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ter 31(下)

作者:富士宫木实
更新时间:2024-12-29 0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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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名 八


(优)

渚季走后,我们从大水门里出来,我角膜上留下的却还是那刺眼的白色地板和雾蒙蒙的玻璃。尤其是那地板——叫人头痛。我回头又看了眼那通体灰白的断头台,想象着它曾经一刀斩断湍急的河流的模样:确实,足以称之为断头台。

“很宏伟,是吧?”店主说。

“嗯。虽然以前见过很多次了,但是走到大水门里面,还是头一次。”我闭上眼让视觉休息了一下,然后问店主,“接下来我们去哪?”

得到一个未曾设想的答案:

“我们去大水门下面。我想看看那个他们捡硬币的地方。”

“你想把自己丢掉的那枚捡回来?”

“捡回来……不。只是看看吧,看看而已。”她的肩膀忽然像扛了很重的东西似的垮下来,然后脚步拖沓地走在我的前头,“你知道哪里能下去吗?”

我迟疑了一会:“知道。”

“怎么走?”

“顺着这条路往下走,有一条小路,然后走到石砖快要消失的时候左转,穿过废墟,就是往下走的台阶。台阶很长,你要有准备。我们可能要走十几分钟。”

“那上来呢?”

“也是走上来。”

“哈,爬山似的。”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

我看见了一条肠子似的鲜红星河穿透了天空。那弯弯绕绕的模样,就像在绞刑架的身体打结的罪犯,照耀着脚下的苍凉土地——在我们的脚下,是裂纹横生的水泥台阶,填满了肮脏潮湿雨水的扶手,还有铺满黄沙的河床。黄沙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丘,上面插满了墓碑似的树杈——纪念这已经死去的人工河。没有贡品,贡品就是那充满嘲讽的,如今富丽堂皇的大水门。那有点像喧宾夺主,但是更多是种悲哀,是种可笑,是种伤口。

大水门,就是温斯特民区。然而谁知道,在温斯特敏区的犄角,在偷水街的末端,在白教堂区,有多少人,眺望着这座巨大的水坝,脑子里想的是:

这水坝底下的硬币能否让他们吃上一口饭。

他们看着大水门上方的绅士小姐们丢下的硬币。绅士小姐丢下的硬币是梦想,他们捡到的是明天。

我感觉自己眼睛里进了沙子,揉了揉,走在我前面的店主一言不发地下楼梯。她很显然已经累了,动作缓慢,走一步停一下,低着头在沉思着。看着那背影,我忽然感觉到一种恐惧和自卑。

有些事情,我不敢让她知道。

但是我又真的希望她知道。

人工河的河床终于近了,远远地,我看见一股烟雾升起,散发出烧糊树皮的味道,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堆炭火,并且照亮着一个老人的脸颊。

我的心忽然抽动了一下。

那老人脸上堆满狗皮似的皱纹,凸起的脊背明显侧弯了,每一个关节狠狠扎在肉里。他像是苦行僧,脸上看得见堆积的像日落似的悲剧。那是生活凿在他身上的,凿进他的每一个指甲,他的五官七窍……

我的脚步加快,抢在店主前面走到他面前。

当那老人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站不稳。

店主很快跟了上来,但是没说话。老人抬头,眼睛已经被长得很长的、半黑半白的眉睫挡住:“你们是来拣硬币的?”

他吸进去一大口烟雾,有点咳嗽。

“我们……”

“只是来看看。”店主打断了我。

“啊,啊。请自便。”他似乎很庆幸,然后把脑袋缩了回去——仿佛一个政治犯,在庆幸自己没有被打为阶级敌人似的——令人痛心。

我挪动了一下脚步,但是我感觉自己在抗拒。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店主并没有走。但是我又一次看见那肠子似的天空的缎带,忽然得到了一点勇气。

我说:“老伯。马德兰老伯。”

老人抬了抬眉毛:“啊,我们以前见过面?”

“不……我的意思是……见过。”

“什么时候?”

