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
海未如此想道。
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段时间里,咒怨们的低语确实是经常被自己的万千思虑掩盖过去。但是像此刻这样,丝毫听不见来自灵魂内部的任何一点动响,这种情况简直前所未有。
甚至安静得,无论是焦虑揪心,还是悲怆难过,连自己的情绪波动都无从聆听到,只是心无杂念地等待着口述者发出的开始信号。
一秒钟、一分钟、一刻钟……时间的走动呈现在卧室挂钟的指针之中,齿轮转动的动响取代了怨念的存在感,成为她的又一种计时方式。
绘里低着头,轻轻晃悠着双腿越来越收敛了弧度,直到最后规矩地并拢、紧紧贴着床沿:
“——首先,嗯,果然还是想和亚里沙说一声对不起吧,没能和她一起回到俄罗斯的老家过新年。”
等一下,为什么直接进入正文?遗书不应该有一个正式且标准的开头吗?
饱含着这样的想法,海未借由自己的视线向绘里投去的同时如此传达。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都说了只是整理思绪。海未你可以顺便用作是写‘告别信’的练习嘛。”绘里向后挪了挪身子,重新靠坐在床头板上,双臂环膝。
“恕我拒绝。”
海未忠实地将她的原话(包括语气助词)一字不漏记录下来,准备有朝一日再翻找出来,权当对方随性过头的佐证。
对于清道者执拗的不配合,绘里无奈地笑了笑,偏去一旁的目光则逐渐发散,遥望向了记忆的远方:“啊,不过,说到食言,我和伊万克斯的约定恐怕也完成不了。”
伊万克斯……似乎是绘里的青梅竹马吗?
凭借旁听过寥寥几句来自穗乃果的模糊说法,海未便姑且猜测。
“是关于什么的约定?”
“也没什么,只是他被我拒绝太多次后,终于作罢但又气不过,非要我和他约定‘如果以后小绘里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让我见识见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笔尖顿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记录下这段话。
“……跳过吧,反正本来我也不觉得,这是能完成的约定。”一声宛若水汽凝结而成的轻笑过后,绘里缓缓拉上被子,将其盖在自己的腿上。
海未浅浅地吐了一口气,稍作喘息似的拧紧钢笔的外壳,重新调整了握法。
时间一直在钟表指针上流逝,它无声经过的脚步声落在海未的灵魂里,如同沙漏中的细沙般,不断堆积在底部。
……等到沙子唰啦唰啦地溢出来之时,她才心头紧揪地后知后觉,绘里已经沉默了许久。
绘里?
想回过头观察她此时的情况,却被仿佛自黑夜的另一端传来的哀叹阻止了:
“哈啊,预计写成遗书的那些话,全都是遗憾之类的话题。想换成一些没让人读着那么沮丧的内容……又完全想不出来。”
“……”
没缘由地,过去在鸭川流水中浮浮沉沉的感觉再度复现,时不时有水没上面庞涌入口鼻的闷塞感恰如此时。
“说起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用‘如果我的灵魂是被算作自杀’的前提在假设,所以才不管怎么想都很消极——那假如实际情况相反呢?我只是普通地死掉,而且灵魂完好无损。”心头自燃起的焦急火势还未扑灭,绘里故作开朗的语气又往里面添上了干柴,
“虽然这样就是单纯变成了一个幽灵,但是穗乃果她们都看得见我,都可以和我对话,最终不过是换了另一种形式和大家在一起了……对吧?”
“——”
滴答作动的指针声响倏然消失,灵魂内部第一次真正意义地迎来了清净。
久久没有落下笔迹的日记本逐渐松散,擅自翻回到了夹有“书签”——或者说塔罗牌“月亮(The Moon)”的那一页。
当初为什么要从希的手里借来这张塔罗牌呢?又为什么偏偏从这三张塔罗牌里挑中这一张呢?——倘若所有事都能对其一清二楚,或许自己就不会见到彼岸之月,
也不会困惑“人们是因为什么才总在牵挂着与自身本无联系的他人”,
更不会无端伤感于“可为何纵使重要之人离去,地球也仍旧照常转动?”。
……是啊,为什么呢?
