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渔火点点,渡口边行人寥寥无几。
这是李云裳离开的第三天,也是华春往返于此的第三天。华春向已熟悉她的渡口老伯打过招呼后,斜倚在栏杆旁,目光穿过江面的渔火,思绪却随着流水飘向遥远的彼岸。
李云裳的离去,仿佛带走了她心中的一部分,留下一片空虚和迷茫。华春心中波涛汹涌,情绪起伏不定,悔恨自己未能控制情绪,问出了那句不该问的话。
连日来,她在渡口踌躇徘徊,内心挣扎不已。李云裳在身边时,她觉得这份陪伴过于烦扰;而今李云裳离去,她又感到无尽的寂寞。这复杂的情感纠葛,连她自己也难以理解,究竟什么才是她所追求的。
是她对李云裳的陪伴渐渐成为习性,还是她内心深处早已将李云裳视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李云裳说出爱上赵汐的那一刻,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年少耳背。
李云裳怎么可能爱上别人?过去那些对她流露出的爱意,难道都成狗屁?
那一刻,她以为李云裳在看到她的反应后便会说是玩笑,但在那张异常严肃的美丽脸庞上,她看不到丝毫玩笑的痕迹,她才如梦初醒。
她惊觉自己从未认真审视过李云裳所付出的感情。在她眼中,李云裳始终保持着一种不成熟、不稳重的印象,甚至带有些许孩子气。毕竟,李云裳所有的想法似乎都源自儿时简单的家家酒游戏,怎能当真呢?
可笑的是,李云裳不仅当真,而且一念就是多年。
她一直刻意回避,减少与李云裳的接触,却事与愿违,让李云裳在她心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华春不禁扪心自问,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抗拒这份感情?
说到底,她似乎从未考虑过李云裳的感受,总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揣摩李云裳的言行。她的冷言冷语,可能早已刺痛了李云裳的心,不过是她不以为意,甚至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一个本该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在她身边忍受屈辱,甘之如饴。为了与她相伴,不惜从云端跌落至凡尘。想到这里,愧疚感涌上心头,她急忙为自己辩解,一切都是李云裳自愿的,她从未强迫过她。
但正如李云裳所控诉的那般,自从李云裳沾上人命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选择,可以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是她的私心作祟,让她们的关系一直纠缠不清,无法彻底了断。
想下来,华春只觉得思绪纷乱,如同一团乱麻。她知道,自己对李云裳的感情并非没有,只是她一直不敢正视。她害怕承认,害怕面对,害怕抛开过去。
她能抛开过去吗?
……
又有船只驶过,江面的风骤然增强,凉意袭来。渡口的老伯撑着拐杖从座位上站起来,对华春说:“姑娘,风起了,不要靠在栏杆上太近。”
此刻华春已经穿上了云姨先前为她裁剪的衣裙,她的身材对于一般女性来说显得格外高挑且健硕。她曾担心穿上女性服饰会显得不伦不类,但云姨的巧手让衣裙穿在她身上异常合身,反而增添了几分江湖女侠的风范。
她一时还没适应这个称呼,直到老伯拄着拐杖过来催促她,嘴里嘟囔着:“你这孩子,别仗着自己壮实,江风刮起来可不饶人。”
华春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老伯:“老伯,下一趟去往扬州的船只,是什么时候?”
老伯眯起眼睛,沉思片刻:“你要是想赶上,得趁明早天一亮就过来,最后一趟了,快入冬了,江面结冰就走不了了。”
这一夜,华春彻夜未眠。
***
晨光微曦,仍在睡梦中的李云裳被舱室外头的喧闹声惊醒,船上出了人命。
死者是一名年轻男子,头身分离,搁置在船板上。
李云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小谷已不在身边,遂披上外衣走出舱室。外面人群围成一圈,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惊恐之色。她挤进人群,目光落在那具无头尸体上,忍住了心中的惊骇,压下了涌起的恶心感。
“这是怎么回事?”她低声向身旁的一位老者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声音颤抖:“我也不知道,天还没亮就有人发现了这具尸体。管事已经去报官了,官府的人应该很快就会来。”
船只停靠在一座傍水小镇的码头,有几个胆小的船客嚷嚷着要下船,但都被舵手拦了下来。
管事带着官兵来时,一个脑袋正从李云裳腋下钻出,她吓了一跳,把船上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抱歉,抱歉。”她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急忙揪着那人的耳朵,匆匆退出人群。
“李姐姐,这样很疼啊!”小谷委屈地揉着耳朵,抱怨着。
“你这小家伙,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李云裳嗔怪地瞥了小谷一眼。
“我肚子不舒服,如厕去了呀,一出来就看到大家围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李云裳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把老者的话复述给小谷听。小谷听完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之意。
“你这么淡定?”
