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一战,北戎军遭受重创,损失极为惨重。
铁甲覆盖的士兵与战马,曾在熊熊烈火中饱受煎熬,如今伤痛难忍,惨叫声此起彼伏,那是一个鬼哭狼嚎。
临时圈起的营地内,充斥着伤员痛苦的呻吟声,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药味与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这超出自己掌握范围内的一切,使得昔日高傲自大的北戎王女面色惨白,不见往日神采。
她曾自信满满,认为凭借北戎的勇猛与无人能敌的铁骑,足以横扫南朝。然而在蜀州一败,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的骄傲之火,让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北戎王女初次尝到了失败的苦涩滋味。
巴图穆雅携同数名亲卫,在这片人间炼狱中巡查。伤兵们的皮肤因火势而焦黑,加之药品稀缺与湿热的环境,使得伤口不断恶化,甚至出现化脓的惨状。
军医们虽全力救治,但面对如此惨烈的景象,他们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汗水不断从他们的额头上滑落,却无暇顾及。
巴图穆雅不忍再目睹这一幕,正欲转身离去,忽一士兵猛扑至她身前,紧紧抱住她的腿,以凄厉之声哀呼:“王女——王女救我!”
这名士兵的面庞被烈焰灼烧得漆黑如炭,肌肤多处剥落,展露出触目惊心的创口,脓水汩汩流淌,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恶臭。他的眼眸中深藏着无尽的恐惧与无助,仿佛在向她祈求生的希望。
“王女,救救我!我不想死...”。士兵的声线因恐惧而颤抖,音量微弱,却在巴图穆雅试图俯身拉他一把时,被亲卫队长猛然一脚踢出,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最终重重落地。
北戎长期以来以野狼般的阶层秩序生存,强者独尊,弱者则如同卑微蝼蚁般被践踏。何况这战场上,贪生畏死是绝不被允许的存在。
从亲卫队长的口中获悉,因伤势恶化的伤兵人数日渐增多,已占据军需支出的绝大部分。
铁骑部队对粮草的需求本就极为庞大,若能在南朝境内畅通无阻,自然可在沿途州府进行补给。然而,在蜀州惨败,军队被迫停滞不前。
问责的书信应已送达魏构之手,但等待其回复尚需时日。目前,军需储备已告急,无法再承受过多的拖延。
军师为了确保军队能够顺利抵达南朝的下一个州府,便与几个将领商量着将重症伤兵“人道处理”,以减少军需的负担,已有将领相继着手实施,刚刚的士兵便是趁着看守疏忽的空隙逃脱出来,但最终等待他的仍是死亡。
巴图穆雅不过是多瞥了一眼,便立即被亲卫队长冷静而冰冷地提醒:“王女,他们的牺牲,全是为了北戎的辉煌与未来,请您切勿在此过多耽搁。”
亲卫队长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微微抬手,示意身边的亲卫将那名可怜的士兵拖走,眼中没有丝毫的怜悯,同时向巴图穆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显然,巴图穆雅虽见此情此景内心有所挣扎,但到底是认同了他的话。
北戎王室自建立以来便沿袭着一项古老而严苛的习俗,即王室子女一旦年满七载,便需孤身踏入狼窟,历经数月的生死考验。
唯有那些能够从这残酷环境中幸存下来的,方能被正式视为王位继承权的潜在候选人。
巴图穆雅亦是如此,在她之前,她的哥哥姐姐们都曾在那幽暗的狼窟中与饥饿和寒冷斗争,与狡猾的狼群周旋,只是都未能撑到北戎王亲至迎回的那一刻。
对狼窟的记忆,她仅余刺骨寒风如利刃般割裂单薄衣衫的刺骨感受,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锋利的冰缘之上。
四周被浓墨般的黑暗紧紧束缚,唯有远处狼群那幽绿且贪婪的目光,偶尔穿透这无垠的暗夜,给她带来一丝不属于这死寂的生机。
她蜷缩在冰冷的石隙间,耳畔回荡着狼群低沉而持续的咆哮,数个漫漫长夜,她未曾合眼。
日复一日,狼窟大门机关转动的咔嚓声机械地牵引着她微微侧首,彼时,她正啃噬着一头新近逝去的幼狼脖颈。
温热的鲜血自她指尖缓缓滑落,与下方冰冷的地面悄然触碰,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声响。
