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名 一
一
（优）
真好。
当我打开很久没开的窗户，照亮的是我的睡衣和另外一个还在床上熟睡的脸颊。
好机会。
不知不觉这么想，但是很快笑了笑，转过头去准备今天的早餐。
也只是说说而已。
昨晚店主好像并不在意我特意挑选的这件淡白色昙花纹案的长裙睡衣，只是一昧地数落我的胳膊压到她的头发了。她睡觉的时候是如此安静，如长眠过去，但是眉毛一直挑起来，仿佛时时刻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我从壁橱里拿出来一罐番茄罐头和糖蜜，少许的白洋葱干，夹上粗粮面包，搁置在擦干净的盘子上。接着我擦干净手，走到床边，小心朝她的脸颊凑近了一点。
真幸运。真明智。当初选择了只有一个卧室的房间真幸运，不然她也不会这么不情愿地和我睡在一起了。
我笑了起来。
“嗯。所以，你在笑什么呢？”
在眨眼的间隙，这样的声音询问我。
米库看着我，两个肩膀以懒散的姿态放松在这张不熟悉的床上。
“什么时候醒的？”我问。
“大约五秒前。”
“你醒的真是突然呢。就像闪电那样——啪，就醒了。”
“确实比较少见吧。”
她摆摆手示意我让开，然后直起身子，光着脚走下地。
“拖鞋呢？”我有些好奇地问。
“我也想问呢。”她冷笑一下，然后弯腰从床底下拾起昨夜我给她准备的布拖，“大约是自己跑到床底下的吧。”
“今天准备做些什么？初次来到锈名，不如我带你去锈名市或者温斯特敏区转转？”
“没啥可转的，仅仅是死城而已。”她故意将死城这两个词说的很轻以强调自己的不在意。
“锈名还是很有生气的，虽然比不过人山人海的新城区就是了。”
“不应该先去找工作和安置房子吗？”
“工作你得慢慢找，至于房子，我其实粗概帮你看好一间。”
“哼。”她挑了挑眉毛，“什么时候你开始帮我做决定了？”
“如果你不来锈名，我肯定是没资格帮你做决定的。”我笑着说，“但是不论如何，你还是出现在我家楼下的石桩子上了。还要我继续追问下去你为什么要来锈名么？”
“……我觉得不需要。”她懊恼地撇撇嘴。
“那么，先吃早饭，然后我们去看看那间房子吧。”
二
“店铺？”
“对，面朝北方，属于商业地带，而且是锈名第二大的商业街的旁边喔。虽然还是离商业街有点远，但是至少是个好地方。”我走上前推开刷着绿色油漆的木门，扑面而来是干草的味道，毕竟这里曾经被当做晾干间使用。当然，自从我一个月前告诉房产商需要预定这间房子，里面的杂物就被清理出来了。
“又是擅自帮我做决定——你怎么知道我还会接着做生意？”
“感觉吧，感觉。”我背着手转过来，笑了笑，“就好像，米库不当机械师，就不是米库了一样。”
“嘛，虽然我也没有就此退休的打算。”她叹了口气，伸手触摸略微腐蚀的门框，然后在屋里绕圈比划——我想这是她的商业头脑开始发挥作用了，“门框做的不好，没有刷防腐漆。房间太方，放置货架和隔开休息区不方便，需要做隔断。休息区摆个屏风吧，装一扇推拉门也行，但是那样价格很高。”
“那，就这间房子了？”
“我还没说要不要呢。”
“那为何规划的这么仔细？”我笑。
“你推荐这间房子的最大理由是什么？”她避而不谈。
“离我家近啊。”我指了指楼上，“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
她没有发出“离你家近做什么”的疑问，只是哼了一声，然后走出房间。
“总价多少钱？”
“大约十五万吧。你可以分期付的。”
“分期……也可以吧。”她叹了口气，“具体利息，什么的，到时候我去给房地产商谈吧。”
“其实我可以直接把你介绍给房主。”
“违反贸易法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做。”
“如果想避免你笑我，我最好还是不要问‘贸易法是什么’的问题了。”我说。