面对死者那凄惨的死相,船上的男女老少都难以避免地感到恐惧。而小谷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子,似乎显得过于冷静了。
她的问题刚一提出,小谷便故作惊恐地抓住了李云裳的手臂,“呀!李姐姐,好多血啊。”
这夸张程度生怕别人看不出是演的吗?李云裳在心里嘀咕着,恰逢天上几只南迁的鸿雁飞过,排出几个圈。
小谷曾向她透露,自己无父无母,自幼流落街头,早年被人口贩子卖给一户人家,沦为仆婢。不幸的是,那家年近花甲的男主人对她心生邪念,欲纳她为妾,她坚决不从,逃离后继续她的流浪生涯。她前往扬州,是因听说那里繁华富饶,商贾云集,或许能在那个地方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再受人欺凌。
起初,李云裳对小谷的遭遇深感同情,但经过几天的相处,她逐渐发现小谷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单纯无害。
小谷的一言一行,总流露出一种超越她年龄的深沉和狡黠。
难道是她多虑了吗?李云裳低头沉思着。直到管事带来的官兵要求他们排成一列,一同前往官府接受审讯。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耽搁,恐怕难以按期抵达扬州了。
***
北戎王宫。
两名北戎士兵将赵汐押解至殿前,猛踢她的腿弯,迫使她跪倒在大殿的中央。赵汐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头颅低垂至地面。
她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沦为战俘后,巴图穆枭仅仅确保她能勉强维持生命,以便活着带到北戎王面前。对其施加的非人折磨却不曾少。
夜间不许她入眠,饿时只喂馊饭,她那单薄的衣衫已和伤口的血痂黏连一起,散发着糜烂的气味。
巴图穆枭跪拜于王座之下,恭敬地行礼:“父汗,儿臣已将南朝渭州的战俘全部带回,请父汗明示。”
北戎王挥了挥手,从王座上走下,走向赵汐。旁边的士兵立刻领会,将赵汐的头发提起,迫使她抬头。
巴图穆枭面露得意,期待着北戎王的夸赞。谁料,当北戎王看到赵汐那濒临死亡的样子时,不禁皱起了眉头。
“松绑!”
士兵们迅速解开了赵汐身上的绳索,她无力地瘫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北戎王俯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将她带下去,好生医治。”北戎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使得在场的士兵们丝毫不敢怠慢。
赵汐被两名士兵搀扶着离开大殿,巴图穆枭急忙上前阻拦。
“父汗,您这是何意?”他质问道。
“穆枭,难道穆雅没有告诉你,孤要你将赵汐安然无恙地带回北戎吗?”北戎王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怒气,目光如刀般锐利地刺向他的儿子。
巴图穆枭一怔,遂即跪下:“父汗,请息怒。赵汐作为战俘,却屡次反抗,儿臣这才迫不得已施以重罚。”他试图为自己辩护,“此外,她曾射伤儿臣一只眼睛,若非父汗有命,儿臣早已将她挫骨扬灰。不过小小惩戒,何以值得父汗如此动怒?”
听他此番话语,北戎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穆枭,你终究还是不懂。孤要的不是你逞一时之气,这也是孤让穆雅接替你完成南征大业的原因。孤要的是一个能够掌控全局、深谋远虑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只会逞强斗狠的莽夫。”
巴图穆枭脸色一变,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
“父汗,继承人,莽夫?谁不清楚,阿雅才是北戎的王储,她是您的亲生女儿,也是北戎王庭所推举的继承人。儿臣不过是您的养子,名分不正,言辞不顺,儿臣怎敢跟她相争王位?”巴图穆枭阴阳怪气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嫉妒。
北戎王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巴图穆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终,他安抚似的缓缓开口:“穆枭,孤知道你心中有怨气,但孤将穆雅许配给你,正是为了让你能够成为北戎未来的王。你与她结为夫妻,便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待穆雅南征胜利归来,孤便让你二人成婚,你莫要再心生疑虑。”
巴图穆枭闻言,心下惊喜但很快又被妒火取代:“父汗,您这是在安慰儿臣吗?阿雅南征胜利归来,岂不是稳坐王位?到那时,儿臣还有什么地位可言?!”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北戎王微微皱眉,稍显不悦,他北戎子民,不论男女,向来以勇猛和果敢著称,岂能容忍儿子如此善妒和多疑?
“穆枭,你这是何苦?穆雅南征归来,你便是她的王夫。你若能辅佐她,共同治理北戎,岂不是美事一桩?”北戎王语重心长地说道。
王夫?不还是要受制于人。巴图穆雅向来瞧不上他,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他不甘心屈居于一个女人之下。
但眼下再多说一句,定会引来北戎王的不喜,巴图穆枭也是见好就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双手抱拳行礼:“父汗,儿臣明白了。”
北戎王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巴图穆枭退下。巴图穆枭转身离开,却又突然往返。
“父汗,您打算如何处置赵汐?”
北戎王沉吟片刻,缓声说道:“穆枭,赵汐乃南朝将领,她曾令我北戎大军受挫,实在可恶。但孤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她既然已沦为战俘,孤便不再追究过往。孤要将她留在北戎,收复己用。”
说罢,也不顾巴图穆枭是何反应,北戎王脑海中自顾浮现出赵汐那惨白的容颜。尽管她的脸上因伤痕而留下了瑕疵,但那抹神韵依旧让他恍若回到了数十年前,那时他还是北戎的储君,奉命出访南朝,初次遇见那位令他惊艳的女子。
赵汐与那女子的相似之处,更是唤起了他心中尘封已久的回忆。
北戎王重新坐回王座,目光深邃地凝望着空旷的大殿。如今他权势在手,却也已步入暮年,与那位女子天人永隔。
他不禁感叹,当年年少轻狂,初见伊人时,伊人已为人妻,膝下儿女成双。碍于身份,他只能将那份情感深埋心底,化作一段无果的暗恋。而今,赵汐的出现,仿佛让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影子,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柔情。
他不由得在心下默念:“孤会替你照顾好你的孩子,你在九泉之下也应感到安息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