海未盖上了钢笔,同时冷静地将随时如火山喷发般的情感,与理智的控制阀搭上了相连的卡扣。
“以前,我提到过,我喜欢变化流转之物,也喜欢亘古不变之物。虽然他们的性质彼此相反,但本质上都是遵循着各自的规律而产生的。”
海未将钢笔和日记本放置一旁,双手对齐着搁在两边膝盖上,
“然而最近——不,应该更早几年前吧,我发现那些全然违背前两者的规律、尽管自相矛盾却依然生活着运转着的事物,我对它们的喜爱说不定更甚于上……千代田也在其中之一。”
扎根于东京的高大建筑群环绕间的古老街道,在万千变化之中、不变的是平凡朴素的生活;在千万不变之中、变化的是多姿多彩的日常。
纵使是曾经如何拼命逃避远离此地的清道者,多年以后回在这里也能找到容身之所。
“绘里,我想过很多,想过你的生命迎来终点后,我该做什么?先前征求你同意的那个选择是其中一个,跟随你回一趟俄罗斯是其中一个,带你再度走遍世界各地、与你分享那些我所见证我所喜爱的事物也是其中一个……不管是什么,只要你愿意或是你的请求在合理范围内,我都答应你,我都陪你一起——直至此刻,我的想法都没有改变和动摇。”
与愤怒原罪截然不同的陌生热源,从灵核涌泉而出。伴随着向上薄发的情感慢慢升腾,最后凝聚在右眼液化成水,滴落在攥紧成拳的手臂上,化作飘渺的萤光。
轻轻地倒吸一口气,海未微微眯了一下眼,试图克制住这股不自觉流下的眼泪,但丝毫没有成效。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愧疚于自己用先入为主的错误认知误导了真姬,她只能继续絮语不断:
“可是……绘里,至少现在,至少在你找回‘喜欢’的情感前,至少在你活到老婆婆的年岁前,我刚才的所有设想,我都不会应允你。不仅是出于不希望你过早离世,还因为如今的你仍无法理解也无法喜欢上我所喜欢的事物——那样的话,即使你的灵魂最开始的时候没有被判定为自杀,久而久之你的潜意识也由于这些你无法感受其美好的事物,将你自己的灵魂再度抹杀的……我不想见到那种情况。用更加自私的说法来讲,我不想你以这种方式作践我喜欢的东西,也伤害你自己。”
仿佛要将自我彻底掏空般,海未一股脑地说出可能连她自己都难以明状的话。止不住的眼泪汇成了连绵的江水,沿着脸庞渐渐地流,如同雨天窗户上孤零零淌下的水痕。
“——”
如果仅仅是灵魂内部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就算了,但现实是整间卧室都安静得异常。
“绘里?”顾不上擦去不受控的泪水,海未疑惑地回过头,不禁担心起对方的身体,“你怎么了,绘——”
夜灯的柔光令一切都显得无比自然,刺眼得互相冲突的事物都因此调和成一幅完整的画,仅仅一瞥就足以烙印心底。
在海未眼中,裹着被子靠在床头无声抹泪的绘里,带给她就是这样的感觉。
兴许是自己失礼的视线冒犯了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绘里的眼眶明显加深地红了一圈,随后捏住被子的一角,干脆地往她自己的头上蒙盖上。
瞬息之间,海未的手已经在她看穿对方的意图前更快作出反应,一把扣住了绘里抓被角的那一边手腕,有所克制但依旧压倒性地制止了她之后整个人躲进被窝里的一系列动作。
被子的遮挡如同降下一层帷幕,身处光线被掩去些许的昏暗幕后舞台,她们的距离近得足以卸下身为演员的伪装,只用视线便能将另一方看透得暴露无遗。
当然这不过是短短几秒的错觉,绘里很快就放开了被子。
“……放手。”尽管绘里眼看着被毯在两人之间滑落回床上,海未还是与她僵持着,不肯让步,抓握的力度也始终不变,“不要、再管我了。”
海未这才松了手,但因此空出来的双臂毫不停滞地穿过绘里身体的两侧:
“抱歉,可唯有这个我做不到。”
——转而抱住了她。
腰间收紧的力道让绘里无语凝噎地愣住了,噙在眼角的泪承不住自身重量、趁机失控地往下坠。
这算什么……意义不明……为什么突然间抱了上来……我早就说了不打算写遗书的,想写一点相对不会心情那么难过的在遗书上还被反过来念叨了一堆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的东西……怎么会有这种又死板又过分又不讲理的清道者啊……
越想越委屈,但绘里还是渐渐抬起手,环搭上了自己在心里不断抱怨着的清道者的后背。
“海未……虽然你刚才说不会答应我关于死后之事的任何约定,但是……我果然不愿意被你杀死,被太刀捅穿心脏的感觉好疼、好痛苦,已经一辈子都不想再多体会一次了……”
——而且,她不要和那个梦魇殊途同归。
“嗯,我知道。”
“还有……拜托了,我真的、不想死……”
静寂的灵魂内部,一点点被来自生者的微弱心跳填充。
哪怕这宛若颤抖的啜泣般的声音就是此刻的自己所能听到的全部,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想必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微不足道。
所以,地球才会熟视无睹其生死地照常转动。
——可即便地球照常转动……即便如此。
“是,我切实收到了你的请求。”
即便如此,
如同日本的东京可以存在着千代田这处小小的街道,
她衷心希望、绘里也可以继续生活于这样的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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