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对女子有一套固定的评判准则:柔弱、温婉、细腻、美丽,在婚嫁之后做到“夫为妻纲”,便是他们理想中世间女子的全貌,一旦超出这些框架之外,就要遭受非议、偏见,被视为异类般存在,要是将之颠覆,则更是如狂风骤雨般撼动了古老观念的根基。
然,李云裳自生来就是为了打破这个禁锢。
链接着云岭山和云溪村的那条蜿蜒小溪,水波潋滟,与她眼底的黯淡截然相反。
忆起昨夜,朱漆大门轰然阖上,如果华春不曾跟来,她可能真会一时意气,视自己如案上鱼肉,只由钱武宰割。
钱武欺身而上时,她终于想明白华春的怒气从何而来,华春什么都没说,又似把千言万语道尽。簪子刺进钱武喉间那刻,她淡定的可怕,血花飞溅,染红了钱武惊愕的脸庞。
把衣裙沾了血迹的部分割下,再用桌上残留的酒水擦拭干净,她每一步都做得冷静而果断,倚在桌边的时候她就在想,华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等待着,她会不会真的以为自己会就此堕落沉沦?
檀木床上,钱武的血已经凝固成暗黑的痕迹,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与不安。弄出的动静不小,外面守夜的人只当是钱武酒醉后的行为强硬了一些,未敢窥探,可她若是完好地走出这扇门,定会惹人生疑。
于是,她拾起丝绦,环在脖颈处收紧,待自己到了几乎窒息的边缘,才卸了气力松开。
晨曦初破,鸡鸣犬吠,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她虚弱地推开门,脸颊上残留的泪渍与颈间的勒痕交织一起,暴露在外的大片肌肤,气若游丝的语调,凄美楚楚。
“你们公子要我带话,昨夜一事,他深感疲乏,今日无需打扰。”
守夜的人见她模样并不怀疑,笑而不语将她送了出去。离大门愈近一点,她忐忑的心便多一份不安。
担心会露出马脚只能故作可怜博取同情,门开那刻,华春眼下乌青发黑的痕迹正好印证了她的答案,那颗石头心,原来已有了裂缝。
她淡然讲完昨夜的事,华春神情怔忡,久久不能消化,仿佛在质疑这当中的真实性。
李云裳笑了笑,抚至华春的后脑处,念想一起,束带被轻轻扯下,三千青丝翻飞,若是此时能有件合身的裙衫,她定要让华春穿上,描摹下来再牢牢记住。
说到作画,她是擅长的,只是鲜少有人知晓,更不用说华春了。她之所以能在时隔多年后依旧一眼就将她认出,不单是她活在自己的记忆中,更是因为活在了自己的画卷里不为任何人所知。
片刻之后,华春逐渐回过神来,她扣住了李云裳的手腕,双眉直下,意识到钱武并未对她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时内心虽有一丝庆幸,但一想到李云裳竟背负了人命,她的心情便难以轻松起来。
“你...”华春的话语被哽咽在喉咙里,她努力想要说出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完整表达。
而李云裳,她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无须华春说完就能领会,她轻描淡写地回应道:“嗯,我杀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应该还有其他办法可寻的!“
“已经别无他法了。”李云裳的声音冷静而沉稳,与华春的激动不同,没有丝毫情绪的波澜。钱武虽然曾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但她心下清楚,这如同浮云般的承诺,不会在达到目的后就得到收敛,一旦有了把柄,连本带息都是常有的事,自幼年起,她便深知这一点,尤其是在她们这些既无雄厚财力又无显赫权势作后盾的人面前。
“华春,自我离开扬州别离了李家,再度与你重逢,这世间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以及那些浮华虚妄我都能将之舍弃,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你。”
她的疯狂,她的偏执,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柔情,凝聚在华春那双震惊又复杂的眼眸之中。
见此,她推了华春一把拉开距离,又说:“好了,快走吧,回到村子告诉大家钱武不会再滋生是非了,至于我,事发之后就是官府的通缉对象,不能随你回——”
尽管她语气轻松,但那双水灵的眼眸投射过来的视线多少带些遗憾。
出人意料的是,华春没有给她把话完整说完的机会,猛然上前一步,紧紧将她圈在了怀中,那份力度似乎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确认她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所有说尽的说不尽言语笼统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苍白。华春的眼中闪过无数情绪,最终化为坚定与决绝,她闷闷低语:“要回我们一起回,要逃,我们就一起逃!”