“我还没确定到底要不要这家店呢。”她突然转过头故作严肃地提醒我。
“知道啦。”我险些忍俊不禁。
“你最好记住这点。”她像是预料到我会笑一般转身走出店铺，为我留下了释放情绪的自由。
我们走出店铺，方上午七点，于是在离我们十几米的西方，二单元的大门底下，我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
“优！”
最先转头的是米库，然后我看见了司佳。他的师傅竟然也跟在后面。
他们俩的身后还有一辆盖着编织塑料布的小型柴油货车。
我走过去，米库跟在旁边，看到他们只是略微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用一种很新奇——这是我此前从未见到过的，因为此前我没看见任何她面对我以外的陌生人的样子——的，充满礼节和陌生感的姿态站在那里。那并不尴尬，但是划清着相当的界限。就好像她是一尊天然的石桩子，存在，理所应当存在，也理所应当不被重视。
“你订购的，书架，桌子，还有椅子。”老工匠先开口，但是不像司佳，眼神犀利地落在米库身上。
“喔，我没想到你家还有地方放家具。”米库说。
“你知道是给谁准备的。”我接着问司佳，“我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快。我以为你们得下午四点多到。”
“信上是那么写啦。”司佳苦笑着，“当然老头子对于让别人验收货物的坚持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很适合做机械师。”老工匠突然对着米库说。
司佳似乎是才发现店主：“这位是？”
“我的朋友。”我解释说。
“已经是了。”当这个蓝头发的机械师被发现的时候，露出了一种我觉得甚至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极其礼貌的待客笑容。
“学徒？”老人饶有兴致地问。
“正高工。”
“你今年多少岁？”
“我在学会待了七年。”
“七年，相当短了。”老人罕有地惊讶起来，“我是副高。从学位讲，你算是我的前辈。”
“你不是锈名的吧。”司佳看了老工匠一眼，“锈名的机械师学会早都——呃……”
我觉得他很想用“死光了”这个词，大概是出于他的师父在旁边才改用为：
“人去楼空了。”
“新城区的机械学很发达，小子。”老人说。
“她是从老城区搬过来的。”
“喔？老城区？”司佳重新打量了店主一遍，“那种地方，还能住人。”
“如果真想活下来，以老城区的旧址，进房子捡垃圾都可以的。”米库大概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那些订做的家具，一共多少钱？我来付。那是我要订做的。”
“尾款已经结了。”老人摇头，“昨天优给我们的。”
米库蹙眉看了眼我：“嗯——那就这样吧。”
“对了，关于验收。”司佳突然有些歉意地说，“还是要麻烦你们亲自看一下——无论如何老头子都不相信我的眼睛跟他不一样，是正常的。”
三
“一共多少钱？”
当验收完暂时放在空店铺里的家具，米库目送司佳和老人离开后这样和我说。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付我钱的。”我头也不抬地检查自己的钥匙链。
“我当然知道。只是走个流程。”
“你有看到我的房门钥匙吗？”
“我还不知道你的房门钥匙长什么样。”
我因为埋怨她的敷衍而盯着她。
天亮了许久了，但是整个锈名市上空依旧笼罩着如卵膜般薄的阳光。你可以感觉到苍老的城市跳动的心脏，你可以看见它烟雾般的血丝，而这个初来乍到的客人——一直看着东边的信号塔。
“那是白教堂区的方向。”我提醒说。
“很好。”她随口答道，然后说，“我们今天先去转转吧。”
“去哪里？”
“你是本地人吧，这话应该问你才对。”
“那我的房间钥匙怎么办？”
“你在担心回不了家？”