“我想,很久了。”

“嗯,你说嘛。”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缺一颗的牙齿,这使得他看起来不那么老了,“我记性很好。”

我艰难地开口:“大概十三年前。那时候有个叫优的姑娘。”

他的眼睛忽然瞪得很大。很大。我终于看清了他浑浊的眼球。他的身躯猛然一阵颤抖,然后站了起来。中途他一脚踩在了还在散发余温的火堆上,但是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只是甩了甩脚。然后他招了招手:

“姑娘。过来。让我看看你。”

我把脑袋凑了过去。

他捧住我的脸。然后看了我一阵子。

“天哪。”他松开我:“优。小姑娘。优。你长这么大了。”

他的声音夹杂着一种纯粹的惊讶、激动和快乐。

“你后来去哪里了?我们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你是被收养了?老天!但愿你遇到一个好人家……你旁边的这个人是谁?你现在的姐姐?”

“我……我去白教堂区了。白教堂区的恶魔之地。”

“恶魔之地!”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了,紧接着分泌出肮脏的眼泪,“那你现在怎么样?”

“我现在很好。”

“哦!真好,真好!”他朴素地笑了一下,“所以,你终于来看我了?”


(米库)

“那老人。”当我看见优要和那老人聊天的时候,自觉地远离了他们,然后坐在一个小沙包上,看着周围横竖散开的硬币,直到半小时后她重新回来找我,“是你的谁?”

优的眼睛很暗:“我记得我跟你讲过我在锈名,和让乔他们的故事吧?”

“讲过。我觉得还挺事无巨细的。”

“对,但是在遇见让乔之前,我是流浪的。我曾经在偷水街待过一年,我和马德兰老伯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啊。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说‘你还记我们一起在这里捡硬币的时候吗’云云。”

“……是。”

“抱歉,我是不小心听到的,只有这一句。”

“没关系,我不在意。”

“为什么你的声音这么慢?”

“我能不说吗?”她故意错开我的视线。

“无所谓,随你。”我用手指轻轻抓住屁股底下的沙子,“不过,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你跟马德兰认识的事情?”

“为什么呢。——你觉得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在害怕,店主。”她的身子突然哆嗦一下,“我怕你觉得我很……无耻。”

“为什么?”

“你想。他们从大水门上投下来的是梦想,而我们偷走的是他们的梦想。其实,拾荒者会在大水门底下捡硬币,并不算什么秘密。我记得。我记得的。我在大水门待的那一年,每一周,每一周我们来这里捡硬币,都有人守着,骂我们无耻、卑鄙。啊,我在害怕,店主。”她转过头来,终于笑了一下,“我怕你说我无耻。尤其是你说你要来这里的时候,我更怕了。”

我的眼睛在她说话的时候四下搜寻,但是并没有找到我的那枚硬币——尽管就算我真的找到了也不会带走它。

“优。”我站了起来,“你还要跟马德兰老伯聊聊吗?”

“不了。今天不了。明天吧,明天我会带点钱过来。我想接济一下偷水街的大家。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收下这笔钱的——马德兰老伯人很犟。”

“嗯。”

“那你呢?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

“我已经告诉你了,来看看,仅此而已。”

我带着优重新走上楼梯,然后顺着陡峭的楼梯向上爬。我们经过马德兰老伯的时候,他似乎正在打盹。应该是优劝他这么做的——我方才也注意到了,那老人很疲惫。他在靠着墙坐下来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我们走到一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再解释点什么。

出于避免误会。

“优。”我在前面停住,“听着,我想投那枚硬币,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祈福的需求。我从来不相信那些东西。但是每一枚硬币,都是拾荒者的明天。哪怕捡硬币的一百个人里面,只有一个拾荒者,这枚硬币也值得投。如果我在大水门摆摊,我会每天都投一枚硬币——直到砸死贫困。”


锈名 九

(塔)

“那是什么?”

当灯向我发出这样的疑问,我手中的那串破铜片轻轻震动了一下——伴随着我的笑,我回头看了看,说:“钱。”

“看着不像。”大高个悄悄走过来,用宽大锐利的肩膀笼罩住我,带着一种先天的体热,叫人脸颊发烫。

“嘿,不是啦。这不是制式货币。我的意思是,这是我还在做流浪儿的时候,流浪儿之间用的钱。——话说,真奇怪,你不知道吗?你原来做长工的地方,就是柴博朗小工业圈那里,流浪儿也挺多的。你们没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货币吗?”

“我从来不跟人打交道。一有空我就喜欢待在……你知道的。”

“抱歉。”我感觉自己是犯了忌讳——也对,灯是不喜欢讲自己以前的事情的——有些慌张地把脑袋转回来。

“没事。这些‘钱’,你留着多久了?”

“大概四五年了吧?就是从三上收留我的那天算起。这能让我想起小时候穿着没有鞋底的鞋走路的时候。”

“你在想念那时间?”