***
在北戎驻南朝边境的军帐里一名男子面容紧绷,正与面前的女子激烈的辩论着,然而女子的回应却如同凛冽冬日里的寒风,既冰冷又让你瞬时清醒。
“阿雅,你着什么急呢,渭州城已经弹尽粮绝,而且南朝内部还有我们的人暗中策应,大局已定,只待时机成熟,她赵汐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挽回这江河日下的局势。你一来就要顶替我的位置,这样贸然抢功不合适吧?”北戎王子巴图穆枭眉宇间透露出几分不悦与不甘。
“抢功?父汗给你二十万雄师,你却连小小的渭州城都迟迟无法攻克,我方粮草军械日渐匮乏,你岂能视而不见?接替你的位置,乃是父汗的英明决策,你且看着,我如何高擎北戎的战旗,屹立于渭州城头之上!”
女子雄心万丈,双手紧握成拳,撑在沙盘边缘,目光如炬,猛地一挥手,长鞭一出,沙盘上,渭州城的模型瞬间被划出一道裂痕。
渭州城内,伤亡惨重,人心惶惶,原本的八万守军如今已不足半数,城墙之上,残垣断壁间,依稀可见血染的战袍与未凉的兵器。
月前寄出的信件至今没有回信,赵汐已经猜到几分,城中备有地道,她安排百姓尽数撤离,齐震天守在地道外头脸色阴晴不定。
“将军,还是由你护送百姓离开,由末将带领残余的将士们,誓死守住这渭州城,为百姓争取最后的撤离时间。”齐震天沉声请命,眼神中满是不屈与决绝。
赵汐闻言,目光扫过眼前这位忠诚的副将,以及身后那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脸庞。
“齐副将,你年事已高,京都还有妻儿在等着你团聚,此等重任,理应由我亲自承担。你现在的职责是务必确保百姓安全撤离,一个都不能少。”
齐震天心里咯噔一下,毫无预兆的跪下了,渭州城沦陷也有他的一份责任,他要是没有轻易听信王监军的鬼话,疑赵汐有叛国之嫌,援军一到,或许此刻的渭州城还能多几分生机。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齐副将!你这是何故!?”
赵汐快步上前,欲扶起跪地的齐震天,齐震天抬头,不肯起来,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将军,末将愧对——”
“我不走!”
地道深处回荡起一阵铿锵有力且清脆的呐喊,瞬间打断了齐震天尚未吐尽的言辞。在场众人无不愕然,随后,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幽暗深邃的地道出口处。沈衍猛地挣脱了身旁士卒的搀扶,跑出了地道。
“哥!”
“汐儿!我不走!”沈衍略过齐震天,直接跑到赵汐面前,不容置疑的说道。
“齐将军,你快带着百姓撤离,这里交给我们兄妹。”
“这简直是胡闹!哥,你即刻随齐将军离去,现在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时候!”赵汐的双眉紧蹙成川,她深知一旦城池失守,北戎的铁蹄将无情地蹂躏这片土地,她绝不能让自己唯一的亲人陷入这即将到来的浩劫之中。
“汐儿,我岂能在这时候抛下你独自逃生?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应当共进退。”沈衍权当未闻赵汐的劝阻,自说着扶起齐震天,语气诚恳而坚决:“齐将军,我沈衍虽非武将,不识兵法,以前也干了不少混账事,但也知大义所在。今日渭州城之危,我兄妹二人自当并肩作战,共赴国难。还请齐将军成全!”
“哥......”
“报!敌军攻城了!”