“嗯。”
“没啥好‘怎么办’的。你家那种原装锁，我随便就捅开了。”
锈名 二
（优）
“抱歉！久等了。”
木居小姐朝着百灵鸟火车站奔来的时候，穿着的裙子似乎是舞台用的。这反而让我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虽然我刚通电话给她，说一个来自老城区的朋友刚搬来锈名，想稍稍旅游一下。
“你就是优的朋友？”木居小姐冲着米库点头，然后摘下自己的粉色平顶帽，“真抱歉啊，我妻子不能来，她要工作。”
“今天是公休日吧？”
“没办法咯！她的酒馆就是公休日才人多。”
“草乌小姐是开酒馆的啊。”我轻哼了一声，“不过，你今天没有演出？”
我印象里，好像是两年前，木居小姐一下子声名鹊起，成了白教堂区最有名的歌姬之一，自那之后就很忙了。
“我给推掉了。”木居小姐笑道，“反正现在是他们求着我去表演。”
“已经可以想象观众嚷嚷退票的场面了。”
“哪有！”木居小姐说，“我一般会在每周四，也就是明天，有免费的公益演出。真正奔着我去的看客都会看公益演出。买票的，恐怕是些不了解音乐剧的吧。”
“真的？我还不知道呢。”
“差不多是三个月前开始的，就是你，呃，刚失踪的那会。”木居小姐目光转向店主，“那，这位‘朋友’小姐……”
“叫我米库就好。”
“去朗伯斯区怎么样？哪里有挺多教堂。来锈名不看教堂，可惜了。”
“不了。”米库笑了笑，“我对教堂不感兴趣。”
“顺带一提，你可以试试把《圣经》当小说读一遍，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已经看过三五遍了。”
“真的？圣经其实好厚的啊。”木居小姐惊讶地说。
“朝着有阳光的地方走吧。”店主耸肩说，然后随手把买来的地图扣到旁边的垃圾桶上，迈开悠闲的步子。
那是东方偏北的大街。
“诶——诶？”木居有些尴尬地拉着我跟上，“有太阳的方向，实在是……”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店主的背影。忽得感觉那是一只为了传粉而生的蝴蝶。
……
就在我想起来北方是人工河的地下街的，也就是偷水街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贝利波塔桥旧址上了。
“那是地下街？”米库两只手搭在栅栏上，问。
“对对。”木居小姐得以结束唱《赞美歌》以缓解自己的无聊的行为，表现得很兴奋，“地下街的烤合成肉还是不错的。要不要下去尝尝？”
我朝着地下街看去。偷水街看着肮脏，但并不贫穷，因为里面发展了很多地下产业。知名的譬如一年一度的锈名拳击赛，或者说柴油车（曾经是蒸汽）赛，都在偷水街。大约是胜在有长条形的轮廓和宽阔的街区吧——故而柴油车赛尤为发达。
“不了。”米库笑笑然后接着顺“有阳光的地方前行”。
“或者我们可以去坐坐火车呢？”木居小姐有些慌张地说，“你有没有听优说过，锈名的火车其实和别的地方很不一样，很有名？”
看来她的确难耐自己唱歌的寂寞。
“嗯，已经亲身经历过了。”米库点头说，“确实，很小巧，很精致。相比于长途载人用的火车，其实更像有轨电车吧。”
“如果你们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见到特别纪念班车喔。最近的特别纪念班车应该在十五分钟之后会路过黄莉车站，离我们差不多一公里距离。我跟你们说吧，特别班车的坐垫……”
“木居。”我有些不忍心地打断说，“我们来的时候坐的就是特别纪念班车。”
木居小姐只好苦笑着跟上米库的步子。
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分钟。经过了晒凉的干草，大棚，一条绘满了希腊神话的涂鸦的小巷，木居小姐才找到另一个话题。
“感觉这两条街道人很少。”我说。