“想念?哈。不,怎么会!更多是怀念吧。好的坏的,总归过去了,过去了就有意义。”

灯不再追问下去,转而摸了摸我的额头。这使得我一下子把脑袋缩了回去,有些愤懑地盯着她:她多半在耍我!她是知道我一直痛恨自己这个油光锃亮的脑门的。

果然,我感到一阵狡猾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啊!够了!”我嘟囔,“要是三上在,你决计不敢这样欺负我。”

“这有啥嘛,很可爱啊。”

——永远是这种语气。哪怕说我可爱的时候也一样,从来是站在亲长的角度说,却不曾作为一个,不管是可以被我思慕,还是能够思慕我的人说。

“随你便吧!”我懊恼地捂着额头走出房门。

恶魔之地,这房子曾经是优他们在使用,如今传给我们了。不知道八九年前,这里还住着四个人的时候,是否泥水坑上方的红绸缎也是散发着紫色的光辉,是否做地毯的工人也是一只脚穿着拖鞋泡进漉漉的染料里,是否也到处都是混迹在倒钩的小巷里的长工?

“你撞的那块桩子——怎么样了?还要多少钱才能修好?”

“快了,快了。”灯赶在我后面走出来,说。

“我们今天再去赚点外快如何?”

“又是做手工品?免哩吧,我承认你手好。”她开始说方言了,“而且,在大街上叫卖,好耻人呦。”

“啊啊!不要说方言!”我敲了一下灯的后背,然后抢在前面跑了起来,“我先走一步!”

“塔!”

那张忧虑的面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我来了。

我们穿过将饱和的阳光切割成一条条方井的石砖墙,还有一桩抹满石灰的新建房屋,最终在一条大街上停下。大街四四方方,通往锈名市,路面是泥巴和石砖混合的,不知哪个角落散发出粪草的味道。

我不让灯有抱怨的机会,立即低头开始找黑麦秆。为了能把脑袋扎进地里,为了能甩掉今天一天的想东想西。很快我找到三十多条黑麦秆,又粗有细,但是编一条头环是绰绰有余。然后我开始捡点破塑料纸片,最好是五彩斑斓的那种,最终在小巷的一块肮脏长凳上坐下。

在长凳上,我本来是打算开始编花冠的,但是忽然间看到路边也有不少姑娘在拣黑麦秆。和我们不同,她们骨瘦如柴,体薄如纸,像一张翅膀,但是更多像一片风铃叶,轻轻一吹,就走了。她们的脸颊是蜡黄的,感觉随时能刮下厚厚的脂来。她们坐在犄角旮旯,就算有光明正大的凳子也不坐。她们更喜欢和阴暗潮湿融为一体。

这就是白教堂区,锈名最贫困的区。

我不知怎地变得失落落的,灯这时候走了过来,嘴里吹着湿气,脸颊红红的:“我捡了十五根黑麦秆!”然后带着点自满,坐在了我旁边。

我没理她。我承认这是任性,但那时候我确实有些难过。

“塔?”

她疑惑地问,接着顺着我的目光攀了过去。她好像明白了一点,拍了拍我的肩膀,嘟囔:“别看了。咱不是那样的。”

“但是总有人那样。”

“这有什么呢,我只关心你。”

“嗨,也只有你只关心我。”

我那时随口说出的话,被灯听去了,却是两个解。一个解,是“幸好有你关心我”,另一个解,是“你不应该只关心我”——谁知道呢?阴差阳错的,灯听成了后面一个解。她一下子脸色苍白了,压低声音不说话,那样失落,痛苦,甚至唯唯诺诺坐在那里望着天。她不敢理发呆的我,悄悄拿走了我捡的黑麦秆,用笨拙的手将其和塑料片编在一起,按照很久之前我教她的那样,但依旧带着当时被我埋怨手笨时的委伤。

她编了一半,我还是看着白教堂区的穷苦姑娘们,编完了,她推了推我,我心里面全是别的事,自然没理会。她就兀自像苦苣一样,找了个充满阳光的台子,把自己编的那个花冠,放在上面。

花冠是黑黄色的,其间夹杂的塑料片亮闪闪的,但是远不及笼罩着它们的,一片片缓缓落下来的褪色的珍珠白似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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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aror10032
Pharor10032 在 2024/12/25 23:47 发表

有点想问一下作者大大看过或者推荐什么书,感觉大大文笔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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