就更好说了:把孩子晾在一边就行,离开的时候带他走就好。所以,很多人在只有几岁的时候,便已经见识过了烟雾缭绕、洗牌声音稀里哗啦的麻将馆、总有大黄狗出没的农家乐,以及在一个个棋盘包间里,守着那台无法联网的电脑玩蜘蛛纸牌和扫雷。那个年代便携式电子设备还不够发达,小朋友们不会低头玩手机;因为性格内向,她也不太乐意跟其他的孩子们一起玩:于是,当年的曲野筱几乎无事可做,无聊得要死。大人们在屋内打牌的时候,她一个人晃悠到池塘边上,从鱼饵盒子里抓出一条蚯蚓,仔细让金属鱼钩穿透蚯蚓全身。假如换成别的动物,场面会异常残忍,令人不安。她不怕这些软乎乎的、细长的生物,能够自然地将它们捏在手里,看着它们扭曲成一团也无动于衷。与其说是不怕,倒不如说是毫无感觉。如果是盘钩,她便会耐心地将多条蚯蚓穿上去,把盘钩挂满。那个场景绝对能够吓坏一些人。有的鱼饵盒子里放的不是蚯蚓,而是泥状的饵料,和蚯蚓一样散发着腥味,顺带一提,这种鱼饵的成分中很有可能混有蚯蚓。她会像捏泥巴或者橡皮泥那样,把腥味十足的饵料捏出各种形状,比如捏一颗星星——再挂上鱼钩,想当然地认为这样会更加吸引鱼前来。
这时候她已经是一手腥味,便双手抱了鱼竿,将线放进水里,还得小心自己不要掉进池塘。她力气小,做不到像大人们那样拿着鱼竿,潇洒的将线甩入水中,只能抱着它。有那么一次,她真的钓起来一条鱼,由于用的是手竿,她只能一边手上用力一边向后退着,将那条活蹦乱跳的鱼拖回岸边。按理说,谁钓上来的就归谁,但由于她是孩子,不会有人信她的话——她虽然年纪小,但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将那条鱼放进池塘靠近岸边的渔网里,让它在网里游来游去。
现在能回想起的记忆,就是蚯蚓和鱼的腥味,乡下肆虐的蚊子,饭桌上大人们拿她逗乐时开的那些玩笑。至于当时父亲如何,相关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她接着又想到,父亲已经死了这么久。而现在的她,毫无疑问,完全的适应了没有父亲的世界。她只偶尔想起父亲,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父亲仿佛不曾存在过,他甚至不再进入她的梦境。对此,曲野筱并无伤感之情——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如果有人问起父亲,她将面对的要不是同情,要不就是好奇,一样的令人不耐烦。所以为了回避这样的对话,且为了不让人以为自己是冷血动物,曲野筱干脆从不跟他人提及自己死去的父亲。比如上大学的时候填写新生注册信息,在“监护人”一栏,曲野筱就只写母亲的名字。
也许母亲是知道她这样想的,而且曲野筱也知道母亲可能也适应了没有父亲的世界,纵使她曾那样爱他,那份爱曾经那么绚烂,好像会亘古不变,直到母亲死去为止。那份爱在曲野筱心中似乎也只是模糊的记忆了,唯一能拿出的现实证据,大概就是父母的那张结婚照,两人美得出尘。不过,也就只剩下照片罢了;所以它理所当然显得没那么坚固,就算融化消解,曲野筱也不会觉得怎样。她们母女二人早已心照不宣,但绝不会戳穿彼此。曲野筱不再会像以前那样,为了摆脱父亲的梦魇而去戳穿母亲,伤害母亲了。因为她再也没有在家里听见过鼾声、闻到过烟味。再也没有了。
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应了没有曲野珉的世界。大一的时候,她主动跟曲野珉分手了,这是从前的她不可能想象的事。但这确实是她考虑过后做出的决定。曲野珉似乎也从未想象过会有此事发生,霎时间变了脸色,向她厉声发问。曲野筱以出奇的坚定与决绝回复了她,她看着曲野珉那张发白的脸,那双桃花眼里的愤怒和惊诧都快溢出来;听见她恶狠狠地说她已经爱上自己,曲野筱觉得她好像一只忽然被刺伤的骄傲的兽。当然,是自己将她刺伤的。看见那样的曲野珉,曲野筱自然也有些不忍,因为她们的身体还残留着彼此的温度。她不愿再多说话,因为再多说话自己的心情肯定会愈加灰暗沮丧,于是很快抛下曲野珉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