“嗯。最近几天，在整个锈名都有传火节。”木居遮住透过帽子溜进来的刺眼阳光，“最近的火炬好像就在旁边的广场，你们要不要去看？”
“传火？”米库难得惊讶一次。
“具体源于什么已经不知道了，不过——”
“那是纪念七十号石油厂年间，大冰川纪来袭的时候，抢在冰风之前赶到城区中心通知政府存储热量的通讯员的活动。我没想到这习俗现在还有。”
“米库小姐——真了解历史。”木居小姐有些不自在，“总之，如果你们想看……”
“看吧。”我替米库回答道。
锈名 三
不久就到了大火炬前方。大火炬前围观的群众很多，想来之前街道冷冷清清，就是因为都到这个地方看火炬了。传火的跑手此刻还没到，所有人便一同瞻仰那个大的可怕的金属铁桶和里头填满的火棉和炭火。
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挤进人群的前端，而米库，我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她有些心悸似的表情，但是我确更关注她瞳孔里摇曳的人影使得那双眼睛更漂亮了。
拦着人群与火炬的，是一条漫长的铁栏杆，构成一条跑道的形状。中央的石砖路应该是仔细修缮过，为跑者行了方便。
“米库小姐。”木居在唱完了最后一番《赞美歌》后，拖着脸颊说，“讲讲关于那个通讯员的事情吧。跑者应该还要一会才能来。”
“如果您想听的话。”店主表现得很平淡，“很简单的故事。七十号石油厂的第五个年头是大冰川纪开始的时间。那场冰暴来的很突然的，你们应该也知道，持续了三百年，直到七十四号石油厂才结束。冰暴起初行进的很慢，从南到北，却很不对劲。起初七十号石油厂最南部郡的郡长觉察到有异常，便命令通讯员俄利俄传讯给市中心。然而当俄利俄驱车到一半的时候，南部郡传来了石油中枢熄火的消息——”
剩下的故事，我便想起来了，于是没再听。我想这个故事我曾经听木实讲过：
意识到事情紧急的俄利俄快马加鞭，抢在冰暴之前赶到市中心，然而由于气温骤降，几乎一半的路程柴油车都无法使用，俄利俄几乎是跑到市中心的。所以在推开政府的门厅的时候，俄利俄因为劳累过度咽下最后一口气。
……
原来是个英雄史诗。
我继续看我们面前的大火炬。
太阳正好悬挂在大火炬的上方。
那是一团被染成天蓝色的火焰，在宇宙的冰冻之中，穿透磁暴的极光，将夏日的热火刺入地面。
“应该要到了。”木居小姐看了看太阳的角度，然后说，“你们瞧。差不多在太阳在火炬的正上方的时候，传火的人就会跑来，象征着太阳神点亮了火炬。”
可过了一小段沉默后，我听见米库在旁边纠正说：
“不。不是太阳神点亮的。是俄利俄。”
“呃，好，好。”木居说，“也可能象征俄利俄吧。”
——啊，赫利俄斯，你手中的长矛。
就在广场中央，忽然有人唱起来，然后我们看见太阳随着云层缓缓上升，为地平线留下了一小片空缺。而就在那狭小的空白中，出现了黑点。
在矫健的身体线条下，我们看见了跑者。那是一个穿紧身裤带的年轻小伙子。扛着太阳不断变大。然后用狂奔的身体护住火焰，竭尽所能地快跑着。
他最终冲到大火炬面前，猛地将手中手中的火丢进火炬里，然后大声念道：“刺穿我！”并且在这一声仿佛具有伟力的呼喊中，在膨胀骤然炸开的火焰底下，留下一道青红色的发烫脸颊。
我注意到身边的店主就在这时候叨叨：
“愿你在天上安好，俄利俄，永恒的跑者。”
……
这场传火的宴席令我摸不着头脑。似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我并没感觉到什么俄利俄或者赫利俄斯的存在，也没感觉火焰炸开的一瞬所谓的“神圣”。木居小姐似乎也是如此，一直在捏汗。只有店主在旁边用下巴压着领口默默走着。
等到人群散去，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会，她才说：
“好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