北戎王缓步上前,以慈爱的目光轻抚她的头顶,然而这份慈爱之中,却隐约透露出几分审视与深思,最后才是赞许。
随后,他爆发出爽朗的大笑,似是对刚刚进门时所见的情景极为满意。他一把将巴图穆雅抱起,用他那深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道:“来吧,孩子,阿父带你回去。”
***
夜间,营帐内,软榻上的少女双眉紧蹙,眉心处已有一道深深的痕迹,仿佛是用刀刻下的忧虑。她的呼吸虽轻,却带着几分急促,仿佛正被无形的噩梦所纠缠。
宋可卿被这轻微的响动惊醒,自巴图穆雅强硬要求她随军以来,她的神经便始终处于紧绷状态,睡眠浅得如同晨露。
她那双纤细的手腕,已被粗糙的绳索磨得红肿不堪。挣扎无果,她的目光再次转向了榻上那位尚显稚嫩的少女身上。
巴图穆雅虽性格蛮横,行事手段果敢,但在这深沉的夜色中,她的面容却流露出异样的脆弱,使得宋可卿不禁对她产生了几分怜悯之情,尽管她自身已如同乱世中的一叶浮萍。
或许正是巴图穆雅年仅十五芳华,若她并非北戎王女,未曾参与对南朝的征战,她或许只是一个能够让人以妹妹相称、年龄相仿的少女。
也许是她对自己向来言语尖酸,常是冷嘲热讽,却从未真正对她下过狠手。
相反,遇到士兵对她粗暴无礼,言语调戏时,巴图穆雅虽没有出手阻拦,但眼里却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是在无声地警告那些胆敢越界的人。这让宋可卿对她越发难懂。
宋可卿自然不得而知,巴图穆雅虽身为北戎王女,自幼便席卷于权谋的漩涡与无情的斗争之中,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仍怀揣着对纯真的向往。
她选择留下宋可卿,仅仅是出于一种渴望陪伴的温情,就是嘴上不曾饶人,总是以“喂!南朝女人”唤着,宋可卿搭理她了,她便佯装没事找事的:“我确认一下,你还有气没。”
如若宋可卿置若罔闻,她便恼的很,跟着生出几分不悦,垮起张小脸,把长鞭甩的“啪啪”作响,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不满全都发泄出来,直到宋可卿注意到她。
宋可卿猛然回神,想再看看巴图穆雅的状况,却见她正瞪着眼睛看向自己,惊吓的宋可卿一下跌坐回了地面。
巴图穆雅哼了一声,便自顾起身穿衣,把帐帘猛然掀起,脚步顿了顿,折返回来又把宋可卿捎上了。
约莫是二更时分,月色清冷,照的脚下的泥路发白。
两人离开了营地的驻扎范围,一前一后地走着。宋可卿不时地回头张望,巴图穆雅紧跟其后,似乎对她缓慢的步子略感不耐。
“你的腿也被绑上了吗。”说着她向前扯了扯宋可卿的胳膊,示意她走快些。
宋可卿踉跄了一下,却也因此看清了前方路口处石碑所著——蛇头岗。
见她停下,巴图穆雅又要催促,想着出来散心,碍于对地形不熟,才拉上宋可卿一块,不想她竟如此磨蹭,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烦躁。
“前面便是蛇头岗,不能再往前了。”宋可卿解释道。
巴图穆雅哪会计较前方是蛇头岗还是龙头岗,她只急于摆脱这片压抑的营地,渴望呼吸几缕寡淡的空气。
白天脓血的气味仍旧在她的呼吸中徘徊,久久不能散去。
她并未将宋可卿的告诫放在心上,只是冷静地抛下一句:“若你害怕,就留在此地等待。但切记,别企图逃跑,你逃不掉的。”
言罢,她便动身,宋可卿放心不下,出言再拦。
巴图穆雅心情本就不佳,此刻更是被宋可卿的阻拦激得火起,她猛地转身一推,宋可卿失衡,向两侧倒去。
小径路窄,两侧皆为草木,巴图穆雅心想,这一下顶多擦破点皮吧,却不曾想,两边竟是斜坡,宋可卿惊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滑了下去,她试图抓住些什么,但双手仍被绳索束缚,周围又只有滑腻的泥土和杂乱的草丛,根本无法借力。
随着身体的不断下滑,她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直透心脾,巴图穆雅见状,迅速俯身,试图抓住宋可卿的脚踝,却因斜坡的湿滑,抓住那刻也跟着一同滑了下去。
***
京都,丞相府。
看着信纸上通篇的责问,魏构抹了一把汗。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出尔反尔之举,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啊,他喃喃自语。
蜀地突变,全然出乎他的筹谋。他本已精心布局,内外策应,可保北戎铁骑畅行南朝各境,直捣京畿。
朝堂之上,弹劾他的本子少数占了八成,但皇帝的头痛病愈发剧烈,他将辅政之权紧握在手,自然不会让任何风吹草动传入圣听。