一声急促的战报打破了紧张而沉重的氛围,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至城墙之外,只见北戎的铁骑大势所至,尘土飞扬,战鼓雷动,气势汹汹。
渭州城下,黑压压的敌军遮蔽了天日,仿佛要将这座孤城彻底吞噬。
赵汐深吸一口气,她看向沈衍,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眸中闪烁着同样的坚定与不屈。最终她缓缓点头,勒令齐震天速速撤离,又要随身侍从看好沈衍的安危,自己毅然决然的翻上战马,手中紧握长枪,冷冽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带领着残余的兵卒投入了这场几乎无望的战斗。
***
军营中除了一些伤重无法动弹的士兵,其余皆已随着齐震天通过地道秘密撤离,只留下一片空荡与寂静。
可当中却有两个身影神神秘秘,既不参战也不参与撤离的忙乱,而是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一所军帐中。
“监军大人,您所说可皆为肺腑之言?!”徐锦程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透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与不信。
王监军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冷冽的笑意,他轻轻颔首,那份泰然自若的神态,仿佛一切都已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此乃陛下圣意,咱家知你在军营之中,长期遭受赵汐欺压,心中郁结难舒。而那日你对咱家之冒犯,咱家既往不咎,也是惜你之才,此番特意为你寻得一个将功补过的良机,不知你是否有胆量去把握。”
徐锦程的眼眸中闪过诸多情绪,震惊、不甘交织在一起,更有一抹长久压抑后终于觅得解脱的狂喜之色。他猛然间双膝跪地,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监军大人,徐某愿遵从大人的一切安排!”
“你这样做.....”
王监军眯起眼睛,在徐锦程耳边说着,徐锦程听完后,大喜过望,两人一拍即合,一道而去。
***
敌方将领并非巴图穆枭,而是一位陌生而狡黠的角色,其战术之多变,较之巴图穆枭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手中的长鞭,舞动间犹如龙蛇出海,变幻莫测,威力惊人。几次正面交锋,赵汐的长枪数次险被那灵蛇般的鞭影所制。
沈衍在城墙上看的是心急如焚,几次欲冲下城去助战,却被身边的将士死死拉住。上方的弓箭手不敢怠慢,箭如雨下,试图减缓敌军攻势,但北戎铁骑身披重甲,箭矢大多只能激起一阵火花,难以穿透其防御。
渭州军节节败退,城墙之下,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绝望。
也是在这时,城垛角落处,一人挽弓搭箭,瞄准了马背上的赵汐,一想到王监军的许诺,他激动的呼吸不稳。箭矢愈发之际,左右张望的沈衍恰好捕捉到了这一幕,他的心跳几乎停滞,没有片刻犹豫,他猛地挣脱了身旁士卒的束缚,不顾一切地向城墙边冲去,同时大声呼喊着:“汐儿,小心!”
然而,距离太远,赵汐正全身心投入战斗,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未觉。
“我当你们南朝女子只居深闺,不曾想竟也有你这般英勇善战之女中豪杰!”那敌军将领的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带着几分狂妄与挑衅,手中的长鞭更是如同灵蛇出洞,直逼赵汐而来。
许是感知到了身后的危机,赵汐身形一滞,回首时只见那致命一箭已如流星划破长空,直奔她背心而来,千钧一发之际,铁头高抬马蹄,一记重踏,恰好将那块飞来的箭矢踢飞,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最终深深嵌入沙土之中,嗡鸣作响,震得周围尘埃四起。
紧接而来的,是敌将又一挥鞭,赵汐的长枪被猛地荡开脱了手,她身形一歪,失去平衡从马背上跌落,大局已定。
沈衍见此已无心去管那躲在暗处放了冷箭的人,猛然生力欲跑下城墙去救赵汐,却听的一句尖声响起,王监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命令道:“开城门,迎北戎军入城!”
此言一出,整个军营乃至城墙之上,皆是一片哗然。沈衍的脸色瞬间苍白,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王监军,这个平日里看似忠诚于国的监军,竟成背叛者,要与外敌勾结,亲手将渭州城拱手相让。
赵汐被敌将擒住,长发散乱,衣襟染血,却依旧挺直腰杆,眼神死死盯着城墙上方那个白面无髯的王监军。
这场战役,是彻头彻尾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