书房内,一纸墨干,他又唤来心腹,好酒好菜摆上,招待信使,已示安抚。
席间一番密谋,最后才差人连夜将信使送出了城。
***
渭州沦陷,管理权随之转交至徐锦程之手,城内迁入众多北戎居民,定居在此的南朝百姓已是少之又少。
再见赵汐,徐锦程即刻垂下头颅,唯恐遭受清算。
他在前面带路,通过关口才能抵达城门,在这段不长的路程中,赵汐不可避免地与几位南朝百姓打了照面。
她心中稍感宽慰,渭州虽被占领,但也容下了南朝子民。可当她注意到这些百姓望向自己的眼神时,不禁面露错愕之色。
百姓的眼神中痛惜、责备交织,还有的,见她如见瘟神,带着刺耳的责骂声。
这或许是因她与巴图穆枭等人同行的误会所致吧,赵汐心中暗自思量,随即便主动提出自己先行进城。
巴图穆枭闻言,轻轻挑了挑眉梢,而徐锦程则更加低垂了脑袋,不敢应声。
赵汐不再犹豫,一夹马腹,策马扬鞭,独自向城中驶去。
“有好戏看了。”巴图穆枭翻身下马,徐锦程便殷勤的迎了上去,为他牵马,并小心翼翼地问:“王子,您还要进城吗?”
巴图穆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目光扫过那些南朝百姓,又落在赵汐远去的背影上。“不急,先让本王看看这场戏怎么唱,让你带的东西带上了没有?”
“带...带了。”
巴图穆枭满意颔首,随即悠然落座于专为值班将士休憩所设的亭中,静候赵汐归来。
渭州城昔日的残垣断壁已修葺完毕,马蹄声虽疾,却在临近城门之际,如同被峭壁阻挡般猛然收缰。
城门之上,一具枯槁之躯赫然曝露,干瘪得如被岁月遗忘的老木,衣衫破碎,随风轻摆。
赵汐的目光触及那具惨状之时,瞬间凝固,心脏猛地收紧,一股强烈的愤怒与悲痛交织的巨浪翻涌而至,猛烈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
不.....
她已从马背上跃下,疾步冲上城墙,怎会不识得那熟悉的衣角,即便它已残破不堪?腰间那玉带,正是她于沈衍大婚之日相赠予他的信物。
她当时所言,兄长性格洒脱,衣衫常显不羁之态,欠缺几分庄重。既已成家立室,应适时收敛此等习性。
赠予他玉带,意在时刻提醒,既有了家室,言行举止当更为沉稳得体。
言外之意,又是让沈衍正经穿衣,别整天袒胸露乳的,有伤风化。
她颤抖着手指,轻轻拨开遮挡在尸体面部的发丝,被挖空的眼眶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蛆虫在里面蠕动着,干瘪的脸皮贴在骷髅般的骨架上,依稀可见往日俊朗的轮廓。
赵汐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滴落在沈衍那冰冷而僵硬的面庞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温暖。
她的声音哽咽,几乎是低吼着:“哥……!”
***
关口处,徐锦程鞍前马后的为巴图穆枭添上茶水,一阵马蹄声骤然而至,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
巴图穆枭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顿,抬眼望向眼前的女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早知赵汐的反应不会平静,但亲眼目睹她崩溃的这一刻,心中别提多爽快。
茶杯刚刚触及唇边,却不慎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滑落至地面,茶水四溅,碎片散落一地。
“巴图穆枭——!”赵汐冲过去,气势汹汹,怒目红红,紧攥着巴图穆枭的衣襟。
巴图穆枭佯装不知何事的模样扒开了她紧攥着的手:“冷静点!”
“我哥……你们向我保证过,我哥哥安然无恙地留在渭州!”
“确实如此。”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手指颤抖地指向马背上沈衍的遗体,愤怒的质问道。
“这个?或许,你该问他。”
提到自己时,徐锦程不禁身子一颤,只见赵汐此刻的眼神宛如能吞食人骨的罗刹,令人心生畏惧。他颤抖着手从随从那里接过一副明黄色的圣旨,声音微微发颤地说:“将,将军,这旨意是让我为您宣读,还是您自己亲自过目……”
赵汐猛然间夺过,只见上面所述:
渭州沦陷,皆因骠骑将军赵汐与外敌勾结,投敌卖国,其罪行罄竹难书,无可饶恕;即刻下令查封将军府,将所有相关人员押解回京候审,如遇抵抗者,就地正法,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